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一名仆役面带慌乱地匆匆而入,眼见裴炎正与上官婉儿相谈甚欢,不禁露出犹豫之色。
裴炎眉头抖了抖,对上官婉儿抱歉一拱,沉稳问道:”有事么?“
那仆役点了点头,支支吾吾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上官婉儿淡淡一笑,起身言道:“既然侍郎有事商议,那么婉儿还是暂时避避为妥。”
“侍诏不必见外,”裴炎却是摇手一笑,绷着老脸望向仆役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何须这般吞吞吐吐?”
仆役犹豫尽扫,语带急促地开口道:“阿郎,外面有一狂生,坐在堂前纵曲高歌,引得所有人都围在了他的周围指指点点,场面也是乱作了一团。”
裴炎一听霍然站起,登时怒不可遏地开口道:“进入杏园须得手持请柬,你们是如何让这般无礼狂生混入的?”
仆役一脸委屈地开口道:“启禀阿郎,此人也是手持请柬之人,我们何敢贸然阻拦。”
闻言,裴炎倒是露出了一个惊奇之色,有些不能相信地言道:“今日所邀请之人,全为京中知名才子,以及举子中出色人物,怎会有狂士?你们可知此人姓名。”
仆役咽了咽唾沫,这才如实回答道:“纵曲高歌之人……乃是蜀人陈子昂。”
陡然之间,裴炎面色变得十分的难看,嘴角也是微微地抽搐着,半响回过神来,对着上官婉儿拱了拱手,惭愧言道:“侍诏,本官有要务在身须得前去处理,还请你在这里稍事休憩。”
听闻狂士在堂前高歌,上官婉儿心内不禁起了几分兴趣,笑盈盈地开口道:“闲来无事,婉儿也跟随裴侍郎去瞧瞧吧。”
裴炎心头一凛,却不敢出言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称是。
※※※
刚走入杏园之内,太平公主就瞧见了正堂外人满为患指指点点,不禁讶然笑道:“咦,陆兄,前面似乎有热闹可看啊。”
一路行来,陆瑾没料到李令跃竟然持有请柬,倒也有些惊讶,闻言淡淡笑道:“瞧此模样,大概是有人在前面表演技艺,致使人群围观。”
太平公主一愣,不解问道:“陆兄何能断定是有人表演技艺,而非其他?”
陆瑾抬起手朝着热闹处一指,轻声解释道:“李郎请看,热闹处尽管围观者甚多,然而一直围而不乱,显然是以什么事物为中心,加之这些人议论不断,却依旧没有高声喧哗,故此能够断定必定是在欣赏技艺。”
太平公主双眸一转,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意:“既然陆兄这般肯定,那我们不妨前去看看,走吧。”
陆瑾发现这李氏郎君天生是一个喜好热闹的主,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紧随她而去。
刚走得没多远,陆瑾突然听见一阵苍凉悠远激越悲怆的琴声传入耳畔,直如那月下狂歌、草原纵马,听得让人心生热血沸腾之感。
“咦?胡琴?”太平公主立即听出了这是何等乐器所发出的声音,面容惊讶更甚。
大唐包罗四海胡风甚烈,来自西域的音乐乐器多不胜数,其中要以胡琴为最,太平公主出生高贵自小耳濡目染,对于音律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她听来,此乐高亢激昂,哀而不伤,呜呜咽咽犹如大漠长风掠过边城,显然弹琴者有着极其高超的胡琴技巧,更为可贵的是,此琴音质清澈,拔高时铿锵飞溅,低沉时回旋婉转,平行走音接连不断毫无停滞,实乃不可多得的名琴,长安城何时竟有了这样技术高超的胡琴高人,莫非是专程从教坊中前来助兴的高人?
带着这样的疑惑,太平公主和陆瑾一并挤进了人群当中,但见一个身着蓝底白衫的英伟青年正盘腿坐在走廊下,一把造型别致的凤头胡琴斜靠在他的右肩,英伟青年右手挥动弹弦而歌,放荡不羁之风立即扑面而至。
“是他?”陆瑾双目一眯,很有些意外的感觉。
太平公主疑惑问道:“陆兄莫非认识此人?”
“算不得认识,只能说有过一面之缘。”陆瑾笑了笑,言道,“数天前我曾在东市碰见此人买琴,出价百金震撼市人,没想到今天他竟出现在了杏林宴上。”
太平公主自然明白百两黄金所代表的价值,惊讶笑问道:“百金买琴闻所未闻,莫非此人乃是一个琴痴不成?”
陆瑾摇了摇头却也不好评语,然而就在此刻,悠扬婉转的琴声却是戛然而止。
抬眼望去,只见那英伟青年突然站了起来,抚摸着手中胡琴,仰头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说不出的悲凉。
见状,人群立即是一片哗然,显然不解为何他突然竟有这般轻狂的举动。
笑罢之后,英伟青年颇为落寞的一叹,淡淡开口道:“蜀人陈子昂,妙笔如花有文百篇,然却不为人知,没想到此等贱工之乐,却引来市人围观,难道堂堂士子竟比不得一个乐工乎?此琴留之何用!”
言罢,这位叫做“陈子昂”的英伟青年断然将手中胡琴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只闻“嘎巴”一声轻响,其价百金的胡琴陡然断为了两截,上好的桑蚕丝弦也分崩离析。
摔琴之后,陈子昂又是一阵大笑,右手伸出衣襟内掏出一叠厚厚的宣纸,向着长空用力一抛,高声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绝世文章又有何用!”
宣纸腾空而起,又犹如雪花陡然飞下,顺着长风飘飞不止,这一切正巧被匆匆赶来的裴炎看到,登时面色铁青。
陆瑾眼疾手快,乘着人群争抢宣纸之际,已是飞速夺得了几张宣纸,放在眼前细细一读,双目立即为之一亮,赞叹出生道:“好文采!”
太平公主面露疑惑之色,凑过头来仔细一看,轻声念诵道: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李兄再看看这一首。”陆瑾双目泛动着奇异的光芒,捻着一张宣纸轻声读到: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
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
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念诵声落点,陆瑾一声轻轻长叹,望着那带着不屑冷笑观看市人抢夺诗篇的陈子昂,感概言道:“此人文采当真了得,如此诗句当称绝篇也!”
同时,离陆瑾不远处的上官婉儿也细细地品读了飞落而下的诗篇,暗自惊叹道:“好个陈子昂,竟有此等俊秀诗才,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成为海内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