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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督护府

有仆从送进拜贴,躬身禀告:“大帅,玉卿侯府兰若琪求见。”

督护大帅丁毅闻听立kè

皱紧眉头,自从寒山沦为众矢之的,这已经不是兰若琪第一次登门了,根本不必看贴也知dào

他想说什么。

“本帅公务繁忙,不见!”

“可是大帅,兰若公子人已到门外,直言大帅若不见便坚决不走。这个……”

丁毅一声重重叹息,略显懊恼的挠挠头:“罢了罢了,让他进来吧。”

红夜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她抛家舍业狠心一走,非但没有带走祸端,数月来西凉更成祸乱核心之地,乱象丛生,兰若琪的病情也因此愈发沉重。走进帅府厅堂时,侍童骢儿与水瓢萍相伴左右,病重公子几乎就是被二人架进来的。兰若琪清瘦的面庞苍白如纸,拼命隐忍才勉强压下又一轮猛烈的咳嗽。手帕掩唇,拿开来立kè

浸染一片鲜红。

“公子病重,就不必多礼了。”

丁毅一挥手,免去这些繁文缛节送他归坐,一声长叹忍不住摇头:“公子不在家安心养病,三天两头往本帅这里来又是何苦?该说的话,莫非本帅还没说清楚吗?”

兰若琪真的很着急,恳切相求:“兰若不才,但至少也是有几分看人之能的。丁大帅算得上官场中难能可贵身有正气之人,丁铁头的名号岂能是白来的?大帅若再不加以援手,寒山多少护法众,恐怕就要撑不下去了。”

丁毅眉头拧成疙瘩,说起来何尝不是牙根痒痒:“兰若公子,不是本帅不帮你。理论起来,这么多江湖草莽齐聚凉州,最头疼的是谁?不是你,而正是本帅我呀!朝堂与江湖自古难相容,正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哼,这些草莽豪强仗着手底下有点功夫,做起事来才真叫目无王法,逞凶作乱最是可恶!本帅岂能不想整治?可是你也看到了,本帅手底下的兵,面对贪婪之徒势大如蝗虫,又能有多大的效用?”

兰若琪被问住了,是啊,丁毅丁铁头,他也深知dào

这位大帅现在有多头疼。自从豪强祸乱聚凉州,作为最高武衙门的督护府就将警戒级别提升到最高。严把各处关口,百姓商贩除非是有通关文碟方可进城,江湖武人则一概不准入西凉。可是啊,再多禁令管管平民百姓还可以,对那些自恃武艺高强、地位也要高人一等的傲气江湖客又有何用?尤其魔性附身的恶徒更不吃这一套,横行无忌出入州府,真个动兵动武,反折损不少官兵性命。每每想起这些丁毅就是一肚子气,恐怕也就是看在救治伤兵还要多仰赖麒麟神医之能,他才会保持这份礼貌客气,纵是烦乱也不好当面太过生硬的一口回绝。

“兰若公子,还请你体谅,我手下的官兵也是人呐。我这个督护使总不能拿部下性命当儿戏。你也看到了,来犯寒山,有多少是丧心病狂像魔鬼一般的恶徒,功夫了得,又狠又毒。连世外修仙的得道大士都拿他们没办法,我手下的兵又有谁能对付得了?就这两三个月的功夫,官兵死伤已过千人了!而这还仅仅是那些守关卡、巡街查岗的散员!若是大动干戈调军队,一则状况不允许,毕竟督护府掌管的三万兵马,分布凉州各地,最重yào

的任务是维护各州府县镇的安稳太平,又岂能轻举妄动?二则理由也不充分,若堂而皇之调兵上寒山,本帅并非没有试过,可结果怎样?这些江湖草莽理论起来都是门派切磋、设擂比武,若以寻衅滋事论处,个个不服。虽是面子上不敢得罪穿官服的,一时散去,转过脸又要卷土重来,居然就能打出礼佛的旗号,本帅还能怎么办?有哪条王法是不准人礼佛进香拜寺庙?本帅总不能把督护府搬上寒山,整天守着不走吧?”

