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号客人。

一阵断断续续的信号声从门口传来,像是机器人在蹦出不成句的单词:“大,哔,大人,我,我,哔,来了,哔哔。”

没有脚步声,一个长得像陀螺一样的生物悬浮着飘到我面前(如果这是一位生物的话)。它的脸像一颗横过来的土豆,上面有一对发着橘色电子光的眼睛(应该是眼睛吧?)。最令人瞩目的,是它身后的金属发条。巨大的发条随着这位客人的上下浮动,不断地转着。

“大人,大人。”客人叫了两声,“需要,需要,帮忙。”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大人,大人,需要,帮忙。”客人又重复了一遍。

我心里十分谨慎,但还是问了:“需要帮什么忙?”

“我的发条,发条,需要,转动,转动。”

“不转动会怎么样?”

“我,马上,就要,就要,不工作了,不工作了。”

我看着这位客人,手中的青玉笔慢慢转动。青玉笔尾部释放出一股绿色能量光团,光团像丝带一样轻柔地包裹住客人后背的发条,逆时针扭动了几圈。

“这样可以吗?”我问道。

“反!了!反……”

客人还没来得及重复,橘色电子光的双眼就已经开始频闪起来,双眼下的扬声器发出囫囵噪音。我连忙往顺时针扭动,给它上发条。也不知道转动了多少圈,直到转到不能再转为止。客人的身体中发出一阵零件碰撞的声音,土豆脑袋上冒起白色蒸汽。

绿色能量光团收回到青玉笔中,客人橘色电子光的双眼重新亮了起来,身体里的零件各自为安地重新运转运转。又是一阵白色的蒸汽从客人身体的缝隙之间蒸腾而出,往天花板四散而去。

“呼,谢谢你,执笔大人,可算是好了。”

金属扬声器中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声音颇具磁性。

“不客气,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雅克·斯通乐(YakeStoler),”客人回答道,“如我的名字一样,我是个小偷。”

我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好的雅克,请问今天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即将完成宇宙中最大的一次盗窃。”

“你要偷什么?”

“我要偷走整个太阳星系。”

“你为什么要偷走太阳星系,偷去哪里?”

“嘿嘿,偷到宇宙的另一边去。”雅克得意地笑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与其说是偷,更像是帮忙给星系搬家吧。”

“执笔大人为何不问我打算怎么偷?”

“嗯好,你打算怎么偷呢?”

“这件事情,其实根本就不用偷。其实就像你说的,星系无论在哪里都是星系。星系这个东西没有主人,没有所有权,也就没有偷盗的概念。啊!这么一想,这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偷盗!你说对呢,搬家到是更确切一点呢。”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时兴起!这宇宙中所有的东西我都偷遍了,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我。不好玩呀,想找好玩的事情做,”

雅克话音刚落,它的手中突然出现了我的青玉笔。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竟被塞进了一根枯树枝,原本的青玉笔早已不翼而飞。雅克得意地看着我,把青玉笔礼貌地放回木桌上。

“你看,这宇宙中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偷,太没意思了,我需要挑战。”

雅克这么说着,又把我的“执笔”令牌放在了青玉笔的旁边。我摸了摸腰带,这才发现平日里别着令牌的腰带上已经空了。

我把腰牌别回腰带上,重新拿起青玉笔:“真正有挑战的事情,大概是开始尝试一个新的领域。你在偷盗领域里的确很厉害,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了。”

刚刚说完这句话,我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几屡乌丝遮挡在眼前。我用手指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这家伙拿着我束发的簪子正冲我笑。

“是没什么意思了,执笔大人,”雅克又把发簪恭恭敬敬地放回木桌上,退回原地看着我,“可是我除了偷盗,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

“我不想学。”

“你为何如此喜欢偷盗?”我问道,把长发重新束起到脑后。

“也不是喜欢,我的主人造我的时候,就只编辑了这一个程序。把这个程序设计到了顶峰。除了偷盗这件事情以外,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偷到这件事情以外,我什么都不感兴趣,也学不会别的技术。”

“你的主人是谁?”

“一位伟大的发明家,有些人类会称它为造物主。但我觉得它更像是发明家。”

“这位发明家长什么样子?”

“我不能告诉你,执笔大人。我的主人设计了我无法透露它任何信息的程序。”

“你的主人为何要造出你?”

“因为它想要偷一颗心,一颗人类的心。”雅克回答道。

“那你成功了吗?”

“执笔大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怎么才能在不杀死一个人类的情况下,又同时获得他的心脏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那你的主人为什么会交给你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偷遍了这个宇宙里所有的东西,但就是偷不走一颗人类的心。”

“如你所说,如果直接偷心脏的话,血腥是血腥了点,但可能也能完成任务。”

雅克的土豆脸转了360度,又冒出一股蒸汽:“我不是没有这么做过。我做了,把一颗还热乎乎的人类的心脏交到主人手中。怎知主人大发雷霆!从那之后,我就被放逐到宇宙间飘流,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主人了。所以我知道,一颗人类的心不是这么偷的。”

“那你问过你的主人,要怎么才能偷一颗人类的心吗?”

“主人说,需要同理和耐心,需要时间和共情。这里面除了‘时间’这个物理单位以外,我一样都不理解。执笔大人,你理解吗?”

“我理解什么?”

“同理,耐心和共情,到底是什么?”

“如果非要解释起来,可以说上很久很久。但这些体验又是人类独有的,很多鬼没有,神也没有,只有自己作为人类亲身体验了之后才知道。”

雅克很不满意这个回答,体内的零件转动声音加剧了。

“那我岂不是永远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了!”

