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笔已碎,虽然普通竹笔也可以代替,但搜遍了整个事务所的竹笔,没有一支笔拿的足够顺手。不是太细,就是太轻,要么就是笔锋粗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对找到一只好笔的执着简直超过了自己的预期。如果随随便便用一支竹笔来接待客人,还不如直接用手指头沾着墨水在纸上划拉,倒也是一个意思!

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青玉笔碎了,右手断了。虽说笔能再找,手的部位就单单作为灵体来说,再生也不是一件难事。但总体事件的发展,好像比笔碎了和手断了更加超出我的预期——我想起六臂阿修罗对我的怒吼,想到阿尔蓝的话语——一份普普通通的文职工作好像即将被引向不可预期的范畴。

但我的确是讨厌麻烦的。

若是把我推上前线打打杀杀,我倒是的确宁愿做做这份写字的文职工作。

不是说不喜冲突,只是觉得动手打架这件事情实在有点费劲儿。

每天呆在我的小事务所里接待客人,写写字,就已经累成这副模样。还要时时担心会不会被客人暴揍一顿,断个右手一类的苦恼。若真是地狱里打起仗来,那我还不如趁早关了事务所,找个山洞隐居起来避避风头。等战争过去之后,再重开事务所,也可以。

——无论多凶猛的暴雨,总会过去。战争是这样的,和平也同样如此。

——那么若是有时间,等,便是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左手的玉镯此时发出暗暗的光亮。我心里正想着要去地狱集市的方向,玉镯忽然从手腕上腾空飞出,在空中扩大成了一个正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门。门中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刮起的风吹动着我鬓角的长发。

待漩涡稍稍平息了一下,我透过大门向后看去——大门后面此时鬼来鬼往,正是地狱集市。

我跨过玉镯形成的通道,走入集市中。

集市比之前冷清了一些,人类摊位上的物品寥寥无几,连卖毛绒玩具的异色瞳的小姐姐也不见了。正当我在街上闲逛之时,一只巨手突然按在了我的肩上。

“诶,执笔,手怎么断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巨大的力气把我摁在地上前进不得。我转过身去,果然是铁匠铺的六臂阿修罗。

“好久不见,最近发生了些事情。”

阿修罗瞟了一眼我手上的玉镯,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往他的铁匠铺走去:“阿尔蓝来找过你了?”

“是。”

我没有再多说,想市集此处人多口杂,也不是问事之处。任由阿修罗带着我往前走。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问阿修罗。

阿修罗扬了扬眉毛,鼻腔中喷出一股热气:“这么严肃,把我当你的客人了?”

“……我是真的想要知道你叫什么。”

“耋梁。”阿修罗回答道,“你接下来不会问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地狱中吧?”

“今天我要问的问题可能会比较多一些。”

阿修罗笑了,没有再回话。我们此时已经到了铁匠铺门口,他撩开布帘,示意我进去。

铁匠铺内部一点光亮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正当我疑惑之时,耋梁的声音自我左耳响起。

“你的玉镯有一个能力,只能你来使用。”

“什么能力?”

“它可以把你所想象的空间具像化,任何空间都可以。”

耋梁在说着的时候,我左手手腕上的玉镯已经开始发出暗暗的绿光。

“就如梦魔那样,是制造幻境的能力?”

“梦魔所制造的是梦,但梦并不属于梦魔。你所创造的幻境属于你。谁来,谁走,谁留,谁生谁死,你来决定。”

“所以你并不是希望在铁匠铺中与我谈话。你希望在我所创造出的虚构空间中与我谈话,对吧?”

“绝对安全,执笔,我在意的是绝对的安全。”

玉镯再一次从手腕上飞腾到了空中,我闭眼想象着一个空间——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玉镯越扩越大,在我睁眼之时,忽然呼啸着朝我和耋梁扑来。只是瞬间,我们便被玉镯吞没其中。

我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青草地的气味,但放眼望去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绝对安全。”

“这是哪里?”耋梁问。

“刚刚幻想出来的一个地方,有新鲜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但是无形无状,除了你我,也无他人。”

“为何会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笑了:“在幻想这个空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想到了生命。”

耋梁也笑了:“执笔大人是个性情中人。”

“多愁善感罢了。”

耋梁悬浮在空中,调了个身子,脑袋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看我。

“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你说我在躲什么……阿尔蓝也在问我,我到底在躲什么……可是我并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每日接待客人,做好本职工作,除此之外也就是逛逛集市,看看血海。这样的生活规律又平常,我并不知道我在躲什么。”

“你为什么需要这样规律平常的生活呢,执笔?”

“因为我喜欢,喜欢事情一件件有序地展开,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

“若是不可控制了,该怎么办?”

“之前也发生过失控的状态……不止一次……可以说在做这份文职工作之后,几乎每天都在面临着失控的风险。慢慢也就习惯了。”

我想了想,继续说:“也许没有完全习惯。这件事情就像是吹气球一样,你没有往气球里吹气之前,它就扁扁的,小小的一只,你不知道能吹多大。然后你就往里面吹气,不停地吹,气球内的空间增大了,但弹性也在变弱,越来越弱。直到,啪,爆炸了,失控了,怎么办呢。换一只气球继续吗?”

耋梁饶有兴致地听着我说,这次换了一个睡佛的姿态,横着漂浮在空间中。

“对啊,气球爆炸了,怎么办呢?”他问道。

“气球爆炸了,这个时候你发现,为什么要把空气装进一个气球里。明明周身皆是空气。”

耋梁大笑:“哈哈哈哈哈,执笔你这家伙,有点意思。但如果就想把空气装进一只气球里,带走,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和吹气球本身关系不大了,”我指了指自己,“关键是我为什么要吹这只气球,既然我知道有一天气球会爆炸,我讨厌气球爆炸,那我能不能不吹这只气球。”

“是啊,你能不能不吹气球呢?”

“这是我今天来的原因,耋梁,”我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吹气球。”

耋梁直起了身子,盘腿坐在虚空中,两只手臂抱在胸前,其余四只缩在身后:“那么看来,我需要说服你吹气球呢。”

“你试试看吧。”

“执笔,你也说了,这与吹气球无关了。在于你,不是吗?”

“什么意思?”

“若万事因你而起,那也应当因你而终。”

我看着面前的六臂阿修罗,困惑了:“我并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执笔这份工作。为什么你对此工作如此执着,你是否考虑过这些问题?”

我没有回答,胸口和肩膀都在微微发紧。

耋梁突然盯着我,怒目而视:“你的过去,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完全想起来,除了你自己。”

“我的过去……”

胸口的紧张感到了极致,像一块坚冰。

“你的过去,你在躲的,是你的过去。”

体内的坚冰突然崩碎,一声遥远的咆哮声从身体深处传来。耋梁的身体从中间裂为两半,一半各有三只手臂,他的嘴巴还在说话。

“是时候了,执笔,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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