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古木荫休馆。
赵孟墨果真带了小厮来,小厮还推了推车,里面置着锄头,要从墟里烟搬酒。骨错接过赵孟墨递过来的荆芷兮半身身契,看到夫子迎面走来,便攥在手里,握在身后,酒换身契之事,夫子并不知情。
“夫子,这是银票,荆芷兮半年的束脩,祖母着我带给你,”赵孟墨讨好地忙忙迎上前,将银票奉给夫子:“今日休假,芷兮不便来,明日便来古木荫女馆上课了,祖母说夫子的女馆一直空着,正好捧捧人气,也算报答夫子对孟墨教诲之恩。”
“赵老太太客气了,三乡五里,她老人家是头一份看重女儿家的,可见是极疼爱外孙女了。”夫子将银票掩在袖里,拱手道谢。
赵孟墨不置可否,只是夫子在,他是断断不敢挖地取酒的。正为难着,吴家娘子从老远疾冲过来,左手扯出夫子那尚露一截在袖外的银票,右手揪住了吴夫子的耳朵,提溜着便往外拎,恰恰给赵孟墨解了围。
“好啊你,我若不是在你休馆时,想着来给你这夫子馆洒扫庭院、打理荒田,我还不知道,你有这额外的进项呢?”吴娘子的声音,尖锐而富洞穿力,身形已走远,声音却历历在耳际,盘绕在墟里烟庭院上空,不时吓得小厮停下锄来观望。
“你说,若我不来,这钱你是不是便昧着良心昧下了?我说呢,怎么家里老是揭不开锅,还不知道你把钱送给哪个小狐狸狗了呢!”吴娘子不依不饶,也不顾还有外人的颜面,越说越怒发冲冠,令人项背悚然,吴骨错听着那些粗俗俚语,甚觉在赵孟墨面前没有颜面,只是将手很尴尬地捂了耳朵兼半边脸。
“我哪里敢啊,娘子饶命,饶命!切莫再咬我了,再咬下去,肉真的要被咬掉下来了,”吴夫子右手握着左手手臂大喊,可见受了些虐待,大声辩白着:“我真的没有私藏,平日里,竟是无钱来蹭课的,哪里见过这样阔绰的主儿。”
“你也说了,那是平日!所以休馆时,你才更好昧着我私藏啊!”吴娘子嗓门越发大了:“平日里,就知道给我说,哪个哪个苦主,根本没有钱交束脩啊,孩子还不让来读书了,你还三里五里上赶着去找人家,劝人家来,说免费给人家教,我倒信你!我真是傻啊!”
“我真是命苦呐!跟着你这个窝囊鬼,过苦日子,米面都揭不开,你就背着我,接人家钱财逍遥快活啊!”吴娘子干脆摊在地上,捶着大腿,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娘子,娘子,你快起来,”吴夫子急的额头冒汗,一味央求哄着:“我真没想私藏啊,你也见了,我刚接过来,只不过暂时放在袖里啊,怎么也得谢了人家,再来上交啊。要不,你把钱给我,我去再退还给人家,免得为了这银两,隔阂了我们夫妻深厚。”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腐朽的猪脑子?!”吴娘子听着他要去退钱,腾一下将钱塞进胸前,死死抱着,一副爱财如命的市井景象:“我真不知道,你教出来的,都会是什么样的学生?”
墟里烟内,赵孟墨和吴骨错,听吵也听腻了,渐渐泰然自若、任那声音此起彼伏,再不关心。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苏子介,这时一起跑了来,可见是近村约好了,一起来找夫子的,却正好赶上热闹,见夫子家事缠身,便来寻骨错。
“骨错,我们几个想着明日启程,要赴京城春闱,你可去?”陈子规问:“紧走两日正好赶到,去了就地考试,也省了住宿的银两。”
“你们怎么不问我去不去?”赵孟墨处处都要出头,显得高人一等,现在见他们都围着骨错问,冷落了他,便不高兴问道。
“就你那点墨水,我看还是算了”樊文庆最不买他的帐,揶揄道:“我们几个,可都是中了举,在虚室进修的,就你一个,是走后门,凭着钱财硬塞进虚室的。我们在虚室进修三年,就为了二月春闱,你呢,我可就不知道喽!”
“恩,你连《礼记》都默不过,更惶谈写文章,著策论了,”苏子介也说:“跟着去了,也是走个过场。”
“狗眼看人低!”赵孟墨没有好气骂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跑到结庐里,扯下骨错一支笔,就地往银票上默写起《礼记》来。
众人不理会他胡闹,不知他往银票上写什么,都只觉得他故意显摆钱财罢了,卢晚遇继续对骨错说:“你学识是我们几个中最佳的,断无不去之理!咱们同窗数载,也一起去看看京城锦绣。”
“穷乡僻壤待得惯了,”吴骨错道:“外面的风光,倒没什么新鲜。”
“你这副好志气啊,”吴娘子静下来,偷听墙角,闻言骨错之言,一把推开虚掩的柴门,大喝道:“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你父亲一副德行的。不图考功名,出人头地,你读那么多书干嘛?还不如跟我去锄两亩地实诚。”骨错被训得,只低着头听。
“还拿着锄头,来给我家干活啊”吴夫子见娘子回了墟里烟,也跟着走了进来,看到赵孟墨家的小厮挖地三尺的景象,愠怒了。
小厮着慌,拿着锄头往结庐门口主人那边躲闪,赵孟墨见势出来,嬉皮笑脸跟夫子打虚掩:“骨错种了这么多花花草草,我给他松松土,松松土。”
“你既来了,之前罚抄的《礼记》,还差一百零六篇,带来了么?”夫子看到赵孟墨,就恨他不争气,学问一塌糊涂,之前让抄的三百遍书,到毕业都没补全。
“啊?”赵孟墨嘴巴圆张:“这种事情,还待翻旧账的啊?夫子,不是说弱冠礼后,我们便可自己做主,不必来虚室修学了么?”
