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大人的马队从歇亭闹市的东头开到西头,衙役们一个个昂首挺胸,马儿似也学得些主人的骄矜,一甩蹄子一摆尾,透露着的,都是不可一世的傲气。
慢慢从大刀砸牌坊的惊吓中归于市民习性的人们,慢慢又沿着马队行进道路的两边围了过来,像是在夹道相迎——只是人群多是静默,马队前进一点,队伍的末梢便也向西收去一点,至多有些刻意压低了、簌簌作响的交头接耳。颔山中实在没有太多值得人们聚在一起的事件,哪怕是有谁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若是他神情够夸张、姿态够离奇,人们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凑过来,里里外外围出三层。
马队中最末一匹载着衙役、也要从歇亭街市向西离去时,一个提着大木箱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马队跟前。
“来者何人?”刚才在东街口吆喝那位高声问道。
巡检大人骑在队伍的最前头,没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笑容。
……
陈翦雪倚在房门边,目送着妹妹远去,那小小的背影有些许疑惑、些许被委以重任的欢喜,与雪霁后的山路共构成一幅童谣式的场景画。
老二一直对父母藏掖着在县城里逃课学木工的事,家里人只是觉得他手巧、样把样的工具器件都能摆弄,所以常把家中整备修理的活儿都交与他做。
但只有钉锤刨子是远远做不出陈翦雪心水的物件的,所以家中常备工具之外,他在县城吕师傅的铺子里还存了一箱他自己的专用器具。眼看着父亲断了学费、再难有去城里的机会,陈翦雪便将这些个宝贝分次藏在书箱里背回来,趁着家中无人的时机,统统塞进床板下的空格里。
到今天,老二已经连着在家待了两月零九天,上一次进城仿佛已是十分久远的事。再过一月,他将要参加最后一次县试,全家人对此都不抱什么希望、包括他自己;父亲只想他快些在山里安定下来、裁冰则是巴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哥哥黏在一起,至于陈翦雪自己,他只是有些不舍得城里的花花世界,但想到自己一年年让家里交的学费打水漂,这点不舍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是书院的先生坚持要翦雪再试最后一次,具体而言,是教他经义的杨先生。不知为何,这位杨先生对陈翦雪这个三天两头翘课的坏学生格外青眼,知道他落下功课,每次临考都与他挑灯相伴,更不要说老二一次次辜负厚望,杨先生非但不恼,反是一次次为陈父宽心。
到如今陈翦雪终于要退学回山里,也是这位杨先生与书院里的其他先生说过、又与陈父费好些口舌,差点就要自掏腰包,这才勉强说服他让翦雪参加这最后一回县试。
虽说有些对不起恩师,但老二在心里着实不对下个月的县试抱多少希望。他现在只想着快些自立,不再花家里的钱,给裁冰攒嫁妆也好、为二老留些养老钱也好,总之,陈家米袋上陈老二这个窟窿,是时候补上了。
在陈翦雪的心中,还有些更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他想往东,越过蓟湖、越过灰炕山,从浚河八桥里随意挑选一座过河,去到轩陈、去到王都安邻、去到匠祖公输翟开山立派之地。那里才是匠人的天堂,才是是一木成十景、芥子纳须弥的巧技流传之地;在那里,金石木匠是书圣家中客、王侯座上宾,下到稚童、上到君王,无人不会点刀锯墨斗技艺。
告诉老二这些的,便是他在县城里帮工铺子的吕师傅——旁人都叫他黑手吕,因为他弹完墨线从来都不擦手,食指和拇指两个指头尖儿都是烧焦似的黑色。但老二很尊敬他,甚至觉得整个县城就数他的手艺最好、也就数他能讲出恁多叫陈老二这个念过私塾又读过书院的文化人也觉得新奇的偏僻谈资。