丁毅越说越叹息:“即便是这些家伙出入西凉作奸犯科,也还需抓到人证物证、对簿公堂才能论罪。你自己说,对这些根本不知法为何物的江湖草莽,这一套行得通吗?说心里话,我恨不得能把这些家伙统统抓起来剿灭干净,可实jì

情况呢?如今西凉城内,本帅手下能调动的力量,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的兵,而这些江湖草莽少说已聚了几千人,真个硬碰硬的干起来难免伤亡惨重。为此本帅也早已急令修书向虎牢关、嘉峪关等各处关城总兵求援。可是给我的回复是什么?朝廷下的死命令,各地驻兵防范,首当其冲第一要务是对付叛乱逆党!除此之外的理由根本不容许分散兵力!”

丁铁头!督护大帅说起现状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揉着眉心叹息摇头:“兰若公子,实不相瞒,现在我手下的兵力,维护城防治安已经是非常辛苦了,更何况还有一句人心难测。玉像传闻何以招天下?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道中人谁不想天下无dí?这种诱惑说起来实在是没有人能抗拒的,即便就像你说的纯属讹传,我信你,不等于别人也一样信你。兰若公子,我今日就和你交个实底,我手下的那些将官武人,对这份诱惑其实也早已是垂涎三尺,我到今日能约束他们不跟着一起作乱已属不易。非但如此,更荒唐的还有那些总兵大将,听说后居然也连番修书向我探听玉像传闻是否属实,若真能造就天下无dí

功,何不干脆拿过来自己得益?这样一来,日后也就不必担心战场遇贼王,真遇上了正可出一口恶气,痛快报仇……嘿,如此看来,求不到援兵倒还算好的,万一真的求来了,你又怎敢保证来的是援手而非更大的祸心呢?”

兰若琪这才愣住了,天哪,怎会这样?

丁毅露出一抹疲惫,发自内心对他说:“兰若公子,还请见谅,纵便是为官者,管得了王法,却管不了人心贪婪!寒山之围,丁某实在爱莫能助。”

*******

求援无望,看不到希望在何方,离开督护府时兰若琪已难再支撑,一口鲜血洒当街。

“兰若公子!”

水漂萍大惊失色,与骢儿两人用力搀扶,兰若琪才勉勉强强没有一头栽倒。化不开的悲伤弥散心头,病弱麒麟实在不知dào

该怎么做,才能让心中的懊悔减轻一些。

“就为了一尊玉像,到底要赔进去多少人……”

水漂萍泪水潸然难断,看他这样,一颗心只会比他更痛:“公子不必太自责了,玉像虽出自公子之手,但说来说去又怎能说是你们的错呢?我倒真想问问那些热衷夺宝的家伙,明明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就能把手伸得这样理直气壮?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龙女之物即天赐,天赐之宝便应天下共享之……简直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兰若琪痛心摇头:“卿本无罪,怀壁其罪。古往今来皆如是,玉像自诞生之日何曾有过一刻安宁?本以为舍给大觉寺总算有了个安静去处,也可从此放心,却万没想到终究还是给佛门净土招来大祸!皮皮没骂错呀,就让它安安静静躺在河底该有多好?至清至纯,不染尘埃,原本一块最干净的美玉落到这步田地,若早知如此……若早知dào

……”

一阵猛烈咳嗽将他击倒,兰若琪眼前一黑,未及登上马车已撑不住。身旁红颜与侍童的惊呼渐行遥远,他以为自己晕过去了,然而模糊的视线却又在片刻后渐渐恢复清晰。

一个垂暮老者出现在眼前,一手抚背正摁后心,一股暖洋洋的温和气息从后心弥散全身,流盈通身脉络,兰若琪缓过一口气,不无诧异的看向陌生老者,就听到他说:“公子病得不轻,还是早回府安歇为上,不知老朽可否同行?”

