薛琰当作没看见霍北顾放在膝头握紧的手,长叹一声,“想想这些,我都替马维铮不值,他在夏口的时候,差点儿就牺牲了,不过这次齐州之战打完,兴许大家都能记住他吧?”
霍北顾没接腔,薛琰也没再说话,两人一直沉默到细管胡同,“到了,二公子进来喝杯茶?”
霍北顾点点头,“哪有过府而不入的道理,当然要进去坐坐的。”
薛琬乍见霍北顾,还真是吓了一跳,她以为顾乐棠已经是最漂亮的孩子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一个,“这位是?”
“琬姐,这是霍二公子,”薛琰给薛琬介绍。
薛琬也听薛琰说过霍北卿有个弟弟生的特别漂亮,当时她心里还想着有个顾乐棠比着,再能漂亮到哪去?
今天一见,才知道薛琰所言不虚,但想到薛琰说的他的身世跟在霍家的处境,像霍家这样的人家,生出这样的孩子,应该会像顾乐棠那样,阳光单纯,活的无忧无虑才对。
他的遭遇就格外叫人唏嘘。
“二公子快请坐,喝什么茶?”薛琬不自觉的放软了态度。
“二公子身体不太好,不能喝浓茶,”薛琰将桌上的药瓶递给霍北顾,“我在上头把用量写清楚了,你照着吃就行了,这个药是日常保养的,并不适合多吃。”
就听薛琰又道,“你的心疾起码以现在京都的医学水平,是没有办法治愈的,所以顾老先生的治疗方法是最理想的了,而且他为你看病多年,是最了解你情况的人,以后只要不是急性发作,还是请他为你诊治的好。”
霍北顾点点头,他其实也并不愿意让薛琰给他治病,确切的说,因为他的目的太过无耻,现在他都有些怕见到薛琰了。
薛琬很快端了茶进来,转身在薛琰身边坐下,就听薛琰道,“琬姐你要是没事的话,就先出去,我跟霍二公子有话要说。”
薛琬点点头,起身要走,就听霍北顾道,“这几天秋高气爽,不如咱们选个日子到京郊走走?琬小姐也一道儿去吧?”
薛琰叫薛琬出去,薛琬对她信任顺从惯了,就算是觉得他们单独相处不太妥当,也会毫不犹豫的听薛琰的安排,但这霍北顾的提议就更出人意料了,跟他赏秋去?
薛琰“噗嗤”一笑,“听着跟要结婚一样,还选日子?”
“静昭,”薛琬瞪了薛琰一眼,再看看脸色绯红但尴尬成分居多的霍北顾,“霍二公子,我们静昭跟马司令是什么关系,二公子应该很清楚吧?您要是邀请他跟维铮一起去的话,我也愿意出去走走。”
“琬姐,二公子怎么会邀请马维铮啊,他是准备他跟我,少帅跟你,咱们四个一起出去‘走走’,”薛琰一脸戏谑的笑问霍北顾,“我说的可对?”
霍北顾难堪的站起身,“药拿到了,我先走了,谢谢。”
薛琰笑笑,“你还是坐下吧,就这么出去了,跟霍北卿没办法交代,琬姐你先出去吧,我们得单独呆一会儿才行。”
薛琬已经气的满脸通红了,“下贱!”刚才她有多同情霍北顾,这会儿就有多鄙弃他。
薛琰看着恨不得把自家椅子扶手掰下来一块儿的霍北顾,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就因为在整个霍家,他是对你最好的人?可他的善意也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咽下去你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
“别我跟说你烂命一条,生死没有什么区别,你跟他是一个父亲,你的母亲就算是出身不比霍北卿的母亲高贵,但人的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也不会是运气不好,没有像霍老夫人那样投个好胎,”
说到这儿薛琰轻笑一声,“对了,霍万贤发迹之前是个土匪,你们霍家祖上应该风光不到哪儿去,”虽然有人为给霍万贤续了个祖谱,硬是把他说成数百年前江南大姓的后嗣,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霍老夫人的出身怕也高贵不到哪儿去,而你的母亲,就算操的是贱业,但她的一生都不是她选择的,难道你也看不起她吗?”
霍北顾想到幼年记忆里那个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的清瘦女人,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怎么会看不起自己的母亲?
“那不就行了?除了嫡庶之别,你跟他一样的霍家公子,就算没有他的照拂,作为霍万贤唯二的子嗣,你真的就会被人折磨死?未见得吧?说句难听的,恐怕他才是你的噩梦吧?”
