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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至亲毫不留情的责问,凤十三娘沉默了,想说什么,偏偏无言以对。

世外红尘仙,太虚散人一直在看着她,到这时忽然走到面前,淡淡问了句:“我欠你么?”

凤十三娘抬起头,对上仙人面容的时刻猛然心头一颤。不知dào

为什么,这一刻竟忽然间好似回到多年前的第一次见面,世外真仙,不需一言已令人自惭形秽,嘴唇颤抖,偏偏就是一个字也问不出。

“回答!我欠你么?”

仙人还在诘问,她下意识躲开那双清澈星眸,却万没想到仙人居然开口说:“是,我的确欠了你,这些年不曾寻得安心。唯可叹修为浅薄,多年求道偏当事到临头,依旧不免受情感好恶之左右。所谓人生历劫,其实不过是走到了一个个岔路口,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在这种时候,往往少做一步,便从此错漏一颗本可成佛的心;多说一句,或许就引来祸事搅得龙女天下难安宁。”

仙人说着,淡水面容浮现悲伤:“历劫参悟,我亦如此!从来不知后悔原来也是一种修行,悔一念之差,悔一个举手之劳或许就能彻底改变一份人生,悔不当初却错过难回头,又不知需得多少劫数方足弥平。”

凤十三娘愣住了,看着世外红尘仙,很久很久,一个细小如尘微的声音渐渐浮上心头,是啊,他真的欠了自己吗?他毕竟救了雅歌,山谷劫杀时若不现身,她也早下黄泉,连孤魂野鬼都难做,现在……却在向她说抱歉!

仙人说:“自古人心,神性与魔性皆同在,一如正邪、黑白、善恶、阴阳,都同时活在那颗心里,自来无法分割。历世历代,天道与魔道争夺人心何曾有一刻止息?无奈以天对魔,每每却总是胜少败多。正如你问,天道究竟给了人什么?岂不知这正是天道的难处所在:天之大道,从不会诱惑人心,不会同人做交yì

,不会告sù

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可以得到什么眼所能见最实惠的利益,它甚至不曾承诺过好人一定就会有好报,多少时候做好人的结果反倒是难保命长……天道之难呐,或许就难在这份理所当然的简单。所谓天道,理论起来全都是些干巴巴的传古教条:当心存正义、当慈悲为怀,与人为善,不可滥杀无辜……若是有事没事被人这样在耳边念叨,只怕十个人有八个耳朵要起茧,听得厌烦了扭头便走,或者干脆淬一口吐沫,骂一声狗屁。套用一个商人的字眼,天道恐怕是最没有商业头脑的东西,居然都不会叫卖自己,甚至连个好卖相好卖点都没有,看来看去难见招揽生意的诱惑力。说穿了便是物非所值,实用价值太差!天道非但不好推销,多少时候更成让人痛苦的源头。古往今来世上多少人,岂非正因遵奉天道法理正义才吃足了苦头,到头来撞得头破血流,历尽不平还要被人挖苦贬损一句死脑筋、认死理、不知变通,所以活该倒霉,除了叹一声世道之黑,好像什么都得不到。”

仙人微微一笑:“可是啊,天道偏偏就是不管这些的,它亘古常在,与生俱来种进一颗良心,永远就是那么简单。你可以责问它有什么用,问良心值多少钱一斤,但是啊,却永远无法理直气壮说它错!对,就是这样!天道是不用自证有理的,但魔道不行。正如你刚刚愤然指责的一样,当为自己辩解时,为何总难离一个‘世道如此,如之奈何’?是不是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介受害者,将一切罪责推给世道人心,披上合情合理的外衣才能找到立足的依据?因此举凡世间悖天逆行,总难免多费口舌,需得有诡辩术道,说服自己也说服旁人才可安心。但其实呢?最终到头来不知你有曾发xiàn

,即便是颂枭雄、崇厚黑,弱肉强食大行胜者为王丛林道,选择悖天的结果其实也是一样辛苦和痛苦的,丝毫不比奉天者活得更轻松,这样说,你同意么?”

辛苦……是啊,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累了卿卿性命。这么多年她何曾有一天活得轻松?赚尽天下任凭金银满箱,还不是一切繁华转头空?走得再高,原来也能在一夕间跌回原点,再成落魄乞丐人皆谤。说什么红人帐、销金窟,温柔陷阱,引君入瓮!一直以来她以善弄棋局的猎手自居,凤堂主!逆龙商!势大倾天又怎样?一朝到头,还不是全给他人作了嫁衣裳!这么多年,她一心想做人上人,怎奈偏偏就是沦了刀下鬼!她真的好累啊,也好不甘心!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始终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将军,谁又愿意埋进万丛白骨!是,她还活着,但这还能叫活着吗?行走世间,即做不成鬼也做不了人,她可以让人怕,却永远无法再指望被人爱!