“请。”

兰若琪伸手一让,没有再说更多。

******

“阁下修为高深,非寻常武人可比,莫非也是为玉像而来?”

玉卿侯府养身别院,兰若琪屏退身边人,关起门来单独叙话,直言不讳。

不期而遇的老者正是邢桀,他也一直在审视这位病弱公子,片刻相交已不得不叹,在世麒麟!果然是有些见识的,街头萍水相逢,不怒不惊,不多一言,却好似已能洞察他之来意非常。

他微微一笑:“在下是友非敌,公子不必担心。”

兰若琪也笑了:“既然如此,阁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邢桀吃了一惊,怎么搞的?自己的易容术出问题了?何时变得这么容易被人识破?

“公子此言何意?”

兰若琪摇头苦笑:“兰若不才,却也略通岐黄之术。这胡须鹤发皱黄假肤是真是假,旁人难于分辨,却如何能骗过一个行医者的眼睛。”

邢桀心头暗服,这麒麟公子,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公子洞见观瞻,令人佩服,无奈老朽确有难言之隐,多有不便,还望公子见谅。”

兰若琪点点头,容情显得有些无奈,喃喃低语:“阁下身上血腥煞气甚重,想来并非善与之辈,以阁下修为之高,大概也只有昔日殷兄或可相比,此番入西凉……也就难怪了。只可惜……你想找的人早已不在,怕是要落得失望而归。”

邢桀再度吃惊,对这位麒麟公子已无法小觑。他真是没想到,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文弱书生,居然可以让他背后发凉。

兰若琪实在病得很重,说这么多已难于支撑,卧于病榻,一阵猛烈咳嗽又是吐血难止。他下意识伸手,一股热流入心脉,兰若琪才算稍稍回缓过来。

“多谢……”

就在邢桀运功相助时,病弱如他竟露出一丝诧异,方才在街上神志不清,感受他气脉所至还以为是错觉,到这时仔细分辨却分明可以肯定了,兰若琪脱口而出:“你有病。”

嗯?!

邢桀一愣,兰若琪却认真起来,挣扎起身就向他伸出手:“阁下似有隐疾在身,可否把脉一探?”

邢桀眨眨眼,当确信自己没听错,真有些哭笑不得。

兰若琪以为他误会了,解释说:“兰若所言隐疾,并非是说阁下有什么见不得人不便启齿的毛病,而只怕是有些深藏隐患,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邢桀闻言失笑:“哦?这倒让人想起‘治未病’的典故:古有神医华佗,其两位兄长其实也是神医,名气却远没有他这般响亮。当有人问他:你们三兄弟的医术谁最高,华佗非常肯定说:大哥医术最高明、其次是二哥,最不入流的就是我了。这让提问者非常不解,谁不知华佗神医之名满天下,医术最高的人,为何如此谦虚?华佗却说:非也非也,大哥治未病,即在人们尚未察觉时已为人治愈,人们当然对他的医术不了解。二哥治初病,是在人发病之初即为治愈,因此人们就当他只会治些小病;而我治顽症,亦即只有到了病情非常严重时,才知dào

该怎样下药,故而人们只见我起死回生,却不知实jì

竟是三兄弟中最差者……早闻兰若公子医术盖世,莫非也是有这治未病之能?”

兰若琪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似乎并不相信,他微微一笑:“兰若怎敢自比往圣先贤?阁下确已有病在身,并非胡言乱语,把脉一探即可见分晓。”

看他竟伸手欲触脉门,邢桀下意识一缩,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习武之人第一大忌,又岂能轻易被人扣住脉门?这未免太荒唐。

兰若琪对他的顾忌不以为然:“在下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虽有些勉强,邢桀终究还是随了他,一番探脉细诊,兰若琪不知不觉皱起眉头,开口问:“阁下以前,可曾有过心口剧痛发作?”

