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洲常兴港,码头上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远航归来的水手三五个聚在一起、吹嘘自己此行的见闻,船坞的学徒提着大箱子跟在师傅后面,装卸货物的工人个个膀大腰圆、扛起比半个身子还大的麻袋也能谈笑自若。
停靠在码头的船只大大小小、鳞次栉比,其中有金碧辉煌的异域帆船,有大陆上来的朴素但实用的平底沙船,也有渔家栓在角落的小小舢板。
这天晴朗少云,远处的海面一览无余,一直到那海天相接的地方——
是眼花了还是,在那海天相接的地方,好像有一艘黑色的大家伙。
随那黑影越驶越近,眼尖的人已经能看清他船头的狰狞撞角,以及上方那层层叠叠、漆黑如夜的组帆。
“不好啦!是海盗!”
最初望见黑帆的人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惊恐的叫喊声已经传遍了码头。这就是番东的海盗船吗?今天明明是少云无雾的大晴天啊。
况且就算是在雾天,自他记事以来,常兴港也从未被海盗袭击过。常兴港不过是通商为主的小港口,加之北面一海之隔的轩陈国海事荒废、市洲各邦之间也多年没有过战事,此处布防的确薄弱——
但也不是小小一艘海盗船能轻易颠覆的程度。
人群混乱之际,冷静的海岸警备队队员中流砥柱似的伫立在原地,眉头紧缩、定睛凝视着越来越近的黑船——
左舷,没有人。
右舷,也没有人。
宽阔的甲板上空空荡荡,看不见海盗的身影。
嚯!舵台的地方有人影。
队员的目光一点点检视到船尾,那方有一人掌舵,但隔得太远,人影很模糊,只是能看得出个子挺高。
这时候从船舱里又钻出个人影,看那侧影该是个女人,走起路来腿好像有些瘸。舵台上的高个子人影松开舵,冲她比划着什么。
两人就这么僵持许久,无论男人如何比划,女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是女人冲男人勾勾手,两人互换位置,女人掌舵,男人则去桅杆处摆弄索具——
他们是要收帆靠岸。
队员恍然大悟。呵,若这两人真是海盗,那他们还真是彬彬有礼。人们大多见那黑帆和尖刺撞角的一瞬间就慌了神,长长的码头上只剩下海岸警备队队员数名。他们看清了船上的动向,正彼此交换着眼神。
海岸警备队队员们身披锁子甲,外罩一色的藏青搭肩,腰上佩着梨木柄的直刃刀,刀鞘尾有浪花状的饰银。到目前为止,这艘疑似海盗船的黑色帆船都没有任何攻击迹象。
“全员!拿上弓箭,对准目标。”常兴港海岸警备队队长刘守成高举佩刀,向手下号令道。
十多名队员或远或近,赶忙跑去码头一端的哨所,一人拿起一把靠在墙角积满了灰的木弓,又从一旁拿起箭袋背到背上。海盗船还有些距离,队员们从哨所出来,压着弓箭沿码头散开,十步一人,守卫着常兴港的海岸线。
黑船已经进到射程以内,队员们看到那两舷上排开的巨型床弩,后背不禁一阵冷汗。一名队员下意识拉满了弓,队长冲他一横手,示意其放下。
黑船之上,依旧只有一男一女,女的掌舵,男的收帆,两排骇人的床弩后并没有人操控。队长只让队员们持续端着弓瞄准两人,等待着对方有所动作。
黑船就要靠岸,甲板上男的一个已经将几组帆都收好,正往船尾的绞盘去;女的一个有些无聊地单手扶着舵,近海的浪不大,这舵掌或不掌无甚差别。
“来者何人!”
估摸着这距离对方差不多能听到,海岸警备队队长冲那那船上的两人高声呼叫道。
“太微国来,行船的商人!”
掌舵的女人将手放到嘴侧,大声应道。
她身后,高个子男人脚蹬在绞盘上,用力将插在上面的长刀一拔,整个人向后仰去。
锚链哐啷哐啷地下坠,绞盘转得飞快。
……
不多时,人群重新填回常兴港的码头,狰狞可怖的海盗主舰侧停在最远端的泊位上,吸引了一大堆看热闹的市民。
它好像是一只被禁锢的猛兽,头一次以无害的样貌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当然少不了一番观摩。这艘不知毁灭了前咸海上多少行船的海上霸主,若是它能有意志,此时此刻一定像那受俘的悍将一样,感到屈辱无比吧。
码头另一端的哨所里,葛岚和戚芝莱站在队长的公案前,半真半假地交代出事情的前后始末。队长时而沉吟、时而咂嘴、时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耐心地听两人讲完这一行的遭遇。
“真的假的?你们进了那迷雾、上了番东的海岛、还抢了艘海盗主舰?”