薛琰看着霍北顾渐渐青白的脸,连忙站起身,“算了,我不说了,你别激动,”我的妈,光顾做霍北顾思想工作了,把这家伙心脏病的事给忘了,她从出诊箱里翻出一瓶“速效护心丹”,“这个是顾家出的新药,你含在舌下!”
顾家也有自己的护心丹,薛琰闲着无事,把自己知道的药跟顾二先生聊了聊,顾二先生就弄出了顾家的“速效护心丹”了。
霍北顾依言含了,“吓着许小姐了,我没事。”
“我是大夫,你吓不着我,”薛琰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说了,我就是觉得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习惯了,习惯到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个东西叫‘反抗’?”
“反抗?可以反抗么?他是我大哥,我,”霍北顾捂住脸,“我娘说了,如果想好好活着,活的好,就要听大哥的话……”
薛琰把一条手绢放在霍北顾坐椅边上,往后退了一步,“你娘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你的病估计跟你这些年的心情也有关系吧?”薛琰叹了口气,“你别拿君臣父子那一套来搪塞我,如果老霍家讲究这个,就不会上山当土匪了,也别老想着自己身体不行,东北军以后会群龙无首,人家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主子,你也犯不着处处为他人着想,人得先顾着眼前!你打算就这么听你大哥的话,成天往我这儿跑施什么‘美男计’?被大家看不起,甚至哪天马维铮脾气上来,给你一枪?”
薛琰俯下身,“你是不是看着马维铮对我好,就真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还是你觉得如果马维铮弄死你,霍北卿会挥师为你复仇?”
薛琰拍拍霍北顾的肩膀,“我是个大夫,不该说这种话,但是,你相信我,我如果想叫你消消停停的,再不能为霍北卿出谋划策,都不需动刀枪,明白吗?”
霍北顾愕然的抬起头,睁着大大的桃花眼看着薛琰,“你,”他都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薛琰嘴里说出来的。
薛琰冲霍北顾摊手,“怎么?你不相信?人啊,得有取舍,杀人是犯法,但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不在乎以身试法的。”
霍北顾颓然的靠在椅背上,“你们想让我取而代之,可却没有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取而代之,而且,我活不了几年了,你们想要的,恐怕就是一个纷乱的东北吧?我知道革命党这阵子在东北动作频频,越乱,你们才越有活动空间。”
不糊涂嘛,薛琰笑了笑,“再次申明一下,我跟马维铮跟革命党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他们在东北有没有活动,我也没有那么长的耳朵,但我觉得吧,都是华夏人,他们活动,总比东洋人活动的强,最起码东北百姓不会成为亡国奴!”
“至于你能活到什么时候,我不说了,一切皆有可能,而且,你们霍家就算是没有霍北卿,没了霍北顾,你不还有好几个侄子吗?”对于霍家的权力更替,薛琰选择很不负责任的不在乎,东北是华夏人的东北,不是一家一姓的,凭什么她还要为霍家筹谋可靠的未来,保证霍家人永享富贵?
霍万贤何德何能?
“最坏的结局,就是把权力交回到国民政府手里,那又能差到哪里去?谁家的江山是千秋万代的?如今的东北,不也有两个皇帝吗?”薛琰不屑的一笑,“霍万贤跟东洋人!”
霍北顾已经恢复了冷静,“许小姐好像特别讨厌霍家人!这让我没办法相信你的诚意跟用心。”
薛琰耸耸肩,毫不讳言,“嗯,确实是这样的,没办法啊,谁叫你们甘心为虎作伥呢?确切的说,我讨厌一切洋奴!明白吧?”
“你就不怕我跟我父亲跟大哥一样,认贼作父?”霍北顾淡淡道。
“啧,你用了个词‘认贼作父’,说明你也知道那是个贼啊!所以我就赌你良知尚存,”薛琰回了霍北顾一个微笑,从薛琰见到霍北顾第一眼起,他对霍北卿的厌恶,还有对霍万贤的敌意,其实已经挺明显了,“你只需要告诉自己,别成为你最讨厌的那种人就行了,当然,如果你真的要走你父兄的老路,那谁也拦不住,我只能希望你无药可医的那一天早些来临了。”
霍北顾静静的看了薛琰一会儿,才道,“许小姐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讽刺挖苦、威胁利诱、晓以大义,你居然用的面不改色,甚至连咒人死都说的没一点压力。”
“是啊,为什么要有压力?不管怎么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怎么能算咒呢?只是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如鸿毛,我希望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都能死的重如泰山,而不是被钉的耻辱柱上,被人唾骂!”薛琰回答的理直气壮。
“那我还得谢谢您了!”