邢桀想了想,心头猛的一跳。他忽然想起早年在龙安城,当听到那首少女所作《水龙吟》,岂非正是痛彻心扉,如遭大刑,也正是因此为契机,才下定决心冲破逆龙斩第七重。想到这里,对麒麟神医之能不由心中暗赞。

“有过,多年旧事,已经好了。”

兰若琪却似不敢苟同,皱眉摇头:“好则好矣,了却未必。阁下心脉中藏有一股极厉害的热毒之气,倒似是先天从胎里带来的……”

这样说时,他探在脉搏处的手指开始慢慢摸索,竟摸向手腕一侧的神门穴。邢桀脸色顷刻骤变,想缩手,麒麟医却不肯放,微笑劝慰:“别怕,兰若既无伤人之心,更无害人之能。”

邢桀努力压下翻涌的心情,却止不住那股心惊肉跳。但见兰若琪顺着左臂心经脉络的走向,就一路指向他心口的神藏和神封两处大穴。

“就是这里!若有极深厚的内气导入,以手腕神门穴为破点入心经,同时攻于神藏、神封两穴,则立kè

便能引疾发作。一旦这股热毒被牵引出来,毒热攻心……后果难料啊。”

至此,邢桀完全惊呆了。猛然撤回手腕,如同遭遇致命毒物蜇咬,难掩惊慌。岂不知神门、神藏、神封三穴牵发而动,正是逆龙斩旷世神功的罩门所在!神遇仙人所授时说得明白:一旦被人同时攻于这三穴,便是立kè

破功难逃死劫,乃是碎心而死无可救!

怎会这样?正因是最要命的罩门,这是除他自己之外,连霍叔都不知dào

的秘密!如何能想象居然可以这样轻松就被人一语道破?!

看着病弱在床的苍白麒麟,邢桀真的害pà

了,下意识开口:“兰若公子,这种话……”

“阁下不必担心,医者自有行规,岂能将病患不便启齿的症疾拿出去随便乱说?”

兰若琪欣然接口,心如明镜。

“多谢……”到此时邢桀已有些坐不住,简短说明银杏之事,便匆匆起身欲逃离。

“等等。”

兰若琪叫住他,向书架一指:“慢请留步,还有劳阁下,将那幅画轴替我拿来。”

邢桀不明所以,按他所指取来画轴,展卷看清内容才愣住了。

少女嫁衣像!

极精美的工笔人物,惟妙惟肖。当终于有幸看清那张日思夜想的绝美容颜,他一颗心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已是潸然泪下。

画中少女,身披红艳嫁衣,眉目含情淡淡一抹甜笑,看着看着仿佛就能入了迷惑。仅从画像捕捉的惊鸿一瞥,已不难想象那一天的她,有多么的幸福。

潜翔三年·九月初一·西凉见喜……模糊视线中,目光移向落款一行小字。邢桀一颗心如翻倒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何等复杂。她嫁人了……嫁给一个抛却官场的落拓远行客。如果他早知dào

……若说放下一切可以换来这份长相厮守,那么在当初起兵时,又会作何选择?

兰若琪清晰看到那双清澈星眸中彻骨至深的疼痛与悲伤,道出用意:“昔日垂髫已嫁作人妇,伉俪情深,抛家舍业何其痛,如今天下虽大又该往何处容身?每每思及于此,枕夜难眠。若真如阁下所言,是友非敌,那么,还恳请能给他们留一块喘息之地,莫要再步步紧逼。”

邢桀听懂了,露出一抹十足悲凉的惨笑,黯然回应:“公子放心,在下…是友…非敌。”

“多谢。”

兰若琪指指画像:“若想留,便拿去。”

邢桀怔仲良久,一声慨然长叹,纵有万分不舍却重新掩起画卷,放回书架藏格。

“不用了,留与挚友麒麟处,或许……才是她希望的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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