“你为什么非要完成这个任务呢?”

“如果我成功偷走一颗人类的心,也许主人就会想要再次见到我。”

“你很爱你的主人吗?”

“什么是爱?”

我盯着雅克的橘色电子光双眼:“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像你这样的机械来说,能不能投胎成为一个人类。不过如果真的想要去理解同理,耐心和共情是什么,只能作为一个人类去体验整个过程。”

“我才不要做人类,我可是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神偷。”

“最伟大的神偷却完成不了你的主人交给你的任务,不是吗?”

我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清凉,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雅克竟然偷了我的整身官袍。我浑身赤裸地坐在木桌之后,看着雅克把我的官袍重重地扔到地上,身体向官袍喷射出又黑又黏稠像石油那样的液体。

“我要烧了你的袍子!”雅克威胁到,“你竟敢侮辱这个宇宙里最伟大的神偷!”

“请便,烧吧,反正袍子也是分配的。这套没了,再去领一套就是。”

我此时感到手中空空的,腰间也空空的,甚至连桌上的稿纸都不翼而飞。定睛一看,我的青玉笔,令牌,稿纸,墨砚,全部都在雅克身下,沾满了黑色的粘稠液体。

“我要偷走属于你的一切!让你一无所有!”

我坐在木桌之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它。我的长发再次散下,雅克身下的一堆可燃物中又多了一根簪子:“我要烧了这一切!你的一切!还有你的事务所!”

“烧了它们,会让你心情愉快吗?”我问道。

桌上的蜡烛也不见了,晃神间,已经来到了雅克的手中:“执笔!若你不向我道歉,不向我臣服,我就烧了你的一切!”

“我为何要向你道歉?为何要臣服?”我也站了起来,赤身裸体地慢慢走向雅克,“你可以烧,但你要说服我。”

“你别过来!别过来!”雅克看着我慢慢靠近,竟然慌张了起来,“我真的烧了啊,我烧了!”

“我说了,你可以烧,但我为何要道歉,为何要臣服,我需要你说服我。”我一步一步向它走去。

雅克把手中蜡烛往身下用力一扔,一团烈火涌起,火焰直冲屋顶,大火隔在了我和雅克之间。我看到青玉笔在火焰中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我隔着火焰,看着雅克慌忙往事务所门口冲去。我口中念动咒语,青玉笔从火堆中飞回我的手中。笔身延长成权杖,尖锐的笔尾从上自下割裂火焰,绿色的能量融进火焰之中,火焰变冷,熄灭下去。我迈过地上那堆烧成了黑炭的残渣,向雅克走去。

“你别过来啊!别过来!”雅克拼命拉着事务所的大门,大门死死地关在那边,纹丝不动。就在这时,我手中又是一空,权杖青玉笔已经在了雅克手中。

雅克用笔尾的尖锥指着我,扬声器中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你别过来!小心我杀了你!”

“哦?我不知道杀人也在你的程序之内,你不是只会偷东西吗?”

“偷抢打杀!都是一样的!”

“那你可以试试看,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死一次,还挺好奇的。”

雅克浑身颤抖,体内零件发出巨响:“执笔!你想要怎么样!想要怎么样啊!”

我冲着青玉笔笔尾的尖锥,慢慢往前走。雅克举着的青玉笔在空中颤抖着,尖锥随着我向前的步伐缓缓刺入我的胸腔。我没有任何触感,任何疼痛,青玉笔如同穿过了空气。

“我说了,我想要你说服我。”

雅克手中的青玉笔掉落在地,它从空中哐一声,掉落在地上,浑身的机械零件都蜷缩成一个小团:“你,你,你。”

我看着它,双手撑在它的身体两边,静静地盯了它十秒。雅克连蒸汽都冒不出来了,橘色电子眼在不断频闪,身后的发条几乎停止转动。

我转过身去,叹了口气:“你果然完全偷不走一颗人类的心呢。”

我捡起青玉笔慢慢走回木桌,顺手从书架上拿了条毯子披在肩上。

“执……执笔大人……”雅克的声音哆哆嗦嗦,“教,教我。”

“我也不会。”我坐回木桌后,倒了杯茶。

“执笔……大人……”

“若是今日没事了,请回吧。”

我挥了下青玉笔,事务所的大门应声打开,血海的暖风灌了进来。

“就算我去偷星系,你也不管了?”雅克问我。

“管不了。”

热茶和暖风让我赤裸的身体稍微暖和了点。

雅克思考了一下,默默向门口退去:“对不起,执笔大人。”

“为何而道歉?”

“不知,就是想道歉。”

“那么再见了,记得把门带上。”

雅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了出去:“再见。”它说。

事务所的大门关上了,我依旧是光着半身坐在木椅上。倒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到了不得不裸奔去寻一套官服的程度,估计令牌也烧成炭了。这些东西到底该问谁要呢?不穿官服可不可以呢?又是一堆繁琐的事情钻入脑海中。

我胡思乱想着,打开落地窗走在白骨滩上。细碎的骨渣摩擦着我的脚底,痒痒的。我看着不远处的血海,扯下身上的毯子,突然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海风从我的身边吹过。我奔跑着冲进海中,血海的温度比我想象中要更温热一些,也更粘稠一些。

此时,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浮现在眼前——海边的夏日午后,脚下的细沙温热,阳光烤的人有些慵懒,身上不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我向海水的方向走去,海水的清凉刚好荡走了燥热。

我闭眼回想着曾经,半身站在血海中,身体的周遭细细地感受每一次潮汐的舔舐。脸颊上湿润润的,不知何时,已经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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