霍北顾站起身,“想搬倒我大哥好像并不容易,你跟马司令已经有计划了?”
“没有!”
看着霍北顾愕然的脸,薛琰摇摇头,她是真的没有,那可是东三省,前世她怕冷,连旅游都没有想过选择的地方,帮庶子抢班夺权,真不是一个医生懂的操作,“我可以问问马维铮,其实吧,”
薛琰挠挠头,“他一打仗你就装病算了,起码叫这战神在大家跟前儿露一露真容!”
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搞半天人家这边儿什么计划都没有!霍北顾抚额,“那就当今天咱们说的话都没有发生过,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怎么能当没发生过呢?雁过留声,”薛琰冲霍北顾灿然一笑,送他出去,“路是人走出来的,咱们一起想不就结了?”
她有个最简单直接的方法,直接把霍北卿给锁到她的空间里,关上个三两年的,大功告成!
……
“静昭,他操着那么龌龊的心思,你还跟他单独相处?”霍北顾一走,薛琬就进来了,“万一叫马司令知道了……”
薛琰摆摆手,“他知道的,琬姐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被霍北顾这么一耽误,薛琰去马家的时间就晚了,“走吧,既然说了要搬到帅府去,咱们速战速决,你先跟我过去看看地方,选间院子,然后回来再看带什么东西过去?”
薛琰抱着薛琬的胳膊,“你可是我的大总管,你不点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嘁,你啊,哄死人不偿命,”难怪那么精明的姜老太太,看到薛琰就眉开眼笑的,“那走吧,我说让你送可怡的事你也别忘了啊,她今天已经过来转了好几回了,刚才你一回来,可怡又来了,唉,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你不理她。”
“嗯,放心,咱们一回来我就去找她,”薛琰点点头,挽着薛琬往外走,“还得叫韩靖再去确认一下,何书弘会被关几天?”
不能在娄家人走的时候,再让何书弘蹦出来使坏!
薛琰跟薛琬到了帅府的时候,马维铮还没有回来,张副官便陪着她们继续看宅子,顺道儿“热情”地向薛琬推荐了落月轩。
薛琬玲珑心肠,看着落月轩里已经布置好的一切,还能不明白这是人家特意为她安排的院子?自然配合的做出“最喜欢”的模样,表示自己想住在落月轩。
而薛琰,张副官则表示,因为她一到就相中了朝霞阁,所以马维铮吩咐今天把那里布置起来,只是这两处院子距离有些远,叫人十分遗憾。
哎哟,这位张副官也是个人物了,考个电影学院应该是问题不大,薛琰忍着笑,只能装出自己真的看上了朝霞阁的样子,跟薛琬商量着再往屋里添点儿什么?
“对不住啊,”屋里只剩下薛琰跟薛琬,薛琰连忙跟薛琬道歉。
薛琬给了薛琰一个白眼儿,“重色轻友莫过于此!”
薛琰不好意思的冲薛琬眨眨眼,“我错了,那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吧,反正这儿地方大的很,唉,以后就这么一个小院子,能住那多家儿啊!”
薛琬在留意薛琰后头的话,“你跟我住不是叫马司令恨我么?行啦,你们住的近些,也好说话,我呢,是真的挺喜欢落月轩的,”
薛琬在朝霞阁里转了一圈儿,“多少年没有住这样的院子里,还挺想的。”
帅府的亭台楼阁仿的都是江南式样,看来薛琬是又想到家了,薛琰一笑,“我倒不觉得,不过这中式的建筑里叫张副官给摆满了西洋家具,也够突兀的,”
不过话说回来,比起紫檀木的桌椅,她确实更喜欢窝在软软的沙发里,“你那里要不要也换一换?”
薛琬连忙摇头,“还是不要了,”她看着薛琰这里满屋子的西式家具,“我还是用老式的好,”这些摆在花园洋房里才相宜。
等马维铮回来,三人一起吃了饭,薛琬借口出看自己的院子里少什么,走了,薛琰跟马维铮终于有了短暂的相处时光。
她简单的把今天见霍北顾的经过跟马维铮说了,笑道,“他那么一问,倒真把我问住了,霍万贤估计也是觉得这个二儿子活不长了,才那么不在意他,扳倒霍北卿,扶上霍北顾,”
薛琰叹了口气,“在京都怕是不行。”
马维铮点点头,“霍北卿有意投效国民政府,白严那边已经奉了卫鹏的军令停战观望了,”
他蹙眉敲着沙发扶手,如果到了要改旗易帜的那一天,做为少帅,霍家长子,势必是要回奉天去的,“东北霍万贤当家作主惯了,未必喜欢头上再多一个国民政府来,不只是他,恐怕东洋人也不希望,”
所以卫鹏才会派了白严北上,为的就是威胁一下霍万贤,而东洋人悍然出兵,也是在还卫鹏以颜色。
“东洋人不希望那就最好了,”薛琰抿嘴一笑,“那就先让东洋人明白,霍少帅打鬼子的决心!”