一旁的条凳上,一名年轻的队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二人。
站在外侧的葛岚下巴不自觉仰起来一点,得意地笑道:“不然那码头上停着的那大家伙,还是哪家海盗好心送我的不成?”
“太厉害了……”年轻的队员跌坐回长凳上,憧憬地感叹道。
对他们来说,番东的迷雾不是雾、是地狱门,番东的海盗不是强盗、是索命鬼。未知催生恐惧,水手们爱说大话的习性更加剧了这一点。对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陆地的人来说,关于迷雾那头,传言就是真相。
若说遇袭后还能生还的船员商贩每季还能遇上那么几伙,像眼前这两位一样夺了海盗船的,不说常兴港建港以来有没有,至少刘队长上任以来,是一起都没有见过。
不知道此等事迹够不够吟游诗人传唱,若是没有,我便自己作一首——等现在的状况告一段落就动手!葛岚在心中暗自记下。
是港口人们的反应让他的虚荣心膨胀了,说到底也不是多英勇的事迹,只要稍稍回忆起……蔡昭……必须去救他。
“……船就暂时停在码头,我们会派人将它遮起来,但两位还请尽快把它处理掉,是开走还是沉海里,留在这儿始终是个祸患。”刘队长沉思片刻,颇为通达地对两人说道。
“多谢阁下。”戚芝莱一揖道。葛岚忙也跟着一揖。
“二位要是缺盘缠的话,”条凳上一名留小胡子的队员想起什么似的一抬头,热心地提议道,“我知道附近一间船坞,那儿的主人家说不定感兴趣……”
“那可真是帮大忙了。”葛岚高兴地应道,一把握住队员的手。
……
“……按五成新的木料算,船木三十两,铁皮五两,帆布二两,床弩我看还挺新奇,一台给你二十两,总共是一百九十七两,算上船里其他有的没的,添个整二百两,这个数两位看如何?”
常兴港东岸的一间船坞,裹头巾的工人来来往往,少说有三四十人;大大小小十多艘完工程度不一的船只安置在各处,其中有已经下水的,整个腔壳已经封闭,船工们在其上搭建桅杆和舱室;岸上则是些倒扣的龙骨,工人抬来一根根侧肋架于其上,当真像是巨龙的骨架。
站在葛岚和戚芝莱面前的是个大肚子的中年人,和葛岚一样扎马尾,不过额前没有那两撮儿头发——市洲男人的发式要比太微或是轩陈自由得多,有赖于此,各种顶着怪异头发的人也层出不穷。
二百两。葛岚盯着船坞主人伸出的两根手指,感到一阵不真实,眼里的景象也有些发虚。
“船是船,木头是木头,这造得好好的船按木头卖,老板家的船坞也是这样做生意的?”
一旁,戚芝莱坐在木箱上,伤腿直直地伸着。不愧是太微国国教的护教左使,还其价来也气势十足。
船坞主人为难地闹闹颊上的肥肉,开口道:“整船是有整船的价,可两位这海盗船……当真是只能当木头卖……”
“……若是寻常木料,破损到这般程度连三十两也值不了,我实话告诉二位,那船是番东的雾枣木做的,平时都是客人带料来才能见到……三十二两,我不赚二位的钱,破损到这样,就算是雾枣木也只值这个价了。”
一刹那,戚芝莱从这话中察觉到什么,凝眉问道:“你是说这木头只有番东产?”
船坞主人闻言一愣,随即“嗯”一声。
“那怎么会在这边有流通?你的确说了,有客人带料来请你们造船,没错吧。”戚芝莱继续问道。
“这……”船坞主人被问到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客人的事……”
“罢了,就照你刚才说的,二百零二两。”
戚芝莱不再深追,要知道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想想那个会讲官话的海盗头子,果然番东的长人并非是全然与世隔绝的蛮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迷雾两边的有心之人,早早就勾结在一起。
船坞主人笑着狠狠点两下头,搓着手,“二百零二两!”向管账的妻子招呼道。
声音在船坞里回荡着,好像要让每一个人都听见。
戚芝莱撑着木箱,想要站起来,葛岚见状连忙将她的手臂搭到肩上,另一只手迟疑片刻,抱住了戚芝莱的腰。
唔……
她的嗓子里发出些不知是何意义的声音,身子变得有些僵硬,但并不抵抗。
接着葛岚用剩下的一只手将船坞主人递上来的银两点清,收进怀里。
“两位路上小心!”
船坞主人望着两人的背影,拖长声音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