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问够了也骂够了的起义军军官们将两个清平军术士赶出大帐,由四个人押着、一群人跟着,去到巷山尾的缺口处。
人群外,杨还锋硬拉了蔡环来看这好戏,鸥娃也跟过来。
“少主,”早在这方守着的薛玉钏好像身后长眼似的,三人才要走近,她便转过身行礼道。
天空中,一对雪鸮盘旋着,在目力所不能及的树荫暗处,还落着十多只羽色灰褐、毫不起眼的雀儿,方圆十里,不放过一点异动。
随着薛玉钏一声“少主”,杨伍长手下另三个人也翻牌似的转过身来。
从右往左分别是冯张、方乂、赵宝山,三人对杨还锋并没有薛玉钏对他那般恭敬,点头一笑后,便过来与他勾肩搭背。
“哟,师兄这又是在哪儿寻到的美人儿,兄弟几个逛遍这山旮旯,也没瞅见一个能比得上这位姑娘的。”方乂怪声怪调地笑道。
他有一对尤其灵活的眉毛,此刻正在那双色眼上动个不停。
蔡环不理会几人,牵着鸥娃往前走去。嘴上虽不说,但对这搬山卸岭的大阵仗,她的确是感兴趣的。
“姑娘,姑娘!”身后,稳重的男声招呼道,“兄弟几个都是嘴上没把儿的大俗人,若是有得罪的,还请多担待。”
说话的是这一伍之中年纪最大的赵宝山,别看他这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内里玩儿得比谁都开,若说另三个是大俗人,那他就是个斯文败类。
不过是俗是雅于蔡环都无差别,她谁也不理,径直往前走,直到越过人头能望见那两个被严加防范的术士。
施术离不开一张嘴、一双手,所以要让他们干活,押送的人只得帮他们解开镣铐;可术士最危险的也就是那一张嘴和一双手,所以警备防范的兵士一个个手都粘在刀柄上。
两人已经摆好架势,一人单膝下跪、双手撑地,一人紧闭双目、面朝巷山尾的缺口张开双臂。看样子并不打算耍花招,毕竟脖子后的刀说落就落。
这时,鸥娃突然拉拉蔡环的衣角,楚楚可怜地抬头望着她——原来站这里只有蔡环自己能望见,鸥娃还不到她肩膀高,视野被前面人的后背挡得透彻。
但再往前就是戒备的士兵了,蔡环轻轻皱了皱眉头,正要冲鸥娃摇头。
“来,”这时候杨还锋从人群后侧身挤过来,冲鸥娃拍拍手,张开双臂。
鸥娃兴奋地冲进他怀里,被后者一把举过肩头,前方景致一览无余。
杨还锋将鸥娃放到他一侧肩上,空出的一侧向蔡环耸耸,满脸殷勤,“姑娘站这儿看得见吗?”
欠揍。
蔡环不带情绪地一甩脸,继续望向两名术士的方向。
围观的人群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两兄弟却丝毫不受影响地专注着手头工作。只见跪地的一个侧对着人群,双手在砂土地上飞快地画着,一边画,双脚一边快速地腾挪后撤,一呼一吸间,地上怪异的沙画已经从他原本跪着的地方向右延伸出六七步长短。
身后架着刀的士兵显然事先知道这施术的流程,立即跟着他后撤步跑动起来,只是他一个青壮兵的速度竟不太跟得上垂垂老矣的术士,手中的刀一上一下,架得越发不牢固。
随着术士后撤出差不多十步,先前画好的阵中自先至后、渐次涌出巨大的沙柱;术士不停地后撤,便不停又新的沙柱从他移开的地方拔地而起。
虽借着这股冲劲能保持柱状,但沙子还是沙子,并非是实打实的立柱。离术士最远、也是最早涌出的沙柱喷到三丈多高,差不多到了极限,眼看就要回落崩散下来。
这时,只见那蹲地的术士一展脚、停住后撤,站起来打太极似的一推手,到了高度的沙柱随之向巷山尾的方向一弯,原本敦实致密的沙柱在空中散开,一股股在远处汇作一体,像是一袭漫天的暗黄轻纱衣。
纱衣一直飘到巷山尾的缺口处,至此都静候在旁的另一名术士猛地睁开双眼,目中手中都有亮银色的光晕绽现。只见他向前探出双手,那银色的光晕便随之包裹上漫天沙砾,落到远处时,竟凝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实体,一块块排成阵列,在巷山尾的缺口处轰然落下——
