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耐心地等了半响,眼见武后还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娓娓述说道:“此番,状元郎郭元振所撰写的《登华山赋》,词藻华丽,语言精干,寓意深刻,实乃不可多得的佳文。而解琬所写的《观大江赋》,天马行空,波澜壮阔,将大江美、险、奇、秀之景跃然于纸,也是非常不错,而陈浩所写的《安居田园赋》却是……”
听完上官婉儿一番长长的介绍,武后微不可觉地点点头,立在身后的蔗蔗心思剔透,已是上前取来上官婉儿手中纸卷,回身递给了武后。
武后一言不发地展开细读,面上依旧是神色不惊。
及至看完,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武后随意将纸卷搁在旁边案头几上,问道:“除此四人,莫非就没有其他人才了么?”
上官婉儿拱手道:“启禀天后,这四人乃是婉儿精挑细选推荐,其余进士的文章都是弱上了几分,倘若天后明日有所空闲,婉儿再将剩下的文章送给天后浏览。”
“那倒不必了,朕相信婉儿的眼光。”武后笑了笑,沉吟了一下突又言道,“不过朕时才听太平提及,内文学馆棋博士陆瑾似乎也参加杏林宴,而且在行酒令之中表现非常出色,光彩甚至盖过了诸多进士,不知为何却没有列为推荐之列?”
上官婉儿甚是惊讶地望了太平公主一眼,这才正容言道:“启禀天后,此番本是考校进士才学,陆瑾既非进士,也未参加去岁科举,婉儿觉得将之列为推荐名单当中似乎有所不妥,故没有列入。”
太平公主笑言道:“奴倒觉得那陆瑾的文才着实不错,至于是不是进士,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撰书之事,非进士不可么?”
“殿下有所不知。”上官婉儿义正言辞地开口道,“所谓的进士,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最有才华的读书人,昔日太宗皇帝开科举时看到新科进士从皇宫门口鱼贯而入,也忍不住叹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因此进士既是尊荣名号,也是才华象征,陆瑾连进士都不是,如何能够轻易推荐?即便是他文采了得,也是不行。”
太平公主颇觉不悦地言道:“如此说来,婉儿你是只认推荐者的身份,而非认可他的才学呢?”
上官婉儿一脸肯定地开口道,“对,婉儿觉得撰书乃是一项复杂而又艰难的事情,非才高八斗的进士不能担任。”
“哼,注重华表而不关注内在,婉儿此言太平不敢苟同。”太平公主冷冷一句,似乎有些生气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啊就不要再作争执。”见到两女如此模样,武后面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言道,“既然太平这么认可那个陆瑾,婉儿你就将他的文章拿给朕瞧瞧吧。”
上官婉儿愣了愣,有些涩然地言道:“天后,婉儿只带了所推荐四人的文章……陆瑾之文,却还放在翰林院中,要不,我回去拿?”
武后摇头笑道:“你一去一来也不知要多久,眼下天色已经不早了,还是明日再看为妥。”
“诺。”上官婉儿言得一句,俏脸微露犹豫之色,开口道,“不过,陆瑾所写的那篇《长安赋》,婉儿大概能够背诵。”
“哦?”武后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笑言道:“莫非婉儿现在有过目不忘之能?”
望着武后探询的目光,上官婉儿悠然笑道:“倘若寻常文章,婉儿说不定过目就忘,然就实而论,陆瑾那篇《长安赋》的确了得,让人过目不忘。”
武后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念来听听吧。”
“是。”上官婉儿恭敬地应得一声,清清嗓门,字正腔圆的洛下音脱口而出,犹如玉珠走盘般动听悦耳:“巍巍长安,环宇景仰。东近潼关之固,西凭散关之险,环八水而带黄河,拥秦岭而衔日月,穿商洛以至荆楚,越汉中而抵蜀山,据百二河山之险,举天下形胜所在。今日京畿胜地,可谓长治久安。”
一段读完,武后面上的淡漠之色消失不见了,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沉声开口道:“接着念下去。”
上官婉儿点点头,继续背诵道:“古都长安,历史绵长。于兹建都十三朝,占尽古史半部书。沣水横绝断两京,澧河襟连牵国运。文王武王,铸鼎于此。分封而治,西周始盛。秦王骑虎扫六合,千古一帝傲九州。秦岭北麓,渭水南滨,后人怀古,阿房遗址。大风起兮,彻夜笙歌云飞扬。汉王豪情,纵论四海未央宫。漠北起风,霍家儿郎踏匈奴;马嘶草动,李广将军亮金戈。武帝挥鞭,守土开疆,旷世功绩光耀史诗;张骞出使,旌旗壮行,始通丝绸万里之路……”
“然瑟瑟秋风拂青史,萧萧落木满秦汉。万千盛绚成过往,独剩斜阳倚城墙。一部繁华史,已成梦境蕃昌。两行心血泪,只余现时慨慷。金樽盛酒空对月,灞桥娇柳自绽放。然难追过往繁骤,而今迈步从头。劝君莫湎渺渺烟云事,劝君惜取淙淙流水时。踏七尺之云,直追夸父;衔锱铢之沙,恳学精卫。再振秦汉之雄风,开大唐之国运。嗟乎!”
话音落点,清朗之声依旧殿内绕梁不止,武后神色庄重,端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许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见状,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飞速对视一眼,心里面都忍不住升起了忐忑之心。
从心底来讲,上官婉儿自负文章了得,然而读罢陆瑾这一篇《长安赋》,才深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赋行云流水字字珠玉,字里行间可见作者笔力雄厚,短短数百字便让人生出了拍案叫绝之感,实乃不可多得的吞凤之才,上官婉儿相信以武后的目光,一定会看出此赋的了得。
然而过去这么久,武后却依旧没有开头的意思,蹙着眉头兀自沉思着,琢磨着,如何不令上官婉儿大感意外,自是有所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