“你不是来了么?”夫子捋捋胡须,笑道:“拖家带锄的,这么辛苦,我也顺便尽尽地主之宜。”
“夫子,他正在抄着呢!”苏子介凑热闹,煽风点火,“赵孟墨,快拿出来,给我们和夫子过目过目。”
赵孟墨翻转银票,银票背面爬着一些歪七扭八的难堪的字样,和银票正面透过来的花字样,搅混一处,如若画的符咒,令人不堪入目。众人捧腹。
唯骨错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银票,一本正经道:“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别字。”赵孟墨要撤下手藏起自己的字来,却被骨错抓住手腕,认真道:“你先别忙着收,我还没有给你指完。”
“一共几十个字,写错了几十个字,”夫子摇头道:“以后出去了,别说是我教的。”众人附和笑,夫子便对着他们几个说:“你们明日,和骨错一起,启程吧。”
“自是要去的,我们几个入了虚室,又学了这三年,除了赵孟墨,还不都是为了春闱会试么,”卢晚遇道:“要不早向其他室的一样,弃学的弃学,经商的经商,当秀才的投奔县署当幕僚了,中举子的本便凤毛麟角,还不是为了更进一层?我们今日来,便是特意向夫子来辞行的。”
“好!”吴夫子拍拍卢晚遇的肩膀,大有相逢恨晚的伯乐见千里马之意:“给夫子我争争脸面去。”
日落时刻,待夫子被娘子扯回漆吾家去。吴骨错以押送十六坛酒为名,硬是要送赵孟墨回家。到了赵家,赵孟墨先去品玉斋安置他的好酒,吴骨错却径自到了化月斋,让五儿帮他叫荆芷兮出来。五儿自上次他来,知是夫子家子,虽对他攀梁附柱之举,甚感不耻,可是夫子的几分薄面,还是要看的。再说他现在既未要求入室,也不是来拜会老太太的,只是教个荆芷兮来,也便更不好太驳了他的情面,免得他再硬来,作出什么飞梁的丑事。犹豫片刻,也便帮他通传了。
“吴骨错,这么晚了,你叫我出来,可有事么?”荆芷兮开门见山,褪却了中皇山妖身的芷兮,少了许多原本的多愁善感、虚与委蛇,多了几分爽朗率直。
“我,我,”吴骨错见到芷兮,莫名地却也少了青丘离与的果断刚毅,多了几处犹豫不决的少年笨拙:“明日要去城里,临行想来看看你,跟你道个别。”
“我俩有这么熟么?”荆芷兮却是云里雾里,笑着落落大方道:“漆吾村到月婳,着实并不近呢,你还特意跑来跟我道别。”
吴骨错被她说的窘迫,从怀中掏出一个翡翠玉镯来,拉起荆芷兮的手腕,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便给她戴在了腕间,:“记着,别摘下来。”
说完,他转身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莫名其妙!”荆芷兮看了看那翡翠玉镯,细腻通透,形状光素,正正好遮住她的湛泸之殇,便道:“莫不是要让我来遮丑的,正好掩了这疤痕。”于是,未作深思,回去继续侍奉老太太进食了。
翌日,芷兮去了古木荫女舍,成了吴夫子头一个女弟子,当然当下也是唯一一个。夫子只会教诗书,又以为人糊涂见称,故而也不计较。一个人权当一室人教了,摇头晃脑,踽踽徘徊。芷兮听得云里雾里,脑门差点跌到桌子上去,几次都被夫子拿书角死磕桌子,给震醒了。
学一天回来,到外祖母房中报到兼看看有何事可侍奉的,芷兮平日忙这些粗陋的活计忙活惯了,忽然一日只让她坐着,她坐得都不甚心安理得,虽是对学问不敢兴趣能听睡着的,但对外祖母的事,却是最勤谨不懈怠的。
走入化月斋正室,看到三房中的两个姐姐孟枝、孟叶,都在祖母膝下,祖孙三人,正下着玉石围棋,那玉石子,淡雅生辉,在三房二姐儿孟枝手中,越发显得清冷。
“祖母,你都舍得花钱,让表妹去上学了”孟枝语气都是冷的。
“人家都说孙女才是嫡亲的,您怎么对外孙女比我们还好”孟叶撒娇,手下吃了一子。
这时,门外一小厮,将一封信递给门口侍女,侍女将信托手上,躬身走到室内:“禀老太太,有书信。”
“恩,”老太太抬头,示意她可以呈上,侍女这才捧过来。
老太太拆开骑缝的火漆,拿出信笺,平展手上看起来,看完,眉开眼笑,抚摸着孟叶肩膀,爱溺地说:“你大房伯伯家的二哥,信上说,他在洛邑,监理着几处王孙的殿宇修筑之事,手底下管制着十几个工匠伙计,如今钱若流水注入囊中,还为自己置下了两处繁华居所,着我有空去享福呢!他也未曾读过书,可不是更恣意舒适的。”
可见,老太太的意识里,读书反倒是下等的出处,让芷兮去读书,也便只是为了打发当时孙子的一句闲谈罢了,也并算不上什么疼爱。
“二哥孟瀚,最是刚直血性的男子,”如玉将玉子放到棋笥,笑着哄祖母:“难怪祖母疼爱。只是,有些人么,受了恩惠,也是最不识矩的,手脚也不干净。京城里堂叔给送来的百匹宫中绢帛,竟莫名少了六匹之多。”
“一匹官布,还要一千多钱呢,六匹绢帛,可不要贵比一两黄金么?”孟叶如数家珍,尽皆铜臭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