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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波安然过,到次日天亮套车启程,再上路后,好不容易才开朗些的孩子又开始变得古怪。和新认的姐姐一起坐进马车,水生总是不自觉的偷瞄在前赶车的当家爷。记得在牟家集的时候,就见他总是和村长七叔公站在一起说话,在水生单纯的认知里,一家之主就是天,是非常非常有权威的。因此,纵然这位大爷从来没有半点坏脾气,也总让他从心里感到三分可畏。而现在,经lì

昨日客店风波,亲眼目睹他一手退敌,多少凶神恶煞似的的汉子全都不是对手,水生的心,也因此莫名的躁动起来。

忐忑瑟缩,他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试探开口:“大……大爷……”

殷沧海闻声回头,水生涨红一张脸,低声嗫嚅:“大爷,俺……就是想问一下,那个鬼……俺是说……杀俺全家的蒙面人,大爷真的能肯定他一定是人……不……不是鬼吗?”

殷沧海点点头:“当然,怎么了?”

水生咬着嘴唇:“如果……他真是人的话,也就是可以被杀死对不对?他也是个人……就不会消失,只是不知dào

跑哪去了,是这样吗?”

殷沧海目光闪动:“你想说什么?”

水生的眼中浮现痛苦:“俺是想……大爷在外面见的人多,知dào

的事情多,又那么厉害有本事,如果……俺是说如果有一天能遇到那个家伙,俺就想问问他为啥要杀俺全家……俺要报仇啊。”

说到最后,水生‘哇’的一声恸哭失声。

红夜连忙哄劝,殷沧海暗自叹息,抚慰少年伤痛许下诺言:“放心吧,如果有一天能找到这家伙,我一定替你全家讨回公道。”

“谢谢大爷!”

水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得到一句复仇承诺,跪在车厢‘砰砰’磕响头。殷沧海面色一凛,几乎是严厉的喝令:“起来!记住了,你是男人!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到何时,不可轻易跪人。”

*********

天山少主,铁扇萧冥,是在昏厥整整十二个时辰后才悠悠醒来。看看周围,狼狈之态难用笔墨形容:壮观驼队集体发狂,最终还能追回来的骆驼已不足一半。所带川资路费、包裹行囊,丢得丢,散得散。十余个手下大汉歪歪斜斜倒在一堆,仅为追回骆驼已累得精疲力尽。

“少主,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看到主人转醒,一群大汉差点痛哭流涕,而等听明白这一夜所发生的事,萧冥一张脸都气绿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想他出身名门,行走江湖到今天,何曾吃过这般大亏?!他的自尊心严重受创,顾不得其他,立kè

带人折返陈家老店。

********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昨儿一早。”

“他往哪里走?”

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耸耸肩:“不知dào?”

萧冥气得咬牙切齿:“他叫什么?哪里人?!”

“不知dào。”

“一群饭桶!怎么什么都不知dào?!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堂倌客客气气苦笑回应:“公子爷,打尖住店皆是客,小的只知dào

是客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出门又有什么公干……这……咱又不是官府的差役,人家凭什么要和咱交待清楚呢?就拿公子爷您来说,要是前日那帮挨揍的家伙也找上门来,问公子爷您叫什么姓什么,从哪来往哪去,小的不也一样答不出来吗?”

萧冥快气晕了,却偏偏丁点没辙。愤恨离去,他从此发下毒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个该死的家伙,不报此仇他誓不为人!

目送一群人灰头土脸走远了,陈家老店的伙计都在身后窃笑奉送白眼珠子,狠狠淬一口浓痰。呸!什么东西!一动手见高下,人家殷镖头明明比他厉害多了,来往走镖住店却一贯都是客客气气,哪像这些家伙这么霸道。就凭这个,还指望谁能告sù

他?