霎那间,曾经走过的一步一步的路、闯过的一道一道的关、吃过的一重一重的苦,千思万绪都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凤十三娘再也无法控zhì

自己,伏头倒地放声痛哭。

嚎啕难止、痛彻心扉,撕破的嗓音荡尽寒山,凤雅歌走到身边,她用尽所有力qì

抱住至亲仿佛要把他融进胸膛。

“雅歌……我好苦!姐姐心里真的好苦好苦啊,不要再扔下我……别离开我!”

“给我吧。”

凤雅歌向她伸出手,凤十三娘愣住了,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若认同师父所言,便将怀里的东西给我吧。”

“雅歌……”

她心头一颤,下意识放开手,漫布红丝的眼珠流露惊恐。

凤雅歌在催促:“令你成魔之物就在怀中,气息浓烈冲天,若不想迷途陷得更深,就快快给我吧。”

见她不动,他直接伸手,从黑袍衣襟下摸出一枚蜡丸。

“不!不行……”

凤十三娘慌了,救命灵符,这已经是最后一颗!不不不!不可以!抱着凤雅歌的手,她说什么都不肯放。拉扯挣扎中,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之光从心头隐没,凤雅歌闭上眼睛,一声长叹透出心灰意冷的无尽悲凉:“姐姐呀,你究竟何时才肯醒?”

她一下子愣住了,等到反应过来激动莫名:“雅歌,你……叫我什么?再……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姐姐,我想听!”

凤雅歌什么都不想说了,拿走蜡丸转身拂袖只留下一句话:“你若真心醒悟,就去投案伏法吧。”

*******

夜色已深,大觉寺脚下一处隐秘地穴里,少年水生怀抱玉像茫然独坐于蒲团,泪迹难干。满山护法众,当有人在混战中受伤时就会被送来这里,麒麟玉像贴上身,再重的伤势皆可一夜复原。龙珠元神医治伤痛,神奇法力令见者无不感叹称奇。四方汇集前来助阵的佛门弟子,多少高僧住持都免不了激动难自制,守护圣光的决心也因此更加坚定。

可是现在,佛前海灯温暖的光线照亮地室,却照不进少年心底刺满荆棘最深最痛的地方。鬼面人走了,眼睁睁看着灭门仇敌离去,那种痛彻心扉又挣扎两难的滋味几乎将他打垮。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复仇的信念是如此坚定而清晰,却万没想到终于等来了仇敌见面这一天,是非对错居然一切都模糊了界限。这该让他怎么接受?那种丧心病狂的魔鬼居然也会有亲人,居然也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居然也曾阅尽人情冷暖、饱尝世道不平。

她真会去投案吗?水生不知dào。即便她真去了又怎样?即便真的认罪伏了法,真有一天被押上断头台,即便自己能有幸站在刑场亲眼目睹,一颗心是否便能从此告慰?

麒麟玉像贴在心口,自内而外隐隐散发温润之光,少年眼泪滴落,正中菩提眉心,看着安详含笑菩提面容,仿如又见阿姐,摸着他的头在耳边劝慰:水生,看开些……

往事历历幕幕都在这一刻全回到了眼前,想起曾经倍感兴奋的押镖远行,以哥的神武,路遇悍匪却为何不杀?

……还记不记得和你说过,玉儿特别忌血腥?

……从前我也不太能理解。让玉儿受不了的血腥气究竟从哪来,这几年才渐渐有点明白了。常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或许这便是天道的好恶所指,是在告sù

你: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一种罪孽。

……报应从何来?也许恶人终有一天要还报,只不过你我,没有资格担当这个审判者……

……就以碰到的这伙悍匪为例吧,上百号人,你认识他们都是谁呢?他们的人生都各自有过什么样的经lì?为何造反?为何抢劫?他会不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这样做?不是就有那句老话吗,叫做官逼民反。他们是否遭遇过人世不公?是不是也像你一样,有家人至亲被无端杀害才要奋起复仇?是不是因为穷困潦倒,无家可归没饭吃,被逼得没了办法才走上这条路?好多好多隐藏在背后的生命历程,你敢说自己清楚吗?

……当你有太多事情不了解,也就没资格充当生死判官。扪心自问,如果就这么一刀杀了,你有什么理由就敢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

少年怀抱玉像,在蒲团上痛苦得缩成一团,止不住恸哭。他该怎么办?宽恕?这个字眼太虚邈了,至少在今天他不可能接受!纵然是能再有一个家,纵然身边人给与再多温暖,他都不可能忘却骨肉血亲!不可能忘记他们死得有多惨又有多冤!!不满周岁的小弟,甚至还没来及好好kàn

看这个世界就入了黄土,这不公平!对惨死的至亲太不公平!

幽暗密室,少年水生哽咽恸哭,他忘不了啊!忘不了也就放不下!血海深仇!又岂是一句投案就能轻轻松松一笔勾销?!