老二喊他一声吕师傅,他也确实教给老二许多他闻所未闻的奇谈异事。他告诉老二工匠在帝国如何不受待见,告诉他始皇帝挖空骊山一并埋了多少匠人;告诉他昌陵、顺陵、元陵、穆陵,没有哪一个坑杀得更少;告诉他凤章城一战累死了多少造云梯的木匠、打箭簇的铁匠,告诉他武绥的将军用铸刀者的身体试刀,告诉他金顶的官老爷不准匠籍入城……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老二自然对东边的轩陈心生向往,他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成为安邻城的名匠,成为书圣家中客、王侯座上宾,等那声名传回颔阴县、传回小小歇亭镇,杨先生便不会再憾他没能过县试、父亲也不用再可怜他空落的几十亩林地。
……
去年初秋还是更早些的时候,有人向吕师傅的店里订了一条两丈八尺长的活节草木龙,老二并未亲眼看到这场交易,只是去吕师傅铺子里帮工时听他说起。
从尾到头,老二一天天看着那龙越来越长,长出火焰似的尾巴、长出老鹰似的爪,变得越来越像一条龙。老二问吕师傅为什么不先做头,他说做好身子再安上头,龙就活了;先做好头,等身子也做好,两件死物是凑不成一条活龙的。
吕师傅还与老二说了许多关于木龙的事,他告诉老二,送天女之外,燕地的赠鱼节还有另一项活动,直到今天,东边的轩陈也还在流传着,只是在颔项以东、浚河以西的这片地方断绝了。每年的这天,燕人在送完象征平安与守护的天女后,还会抬上一条带来战争与瘟疫的草木龙,在它的背上点火,由六七人持隔火长钳舞着;另有一赤膊大汉,持一口五寸宽的大刀,臂上绑红绸带,跨开步子,与燃着火的草木龙缠斗,斩它两角四须,最终在火焰烧尽时斩下龙头。
吕师傅说,若是这草木龙做得精巧,整条龙身的木节都会在这一刻尽数断开,龙头落地时,龙身也正好散作节节木片、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轩陈的怀王,也就是当今国主的太爷爷,就曾亲手制作过一条十丈长的草木龙,据说那木骨架用的是市洲大陨坑出产的防火乌桃木,上头的稻草全是一般长短、一般粗细,用松香墨染成黑色,根根直挺、分外狰狞;那龙头取自乌桃的心木,受了怀王三万九千六百七十一凿,即便是纤细如龙须,其上的纹路也有三十三条之巨。
崇阳门外,那十丈长的巨龙由轩陈国最壮硕的力士扛着,涂了松香墨的稻草燃起青蓝色的妖异火焰,镇西将军岳同屿赤膊上阵、斩下双角四须,又与那破败的火龙缠斗许久,直至青焰式微,岳将军一声断喝,大刀挥下,龙头与龙身轰然俱散。
“更古早的时候,还有一位燕地首领也亲手做过草木龙,只不过他用的木是敌人的盾牌、他用的草是敌人的头发,那龙头在颔山北麓、那龙尾在项水南口,龙背上的火从日落烧到天明,晨光从东方破出时,背光的人影好似齐天高,一刀斩下,刀锋西向,一道影穿透中原。”
说到这些,吕师傅便会像说书先生一样摇头晃脑,老二还记得他用凿子敲一下锯条,与说书人的惊堂木如出一辙。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帝国控制下的蓟湖两路,都是大逆不道的禁忌、是毁谤天子的欺君之罪。虽在燕地,什么火烧草木龙、什么斩双角四须,陈翦雪这个年纪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吕师傅告诉他“斩龙角”在帝国的禁制、告诉他颔项以东的燕人曾是多么骄傲,陈翦雪感受到的不是国仇家恨,毕竟他生下来就是帝国的子民;他只是更向往东方的轩陈了,那是一种少年的叛逆,好像往东、好像在那个国度,他就能得到自由。
……
订制的草木龙又做了十多日,吕师傅只负责木骨架,晚上做,一到白天便拆散了藏在废木料里。拆开的木龙不过是些令人不明所以的木片,等到吕师傅完工,就算那神秘的客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提走这些木片,也不会叫人察出半点疑窦。
老二只是很好奇,订制不说,到底是谁胆敢在帝国境内斩这草木龙,就算他敢斩,又有人敢看吗?