眼高于顶的贵公子,在傲行天下轻藐众生时,大概从来没想过:为人不厚道,即使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一样能给他使绊为难。

********

沿西凉河赶车回家,得到一句复仇承诺,有了盼望,水生的悲伤得以告慰。随后路程他显得轻松多了,守着姐姐和馋猫,渐渐恢复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晚上能睡得安稳,饭量也开始直线大增。

本来,他在最初时还有些拘谨放不开,架不住满桌诱人美餐实在太勾魂,又有亲近姐姐一个劲儿笑劝多吃,舔舔嘴唇,一不小心,跑马没套笼头,放开肚皮再也收不住闸。

四荤四素,清蒸鱼,鲜笋汤,满满一笼屉酱肉大包。太香了!贫苦少年长到今天何曾享shòu

过这等美味?逢年过节,全家人能买上半斤猪肉,包顿带油水的饺子已是奢侈享shòu。

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和那副黑瘦小身板完全不匹配的惊人食量,让红夜彻底傻了眼。天哪,论进食速度,和馋猫都能有一拼。

自始至终,殷沧海压根没动筷子——才喝两杯小酒的功夫,再看看,啥都没了!现在,他终于相信这小子自报十四岁没造假——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至理名言果然没说错呀。

红夜龇牙咧嘴,都怕他吃得太急噎到撑坏了。可见从前一定是吃不好,营养不够才会十四岁还这么瘦小。

围着桌子上蹿下跳,馋猫快气晕了,‘喵呜喵呜’叫不停,该死!可恶!都被这小子扫干净了自己怎么办?呀呀!真想活吃了他!

眼看一大张桌子盆干碗净,很久很久,红夜才试探着问:“水生,你……吃饱了吗?”

猛一抬眼,水生才反应过来,一张脸‘唰’的红到脖子根,糟了!姐和大爷还都没咋吃呢。如同做了亏心事,水生抓耳挠腮连连道歉:“对不起,俺……吃饱了,吃饱了……”

一看这模样就知dào

还欠着,殷沧海非常无语的招手叫伙计:“照样,再来一桌。”

“谢……谢谢大爷。”

晕倒!

水生不住口的道谢,更让倒霉的当家男人额头冒黑线。头疼啊,这边亲亲热热叫姐姐,这边战战兢兢叫大爷,本来夫妻两口子,这下好,忽然差辈儿了。

一路上关于这个问题,他不知dào

已经纠正了多少回,当时答yīng

得挺好,愣小子一出口还是改不过来。结果让他都忍不住开始怀疑,摸摸腮帮,私下里很郁闷的问娇妻:“实话实说,我长得很老吗?”

红夜听得咯咯笑:“能者为爷,人家是尊敬你嘛。”

实在没辙,他干脆用蒙面人做起交yì

,小子,想给家里人报仇对不?求人总该有诚意,改口叫哥,否则免谈!

水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连忙改:“哥,俺……俺记住了。”

嗯,这才对嘛。

“那……找凶手报仇的事。”

“放心,早晚算这笔帐,答yīng

的事岂能反悔?”

那就好!放心了。

“谢谢大爷……”

殷沧海无语问苍天。人长一张嘴是干什么的?吃饭!说话!现在可好,吃饭饭量惊人,说话出口气人,看来回去真有必要给自己算一卦——能不能被吃到破产先不管啦,纯粹想看看自己是走了什么运,怎的总和气死人的大肚子王特别有缘?

********

十余日旅程回到西凉,红夜忙不迭带水生来见阿爹阿妈,说起前因后果,顾家二老听得唏嘘,真是可怜啊,一家子全都没了。

水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见面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直接跪地磕响头。顾大娘连忙拉住,孩子长孩子短,劝慰他到了这里就算到家了,千万别见外,想要什么尽管找阿妈……

“水生,怎样,姐没骗你吧,阿爹阿妈都是好人。”