沙砾凝成的方块儿间严丝合缝,就连表面都是瓷釉似的光滑致密。
沙柱不断从前一位术士的一字排开的阵中涌出,又不断在他太极云手似的推挠翻覆下输送往巷山尾处;后一位术士则在此处接下棒来,用那皎月似的柔光包裹住沙砾,形成一个个坚硬的方块……那平整的高墙与巷山尾曲折的山势格格不入,却不妨碍它一点一点变长变宽、喧宾夺主……
巷山之后,原本太阳还有一阵才会落下,却因为这突然间拔地而起的高墙而不得不提早落幕。
日光尚未化作夕阳的火红,仍保持着醇正的白金色,从巷山尾处越来越小的缺口后透出不完整的光晕,将背光的高墙衬得漆黑。
那可是足足十里的缺口,算上向海里延伸的浅滩还要更长。这一排阵中涌出的沙子却好像没有止境似的,任他搬去多少,仍旧不见断。
围观的人群中,杨伍长手下薛玉钏以外的三人已经挤到他身边,他们脸上不见了方才的嬉笑,个个咬着拇指尖,看一眼施术的两个术士,看一眼左右同样苦恼的弟兄,不时咂嘴,不时摇头。
人们一开始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鸥娃坐在杨还锋的肩上哈欠连天,不停地看向一旁面若冰山、纹丝不动的蔡环,至少她不像杨大哥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一样、明面上就写满了兴趣。
这平地涌沙、凝沙成砖、累砖成墙的道术的确神奇,可比起“搬山卸岭”这样的说法,也的确朴实无华了些,初看惊奇也就罢了,多看个一阵,难免觉得无聊。
但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这一套朴实无华的动作堪称一道神秘又磅礴的谜题——世上的术法千千万万,可归根到底不过是六门十二术的排列组合,按照清平道的分法就正对应他们的“火”、“龙”、“地”、“岁”、“气”、“雷”六部。五人在槐林的师傅虽不屑于认同这套生硬的分法,真论起来却也难脱窠臼,还不如清平道这般直截了当。
“蹲地上那个用的该是牵神之术啊,可怎么……”冯张将大拇指都咬秃了,还是不明白其中蹊跷。
牵神术即是控物之术,早些在帐里,杨还锋隔空玩儿那匕首,用的就是此等法门。若是精修于此,像这位术士一样挪移起百十斤重的砂石也不在话下——当然重量和灵活只能取其一就是了——可他若是挪移的这沙地里的沙子……不该啊,按那高墙的体量,此处早该被挖出百丈深的深坑才对。
“不说他,那造砖的一个用的又是哪门子道法,沙子哪有那般结实的?”赵宝山也把拇指放在唇边,不过他不咬,只是用指甲盖儿摩挲这唇上的髭须。
一旁,方乂的拇指也塞在嘴里,他比两人都更进一步,是在吮着自己的拇指,“这个我倒是能告诉你,”他将拇指移开,开口对赵宝山说道,“我听说市洲那边有用沙子掺色料烧出假琉璃的,混在真货里不留意很难发现。我看那术士行的像是翻覆之术,若是再混上一点火擎雷擎的把戏,做到这该不难。”
“什么又不难了,方大天才,我记得你连瓢水都搞不定吧?”一直不说话的杨还锋突然加入进来,一句话就噎住了方乂。
“还锋,你对那蹲地的出沙子有什么想法?”赵宝山问道。
杨还锋笑笑,笑而不语,故作高深,一边伸手指向远处的海岸。
其余三人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方只有拍岸的海浪,再没有别的什么。
“再提醒你们一句,今天初十。”
这关今天初几什么事?众人依旧一头雾水地望向他。
“啧,啧,啧,话都说明到这份儿上了,你们还猜不到?”杨还锋得意地摆摆头,“冯学问?赵师兄?方大天才?”