世事无常,他没有机会知道问题的答案了。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吕师傅将做好部分的木骨架拼起来,手拿着油灯,带老二从一头看到另一头——
两丈八尺的草木龙做好了一丈五尺,那龙无头无肉无前足,只像是一头怪虫。
吕师傅从褡裢里拿出一袋银子,掂在手上,“这是剩下的工费,客人今早一并给我了,”他的脸上没有银两到手的喜悦、只有遗憾,“加上先前的定金,一共是八十两。他说钱给我,草木龙不用做了。”
吕师傅不知道客人为什么中途放弃,老二更不知道。大约是暴富了,想做些大胆的事情找找刺激,吕师傅和陈老二这样的穷人不懂得富人家的想法,但怯懦恐惧总是共通的,所以至于客人放弃草木龙的缘由,他们多少能理解。
只是可惜了这做到一半的木骨架,吕师傅让老二把它们收拾收拾、提去李铁匠那儿当柴火烧了。他说,草木龙做好了没人斩,便不如不做;斩了没人看,便不如不斩。
但老二的心中总是不舍得,所以他表面承了吕师傅,将拆散的木片与废木料一起,装了满满两麻袋,却不是提去铁匠铺,而是向西绕了两里路,堆进自己借住的寮舍里。他想着索性将就这一丈五尺的龙身,雕个小一号的龙头,再补上两只前爪,由自己去做完这条草木龙。
再往后,是老二回山里的日子。他搭上进山的牛车,不到家门、只到东十里就下了。那里有一间宽敞带后院的房屋,只有父子俩住在里面;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拼命三郎,自家农活之外,凡有空闲,就算只付他五六文力钱,也是二话不说扛着锄头便去帮忙。
这家的儿子名叫王灌生,白白胖胖、圆不溜秋,跟个轮子似的,同龄的孩子便都叫他王轮儿。小时候在镇上的私塾念书,一班孩子里就属他和陈老二最白,一胖一瘦,在一众黝黑的大地子孙里格外显眼。
王轮儿八岁那年,他的娘亲难产去了、大的小的都没保住。在那之前,王轮儿的父亲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虽说也是跟头才配过种的公牛似的、好像有浑身的力气没处挥洒,却总是有累的时候;而每到这时候,就要靠轮儿妈那双被血肉撑得红亮的厚手出马,回棚的蛮牛卸了浑身的劲儿,堆在炕角好似是一座小山,农妇那双并不灵巧的手捏在上面,公牛变回了犊子、小山垮成泥堆,再过一会儿,如雷的鼾声便会从那面总是洁净鲜亮、与老旧败色的房屋格格不入的帘子后传出来,吵得王轮儿彻夜难眠。
没有了那双能祛除疲劳的厚实手掌,公牛便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劳了,他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却永远不喘一口大气、永远不耷拉一下肩膀,好像这仍是一眼取之不竭的深井,哪怕苔藓爬满了它、哪怕向下已经望不见倒影,但只要你仍愿放下木桶,提起来时,便一定有满满一桶井水。
王轮儿从八岁长到十五岁,公牛从种牛变成了老牛、仍在一刻不停地耕着地,一斤斤肉好像从他的手臂上、大腿上、腰上、背上,全都贴到了王轮儿的肚子上。
就连陈二白这个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外人都看出轮儿爹积年累月的沉疴,王轮儿这个笑脸胖子却看不出、或者说跟看不出似的,尽情享受着父亲整日不归家的便利,把六十方出头的家宅变成了朋党聚首的会场、留给带月荷锄归的轮儿爹一地狼藉。
老二虽然在心里鄙夷王轮儿不懂事、不体贴、甚至是不孝顺,行动上却从未弃置过这片无人照管的宝地。比如这个时候。
牛车慢悠悠地摇进东十里的地界,太阳还没有落下山来,层林中的颔山道正在归于寂静,炊烟就要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冒出来,有了一天的辛劳,晚饭会变得可口、讲过无数遍的无聊谈资也会被重新咀嚼出笑意。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离轮儿爹停下锄头回家还有一两个时辰。
老二从牛车上灵巧地跳下,像鱼儿跃进水里。
“李伯,停一下!”
他跟着牛车小跑着,不用费力就能跟上。
“好嘞,好嘞。”赶车的老翁应着,一只嶙峋的老手却像听不懂话似的,又甩出一鞭。
老黄牛的蹄子慢下来——虽然它本来就不快;老二小跑着,一只手扶在他的两个大麻袋上。牛车还没有最后停下,老二别过身,一手抓一个麻袋口,腰上发力,一哼声便将两个大麻袋提到了地上。
“谢了,李伯。”老二把一手的麻袋扛到肩上、另一手依旧提着,拧过头向赶车的老翁道谢。
“王轮儿,出来!”他走出两步,冲着那宽敞带后院的屋子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