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云朵上,是没有脚步声的。
鸽脂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随。丝质官服的下摆掠过云雾,带起层层浪卷。我张开五指,掠过身边的雾气,指尖瞬间就被沾湿了。八角亭的风铃声越来越近了,我隐约能够看到其中有几个身影坐在其中。
在离八角亭还有六步的时候,鸽脂停了下来。他对着亭子的方向毕恭毕敬地深深鞠躬。
“各位大人们,尘世执笔来了。”
鸽脂向前伸手,示意我走入亭间。接着,便慢慢向身后的云雾中慢慢退去,直到身子全部隐入云中时都没有直起身来。亭中的各位影子听到了鸽脂传报的声音,转头看向我。
“阿弥陀佛。”一位僧人起身向我合十,他的头上有八个发着金光的戒痕,身披红底金格袈裟,“吾乃偈格执笔,久闻现任尘世大名,终见其身。”
偈格身边的白衣女子冲我打招呼,我立刻认出来这是之前共用一间事务所的天地执笔:“哟,尘世,好久不见。混得不错嘛,连肉身都给你混掉了。”
天地执笔与之前的妖怪模样大不相同,此时的她朱唇皓齿,柳叶眉下的一双圆眼,无辜的像白兔。完全与之前事务所中所见的那只六脚妖怪外貌的她,大不相同。我回想着之前那几只拉马车的恶鬼,在这天界中都化为了瑞兽的模样。果然在不同维度中的显化也会跟着改变呢。
“过奖……过奖……”我拱手作揖。
天地一把拉过我的手臂,和我十分亲昵的样子:“我给你介绍介绍啊,这位是偈格,你已经认识了。这位是日月执笔,即是为日月而书,为时间而写。这位是言禁执笔,她的工作比较特殊,她虽是位执笔官,但她不写。”
日月执笔一副年迈老者模样,白发束于脑后,胡子长到胸口,驼着后背,手中拿着一根扭转木杖,官服艳丽如朝日晚霞。言禁执笔则是浑身上下一身漆黑,披着件长长的黑斗篷,头发散在身后,让我想到了中世纪的女巫。她的表情严肃不得冒犯,只是盯着这张脸看,我的喉咙就开始干涩发紧起来。
偈格执笔为我斟上茶水,示意我坐下。茶汤清冽甘甜,与地狱中的苦茶完全不同。日月执笔笑着自斟自饮,真是个自得其乐的老人家。言禁执笔则小口抿着,透过茶杯的边缘,上下打量我。
日月执笔的声音洪亮如钟,他笑着说:“尘世还请自便,不用拘谨。同为执笔官,我们四位常常相聚在一起,难得尘世执笔也能加入,甚好甚好。”
我点头回敬日月执笔。说实话,我并不紧张,我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人间时,无论是公司团建还是同事间的聚会,我也都是尴尬如现在这模样。看着各位在闲聊打趣,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大多时候只能默默低头吃菜,就如同现在,我默默地喝着手中的茶。
言禁执笔看到我这副窘迫的模样,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我。我思考了一下,言禁执笔拱手。
“有一事想要请教,”
“说。”她的语气十分短促。
“同为执笔官,言禁执笔的工作为何?”
“多了。”
“可否展开说说?”
“累。”
言禁执笔说完后,喝了口茶,不再应我。
天地看我此般尴尬模样,替我解围:“诶,言禁她就这个样子。她的工作啊,就是不写字,能少写就少写。”
“为什么呢?”我继续追问道。
“她一旦写下的字,将彻底在世间中消失,成为禁言。”
“我不太明白,此为何意?”
言禁执笔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真想知道?”她问我。
“我真的想了解,请赐教。”
“没了凡人的身,还有凡人的心,”言禁执笔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声音,“有些字到了时候,就该消失了。我只是按照时间办事,将这些字逮捕,圈禁起来,直到彻底毁灭,被世间遗忘。”
“为何要这么做呢?按照时间办事又是什么意思?”
“你也为执笔官,你知道文字中本身所蕴藏的能量吧。”
“大概知道一二。”
“文字在世间传递的过程中,就是思想与物质间不断地转化。有时候,这些转化是具有极大的毁灭性的。那些文字本身的存在就形成了无法超脱的业力。而我的职责就是找到这些文字,把他们禁锢起来,直到世间忘却。这样你明白了吗?”
“文字的监狱?”
“不是监狱,”言禁执笔又喝了口茶,“是地狱。”
偈格执笔在旁接道:“这些文字有时候也会包括经文呢。”
“所以言禁执笔的工作像是执法官一样,只不过这次的待处理对象变成了文字本身。”我尝试理清楚。
“执法官?真要这么比喻也可以,执法官这个名号倒是比执笔官要好听些。”言禁淡淡笑了下,又很快恢复了毫无表情的模样。
“那日月执笔呢?为时间而记是什么样的工作?”我转身问身边这位已经微醺的老者。
“什么都记!什么都记!时间中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如实记下!”老者的声音洪亮,震得亭外的云都消散了些。
“为何需要为时间而记?”
日月执笔眯着慈祥的眼睛,笑着看我:“时间本身也需要记忆呀,我就是它的记忆。”
天地执笔在一旁补充:“并不是所有执笔的书写模式都是用文字来记录,三界中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记录方法。日月执笔的记忆与时间重叠,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地执笔又是如何记录的呢?”我问道。
“真是个好奇的孩子。”天地笑道,“你看亭间的云,云间的风,你茶杯中的汤,凡是天地之事,我时刻知晓,时刻感受,在必要的时候转换为文字。但大部分时候,只是为天地记载所发生的当下,如此而已。”
“因为天地也需要记忆吗?”
“不,天地需要当下。”
我没有接话,默默喝着茶汤,并不理解她在说什么。天地执笔笑着看我:“你怎么不问了?”
“我觉得我问了,可能也听不懂。”
天地执笔笑了:“我们五位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今天能聚在这里也是件幸事了。”
“阿弥陀佛,正是。”偈格回答道。
“行了,喝完茶赶快回去干活儿吧。今天还有两个文字在逃亡路上,我得赶紧去抓回来。”言禁执笔说道。
“干杯!”日月执笔举起手中的酒壶。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