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怜屐齿印苍苔,未扣柴扉久不开。
不儿清晨起得早,来院落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伸个懒腰,心情甚是舒畅,不料,一个懒腰还没伸直,高举的两手僵在半空,嘴已成圆形惊讶状,瞬间,又双手掩口,蹑手蹑脚退回屋舍,摇晃起滇儿来。
滇儿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透过木窗望出去,但见那矮篱笆外,竟乌乌攘攘全是人,向里张望,有些已经叫嚷起
“喂,有人出来了,”
“怎么又跑进去了”
“是人是鬼?”
“鬼白日不出门吧,”
……
众人只是围观,也不私闯民宅,大抵民风还算淳朴,只是好事了些。
芷兮已被外面声音吵醒,离与因难忍滇儿这些丫头的人类气息,晚间宿在不远处的山间,不在屋舍之中。
“昨夜劳累,离与变出这个屋舍来,不用天作庐、地为席,竟没想到今早会有这一幕。”芷兮来至滇儿房间,商量着该如何面对。
“人间不比妖界逍遥恣意,多几个狐狸洞都无人在意,这里地偏人稀,莫名多出个人家来,竟是要被围观的。”滇儿只管抱怨,有些乱了方寸。
“先别说什么妖界人间了,只是眼前这光景,我们总要想法应付过去”,芷兮若有所思、又带几分胆怯:“总不能一直躲在屋檐下,做缩头乌龟。只是,我们若出去呢,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咱们无缘无故占了人家一块地盘,若出去了,不是生吞活剥,也要驱赶出境吧。”滇儿见芷兮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主意,其她几个采药女,和她一样,都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便打发芷兮:
“你去吧,我们都是凡人,你有妖术,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
芷兮刚从妖界里出生,便被赶了出来,来到人间第一天,就遇了这样的壮观场面,终归还是孩童心性,惶恐是有的。她还在犹豫,却被人从身后不提防一把推了出去。
芷兮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靠门的位置,眼睛巴巴地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篱笆,看了看众人情景:大多布衣麻履,偶有衣锦着丝之人,提老携幼,像是看戏而来。
她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却也不失真诚:“不知诸位,清晨前来,有何见教?”
围观村人见屋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芷兮身上,上下打量,但见:白衣青裳,身形娇弱,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姑娘,看你不像恶人”这时一个耄耋老者站将出来,鹤发铜言,身材瘦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我们这村子,祖祖辈辈传了几百年,不曾有生人家来过,可是昨夜,就一夜之间,竟凭空多出一个农舍来,众人也是称奇。遂过来瞧瞧。”
“叨扰大家了,实在抱歉,”芷兮揖手弯腰,算是行礼,:“我叫芷兮,屋里还有我几个姐妹,我们赶路许久,昨日经过此间,见此风光旖旎,钟灵毓秀,恍若仙人居所,便暂时安歇了,没有提前通报,还望您老和众族人见谅。”
“你,妖魔神仙、魑魅魍魉,属那边的?”后面有一壮汉插口嚷道,“别说些官话,这房子,是在一夜间多出来的,人,岂有此力?!”
“是呀,是呀,”其他人,连声附和。
“我们勾余村人,向来淳朴,本来并不排外。若是人走累了歇脚,我们都是欢迎的,只是,若是换了一些看不透摸不清的别的什么东西,就饶恕我们孤陋寡闻,不能收留了。”老者说道,声音里已然露出几分不满,觉得这姑娘虽然相貌诚实,说气话来,却未免虚华,全不在重点上。明明来路不明,却完全没有自己解说清楚来历的自觉性。
“我是妖,”芷兮这才明白老者用意,诚实地怯怯说明自己身份,又想维护滇儿诸女:“可是,屋里的几位姐妹,确是走累了歇脚的人类。”
“妖乃上族,不在妖界密境中坐享荣华,跑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那壮汉扯开嗓门喊道:“看你模样倒挺周正,还不是满口扯谎?”