他将三人一一嘲讽一遍,然后故作沉痛地重重一闭眼,然后一睁眼说道——
“看潮水啊呆子些。”
初十日该到戌时才落潮,可眼下还没落日,潮水就连起连退、连退连起,如何看都非同寻常。
“你是说……”虽说被杨还锋骂得最惨,但方大天才名不虚传,脑子的确转得比他人快,“那沙石是海底的?”
“没错,”杨还锋应道,“你看那术士在地上画的阵,我虽不认得,可他若只是用牵神之术挪移本地的沙子,画的就该是索阵……”
“那不是索阵吗?”冯张突然抢话道。
“你再看看?”杨还锋冲术士的方向轻慢地扬扬下巴。
冯张闻言定睛看去,一会儿又揉揉眼睛,“还真是没见过的阵法。”
“好了,破案了,回去吧。”杨还锋拍拍冯张的肩,也对其余两人说道。
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除了监管两位术士的士兵,只余下零零星星的几人。冯张、方乂、赵宝山也转身走后,这一小片儿便只剩下蔡环、杨还锋、还有他肩上的鸥娃。
杨还锋将鸥娃放下来,前跨一步与蔡环肩并肩站着。
“还想看夕阳下山吗?”他颇风情地问道。
不知是不是本来也想走了,蔡环闻言便牵起鸥娃,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只留下杨还锋一人。
他自嘲地叹一口气,“想看也看不到咯。”
远处,巷山尾的缺口已完全合上,最后一缕日光才刚刚变红,便消失在那新竣工的高墙之后了。
“玉钏!你也早点休息。”
沙地的中央,薛玉钏还在尽职尽责地照看着她的鸟儿们。杨还锋转过身,冲她招招手,亲切地嘱咐道。
这时候,没赶上工期的沙子却并未原地落下。它们先是迷了看守卫兵的眼睛,紧接着灌进他们的口鼻。
卫兵们痛苦地跪下,哪还有闲工夫握住手中的刀。双手十只手指,齐齐整整全都插进嘴里,想要把沙子抠出来。
他们的痛苦没有声音,因为脸上的一切孔洞都被沙子堵住了。杨还锋低着头,一边走,双脚间踢着一块石头。
薛玉钏的雪鸮在高空注意到了这番惨状,下一刻便被沙子追得死命逃窜。
“少主!少主!”
薛玉钏惊恐地向才走出不远的杨还锋求助道,声音要渗出血来。
此时,滔天的沙流正向镇子的方向袭去,其中落下一小股,飞快地追赶着她。
杨还锋先是听到薛玉钏的叫喊,然后注意到天色的异变,一抬头,才发现大河般宽阔的沙流正向义军驻扎的方向涌去。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一把剑,分别向两名术士掷去。
天空中的沙流又分出两股黄沙,分别缠向两道疾驰的寒光。只是那寒光认主似的,并不为黄沙所阻,直往前刺去。
两名术士慌乱地侧闪开,眼看就要脱离匕与剑飞去的轨道。
杨还锋的牵神术并不精通,只是架着两人分心才能破开他们的防御,那样短的距离,他没有把握再让兵器变一次方向——
寒芒在前,只见他眼角流金绽逝,一呼一吸间,人已到匕与剑间,就要握上那一匕一剑,直取两人心尖。
“救命!”
不远处,魔爪似的黄沙就要缠上薛玉钏的娇躯。
杨还锋闻声一顿,就要握住匕剑的双手由握变指,在尾柄处轻轻一点,匕锋剑锋微转朝向。
金色的流光拉成一线,即刻闪至薛玉钏身侧,一记前扑将她压倒在地上。
黄沙魔爪一把抓空,就要再起攻势之时,身后,一剑一匕正双双刺入两术士的胸膛。
军帐上空,沉重的黄沙轰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