“姐,俺看不开啊!你能不能告sù

俺,究竟怎么做才能算是对的?”

*******

天亮了,顾大娘走进地室时,玉像已重新摆回案台,看一看,少年肩头可怕的伤口都已消失不见了。只是啊,身体的伤痛可以医治,心里的伤呢?水生呆坐于蒲团好像已变成一尊被掏空的躯壳,茫茫然两眼无神呆望玉像,始终难断的眼泪沾湿大片衣襟。

“水生……”

顾大娘搂过少年满眼心疼,非常能够体谅他心中的苦楚,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茫然转头,憨厚少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娘,俺该怎么办?俺就是忘不了……也不知dào

该怎样才能看得开。一家四条命!俺真的忘不了啊!”

“傻孩子,血肉至亲,谁说过要你忘了他们?只要有你在,他们也就永远都活在你的心里呀。劝你看开些,只是不希望你因为一心复仇再钻了牛角尖。”

顾大娘提醒他:“阿妈也是自小练武的人,所以对玉儿当初劝你,大概是能想明白的。习武最重yào

的是练内功,内功又是什么?说穿了便是周身运行之气,练气即练心!若怀着满腔仇恨去习武,一切目的只为复仇,那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呀。所以,你若真想练出一身好本事,有朝一日也能像沧海那么厉害,首先第一条便是要学会放下。”

水生更加茫然,眼泪如泉涌:“放下?俺该怎么放下?那个鬼……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没办法不恨呐。”

顾大娘暗自叹息,喃喃回应:“是呀,如果放下有那么容易,大概世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了。”

*******

寒山大觉寺

一个鬼黯然退去,却有更多的鬼围困不走。究竟该怎么办?教化人心?期望以天道点醒恶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太虚散人思及于此不免苦笑摇头。世外修仙修的就是一颗心,他也因此太清楚,人心即本性,从来不是靠几句口舌就能教化。当一个人为自己作出选择,也就是认定了心中之道,又岂是另一个人可以轻易去改变的?教化人心……他从来没有这份资格,更没有这个能力!

就这样,大觉寺的乱局始终在继xù

着,诱人玉像引贪婪,天下四方各门各派,江湖草莽、悍匪绿林、**白道,乌鸦鸦挤满寒山。每日文斗武斗不断,双方僵持已超过百日,满山护法众无人不是身心俱疲。

“大士,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呀。”

此刻在方丈禅室里,护法同盟各家首脑齐聚一堂。大觉寺净空禅师、结古扎林寺仓央活佛、少林寺、显通寺、清凉寺、武当道观……各路方丈、道长不下十余人,无人不是眉头紧锁,深以为忧。

少林寺方丈慧明禅师,尚未开口已难掩叹息:“敝寺历史上也曾多有大难危局,正如兵法所言: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情势早已形如战场。这么多人齐聚寒山,仅是每日衣食住行就是个非常头疼的大难题。到如今大觉寺囤粮物资皆已告罄,虽有奉龙镖局和兰若公子等城中大户仗义援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龙四爷欣然接口:“没错,这就和打仗的道理是一样的,不仅是粮草,更要有军心士气顶着那么一股劲。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但拖成持久消耗战,就算还有力qì

,怕是也先要被磨平那股精气神了。”

仓央活佛看向太虚散人:“还请仙师指点,以大士的看法,又当如何?”

仙人站在窗口,始终看着窗外夜空。今夜不见星光,连月亮也看不到,不知是笼罩多厚的乌云。沉默良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语的开口:“明天……就是五月初五了吧?”

众人想了想,可不是嘛,明天就到端阳节了,乱局乱心,居然都忘了这个。

太虚散人喃喃低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据说端午由来,便是因一位不肯苟同世事的求道者而起。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其一生经lì

正应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又苦心。一心耿直为救国,偏偏遭人构陷多蒙猜忌,被君王所弃屡遭放逐。到国破家亡时,悲叹有心报国、无力回天,遂抱石投江而死。”

世外仙人一声叹息:“论气节风骨,该算是令人敬佩吧,可是投江而死,以身殉道,又何尝不是悲叹大道将倾之哀?无力回天才走向末路,由是观之,五月初五端阳节,并不是一个能让人高兴起来的好日子啊。”

净空禅师微微一笑:“可是啊,即便是悲叹无力回天,以身殉道,百姓却从来没有忘记他。闻讯纷纷划船急救捞,担心水中鱼虾啃噬,毁其遗骨,便用江米团投江,但求逝者能安息,这才有了从此后端午吃粽子的习俗。代代相传到今天,可见大道自在人心,从来没有真的被倾覆。”

世外仙人露出一抹略显牵强的笑容,仰望不见星辰的黑压夜空,喃喃道:“或许吧,但愿如此。只不过……五月初五,明日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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