“你这个丫头,真是,”马维铮笑着揉揉薛琰的头,“那我可要好好跟霍少帅结交一番了,我们西北军这次能在齐州扛住东洋人,离不开少帅暗中襄助啊!”
薛琰突然不好意思的捂住脸,一头栽到马维铮怀里,“马维铮,你说咱们是不是一对贼公贼婆?关上门儿净想着算计别人。”
马维铮拿开薛琰的手,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怎么?良心发现了?觉得在栽赃陷害不是淑女所为?”
薛琰连连摇头,“没有,我就是越来越觉得咱们挺般配的,一个管杀一个管埋,谁也不嫌弃谁!”
算计别人薛琰兴许要考虑考虑,但霍北卿,呵呵,就冲他叫霍北顾施美男计,薛琰就得还以颜色了!
他送自己一个“美男”,那她就还他一个“美名”好了!
“说的一点儿错也没有,”马维铮见薛琰坐好了,笑道,“刚好我会接受几家报社的采访,要说什么,可得改改了。”
张本愚是霍家的人不错,但霍家并不是那么齐心,左右霍万贤才是东北王,该负责任的是他,而少帅,也是有心无力,苦恼的很啊!
……
“怎么这么高兴?”一路上薛琬都见薛琰跟偷了油的小老鼠一样,时不时的窃笑,忍不住问道。
“咳,也没什么,”这些事薛琰决定还是不告诉薛琬的好,省得她为自己担心,“就是心里高兴,”
她讨厌霍北卿,除了对他态度恶劣一些之外,还真是没干出什么有杀伤力的事,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出口气了,“以前我是误会霍少帅了,其实他人还是不错的。”
“嗯?”薛琬讶异的睁大眼睛,她也算是阅人无数了,真的没看出来霍北卿哪里“不错”了,“静昭,这是马司令告诉你的?”
她们在见到马维铮之前,薛琰可不是这么个态度。
薛琰点点头,“是,维铮说了,其实少帅内心也是对东洋人恨极了,其实想想也是,谁会真的乐意自己的家园百姓被东洋人侵占欺压?只不过他如今不是东北联军的当家人,说的不算,所以嘛,他这才无奈的带着二公子来京都养病,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薛琰拍拍前头开车的韩靖,“以后再见到少帅,咱们对他都态度好点,少帅内心的立场跟咱们是一样的。”
“啊?真的啊?”韩靖听薛琰的吩咐听惯了,但今天这个吩咐他还是有些接受无能,“大小姐您没开玩笑?”他真没看出来霍北卿跟他们什么时候立场一样了。
瞎话薛琰已经想好,“当然啊,不然你真的以为我们能顺利的放走李先生?当时整条胡同都是宪兵队的人,李先生还受了伤,我问你,如果是你带人搜查,会抓不住他们几个文弱书生?”
这也是韩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他以为是薛琰暗地里还有什么人马,把人给接走的。
没想到原来是霍北卿故意放的水,想想霍北卿故意放水的可能性要比薛琰背着自己救人的可能性更大些,“原来是这样,嘿,这人装的还真像,一副要杀尽革命党的模样,啧,那何书弘算是白招了,他一招供,不是给霍少帅找事儿嘛!”
薛琬却不尽信,但薛琰这么说肯定是有她的理由的,“韩大哥说的是,我也纳闷呢,四个人翻墙跑了,腿脚再快也是有限,那么多宪兵队的人愣是没发现,我当时还以为李先生他们是江湖高手呢!”
薛琰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是吧,维铮一说,我才算是明白了,少帅其实是支持西北军打东洋的,他留在京都,也是在竭力促成华夏统一,想让东北彻底归属国民政府!”
见薛琬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薛琰冲她眨眨眼,“这样的人,是不是十分可敬呢?”
她们车上除了开车的韩靖,还有警卫营的另一个警卫,虽然薛琰相信马维铮派来人的忠诚度,但这种洗白霍北卿的事,算不得机密,在下头悄悄散一散也是好的,“所以韩大哥你也跟你的弟兄们打声招呼,再见到少帅府的人,咱们都客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