“嗯。”水生红着脸点头。

回到宁仁街,红夜和王婶一起忙着收拾屋子,安顿水生,左邻右舍介shào

,不知不觉忙到天黑。吃过晚饭,舒舒服服洗个澡,她拿来干净衣服笑说:“沧海的衣服太大了,这是从前阿妈给皮皮做的,又有点小,先凑合着穿吧。姐明天就去扯布,做了合适的再换下来。”

水生红着脸,除了点头不知dào

还能说啥了。自从回到西凉,繁华大城,所见所闻,所遇每一个人都在冲击着他的心灵。姐姐一家都是好人,宁仁街里青瓦大院说不出有多漂亮,吃得好,住得好,放眼看看,见不到一人穿的衣服有补丁……中午在南市顾家,老两口准bèi

了满桌好菜招待他,鸡鸭鱼肉样样有;回到这边,姐姐给他准bèi

的一切更是受宠若惊,干净被褥,用度齐全,他从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一个人享用这么大的房间……没错,正因为一切都太好太好,才让他心头更酸,眼泪‘啪嗒啪嗒’掉不停。

“水生,你怎么了?”

“姐,俺想起爹娘哥哥他们了,俺家好穷,他们受了一辈子苦啊,尤其爹娘,每天累死累活从早忙到晚,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享shòu

一天,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红夜柔声劝慰:“水生,别多想了,穷不等于苦,正如富足也未必等于有福。再苦的日子,只要亲人都在一起,彼此扶持体恤,那就是甜的呀。就像现在,你念着他们,至亲也就从此住进了你心里,是永远在一起的,成为一体无法分开。所以说,只要你过得好,他们都会和你一样好;你开心,你的至亲也都会和你一样开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水生哭着点头:“姐,你放心,等俺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你和哥,会孝敬阿爹阿妈一辈子,俺保证。”

红夜一笑:“谁要你报答了,你又不欠谁,不过阿爹阿妈倒是很需yào

你哦。自从皮皮走后,他们很孤单,尤其阿妈都不知dào

日子该怎么过了。有空的时候不妨常去看看他们,陪阿爹阿妈说说话,聊聊天,也好让他们不那么寂寞。”

水生记下了,从此后每天都会往顾家走,贫寒少年不会谈天说地,去了就一件事:干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看水生个子小,着实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劈柴挑水,喂牲口拉磨、掏烟囱清厕所……什么粗累脏活一手全包,直把顾大娘唬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哎哟,这孩子也太能干了,让他歇歇喘口气,少年却总是一咧嘴憨憨傻笑:“娘,俺不累。”

干活的人眼里到处是活计,从早到晚闲不住,有时干得大汗淋漓,他随手脱掉外衣,就露出后背上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肋的五指疤痕,老两口看见更要疼到心里去。于是,顾老伯三不五时就会买些调理养人的补品,给少年壮身骨;顾大娘则是裁布缝衣,薄的棉的,夏天的冬天的,从头到脚打理周全不含糊。亲厚程度,比起臭小子皮皮有过之无不及。

这孩子着实让顾大娘入了眼,越看越喜欢,这一天忍不住鼓动起来:“水生,不如搬过来和阿爹阿妈住吧,既然认的是姐弟,哪有弟弟住在姐姐家里的?总该和爹娘住才对,等将来长大了给你娶媳妇,抬新娘子进门,也是进这个门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水生一阵脸红,挠挠头显得有些为难,这个……

顾大娘立kè

明白了,搂着笑劝:“水生,阿妈知dào

,宁仁街那边房子大,住着舒服,不过你放心,阿爹阿妈这破院子虽然小了点,住过来也保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就是了。”

水生立kè

摇头,结结巴巴连忙解释:“娘,俺不是这个意思,向老天爷发毒誓,俺打死也没这么想过,只是……只是……”

顾大娘糊涂了:“只是什么?”

水生挠挠头,似乎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娘,你知dào

俺哥是练武功的人对不?很厉害很厉害,多少人也打不过他……”

顾大娘茫然点头:“是呀,怎么了?”

水生红着脸说:“俺哥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听俺姐说,练武的人都是这样的,每天雷打不动要练气练功练拳脚,俺姐特别叮嘱,说练武的人,好像这种时候是最忌讳被人打扰的,尤其那个什么……嗯……哦,对了,打坐调息,最不能惊动,所以每天早上那一个时辰,都不准任何人到俺哥练功的后院去……”

顾大娘越听越糊涂,这些……和他要不要搬过来住有啥关系?

水生咽口吐沫,越说越脸红:“娘,你千万别告sù

俺姐,其实……俺每天都跑去偷看……就是好奇……结果……越看越想看,俺就是想从哥那里偷着学点……娘,你别误会,俺没别的意思,就是……夜里总会梦见那个杀俺全家的蒙面人,虽然俺哥答yīng

了,如果有一天找到他,要为俺全家报仇,可是……如果是俺自己有本事去报仇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水生越说越心虚,顾大娘却听得心疼:“傻孩子,想学功夫何不干脆直说?要是怕沧海不答yīng

,阿妈替你求去……”

“不不不不,娘,你千万别去……”

水生摇头像拨浪鼓,急切拦阻:“娘你不知dào

,俺哥也特别叮嘱了,说俺姐和别人不一样,报仇的事他会放在心里,但不让俺总挂在嘴边,说俺姐最忌讳血腥,平日里杀鸡宰鱼都要尽量避着她,什么内脏血水必须立kè

清走,不能留在院子里,更别说杀人报仇这种事了。俺哥说,俺姐最听不了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一报还一报,血债血偿的想法也不是她能接受的。俺早就试过了,俺姐真是这样,每当说起一家子的惨祸,她总劝俺看开些,但从没说过支持俺去报仇的话。要是为这个学功夫,首先俺姐就不会同意。俺早就发xiàn

了,俺哥啥事都听姐的,她要是不答yīng

,俺哥也就肯定不会点头。”

水生越说越郁闷,顾大娘听得哭笑不得,这么说,他坚持住在宁仁街,就是为了每天能偷学功夫?看这孩子憨憨傻傻,原来骨子里还是个有心人。

看顾大娘不说话,水生有些慌了:“娘,俺求你了,千万别说出去,要是让俺姐知dào

,恐怕偷看都没机会了。娘,你答yīng

俺行不,俺发誓,就算学了本事也一定不去干坏事。”

顾大娘满眼疼惜:“傻孩子,说哪儿去了,你惦记着家里人,走到哪里也不忘他们死得冤,这本来就是应该的,谁还能说你不对?放心,阿妈保证不说出去,也对老天爷发誓行不?”

水生长长松了一口气:“谢谢娘。”

*******

心中埋下复仇的种子,憨小子每天清晨‘准点报到’偷看练功,殷沧海自然一清二楚。他知dào

少年在想什么,因此也不点破,一切随他去。

直到这一天,老李头牵马去河边洗刷,水生也跟着一起去,等回来时一老一少兴高采烈,进门就笑开了:“东家娘子,他王婶,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今天可有好菜下酒了。”

女人们闻声从厨房探出头,就见水生手里提着一只大野兔挣蹦不停。少年献宝似的跑过来:“姐,俺抓的,有兔子肉吃了。”

红夜瞪大眼睛,野地里的兔子有多机灵,居然能被他抓住,简直是天才嘛。

说说笑笑,开膛剥皮收拾野味自然有王婶包办,见红夜捂着鼻子远远躲开,水生挠挠头,看来姐特别忌血真是不假呢。

好大一只壮硕野兔,炖肉下锅少说也有五六斤,到日暮黄昏,王婶的儿子小辉从学堂回来,听说今天有兔子肉吃乐得手舞足蹈,压根没心情作功课了。殷沧海听说却心念一动,是啊,野地里的兔子何等机警,他居然能徒手抓住,若不是运气,那……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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