“何以见得屋内藏着的便是‘人’?人,哪有不敢见人的道理?”老者也不依不饶。
屋内的滇儿闻听说村里人是欢迎和他们一样的人的,便偏髻银钗、秀发垂至胸前,妖妖娆娆从屋内走将出来。那模样,款带玉生烟,婀娜随风摆。身后几个小姐妹,唯她马首是瞻,也跟着走出来。
滇儿依照中皇山规矩,侧身揖礼,妩媚做作之态,竟比芷兮更像妖精百倍,良久,见众人都盯着她看,越发矫柔造作,故作忸怩走近那老人说道:
“这位老者,想来是村落族长了,还请您老明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凡骨俗胎,若说有妖精,我们当中,只有她一个”。说着,兰花指一指,指向芷兮,那意思再明了不过:我们都是人,就她一个是妖,你们要赶,赶她一个就好。
“我看着,你倒更像妖精。”人群中老者身旁一个头顶梳两个小牛角的女孩儿说道,都道童颜无忌,倒是真言。众人讪笑。尤其是那些朴实装扮的农家女子,看这些从妖界来的采药女们,个个秀色可餐,面容间媚气缭绕,便有一种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的天生排斥感。
“您身上的道行,怕是比我们村子的年纪,还要老吧。”老者不愧身为漆吾族长,看人的本事,还是凌厉的,况且,这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这些采药女绝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俗话说,就是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
滇儿等十二草药女,虽然在妖界是极不成器的,但是毕竟跟着娘娘修行千载,不说别的,单就年龄算起,在人间,也早不知道死过多少个轮回了。身上又丝毫不沾烟火之气,也难怪漆吾村人不认她们做同类。
“离开勾余,离开勾余。”乡亲父老觉着她们几个女子,都不实诚,虽然芷兮口口声声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妖,那小女娃也说滇儿像妖精,但是压根便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不明身份的女子,是上族之妖,全以为她们是不知从哪个地底下钻出来的鬼怪魔仙。人群里渐渐泛起一片喧哗,全都嚷嚷着让她们走。
“放肆!”滇儿本来是想将芷兮推出去,众人要赶妖,赶她便是,但看情景,却似现在连她们这些凡人也不留了,便又换出另一幅模样来:“妖乃上族,想栖息在哪,便在哪,如今移驾你们漆吾村,是你们祖上修来的福分,你们胆敢犯上驱逐,竟是没有规矩。”
说着,采药女端儿一改之前对芷兮怨怪的态度,贴到芷兮身边,一副姐妹情深:
“芷兮,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也好让他们就范。手无寸铁,还敢赶我们,当他们是娘娘啊。”
“他们本来安居乐业,我们突然闯入,本便是我们无理了,怎可再施蛮力。”芷兮不肯用妖术。
众人看不惯采药女模样,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砸来,想来很多人是在去田间劳作的路上,顺势凑过来看热闹的,有些女子腕间还挎着竹篮,里面还有午间吃的食物,有些壮丁还拿着农具。
鸡蛋,菜叶,竹具,茶水……砸将过来,在众采药女身上,芷兮身上,如同涂抹的自然的水墨之画。
“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妖。”端儿推搡芷兮到她身前,替她挡更多来物:“我是你,早用妖术惩罚他们了。”
“妖术,要慎用!更不能对良善的弱者用。”芷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采药女拿她当掩饰自我的靶子和盾牌。她接受着那些掷来的腌臜之物,来者不拒,倒像是受着全是理所应当的。
“傻瓜,不知道躲么?”离与凭空而降,挡在她前面,冲她怒喊,当真是怒其不争,芷兮这才发现,滇儿和众草药女,早已都躲回了屋内,插上门闩避难,唯独她这个最有能力躲闪和反抗的,倒被一些凡人打得如同落水之狗、叶落之花。
“妖,果真是上妖!清气之天,只容上族行走。除了妖族,再没有能从天上往下落的。”老者喊道:“神仙鬼魔、魑魅魍魉,都得从地下行走。”众人见离与竟从天上落下来,一片叫嚷,手中投掷的东西,都被定住在了半空。众人惶恐,噤不敢言。
在这个世界上,大抵只有两样东西,不忍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攀高踩低,欺软怕硬,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屋舍间,竟都未能免俗。
“这屋舍,是我盖的,原不过庇护她们夜宿。”离与衣袖一挥:“你们不喜欢,拆走便是!”话语间,茅舍藩篱,化作飞烟,皆成子虚乌有。
那躲在屋间的滇儿众人,没了遮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可笑可怜。
村落诸民,怔在原处,见他掀屋倒舍,不过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全没了方才的气势,先是族长老者,跪了下来:“还请妖上怜悯,不要伤害我等小民。我们世居此地,虽知妖族统领天地,却实是从未见过妖,不知大驾光临,多有冒犯。”
众人见老者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其间一斯文书生,眉目清秀,儒雅有礼,据理力争道:“妖上,不是我等有意冒犯,实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若说与妖同居,我们不胜惶恐,还不知如何供养,可否乞求妖上,另择他处。”
“恳请妖上,令择他处。”众人看看那说话的书生,不是本村人,倒不知是临近哪个村落的,路经此处,特来瞧一瞧热闹的。人家一个外人,都替他们维权了,没有自村人不为自村人日后打算的道理,于是跟着这个貌似很有些学问的人,学舌般请求起离与来。
芷兮闻听‘妖上’这称呼,竟甚是觉得不舒服,心下道:前几日,我在妖界因为说这称呼,才被众人笑话不合时宜,还是芍药一番解释,我才止了这称呼,只是如今人间,竟流行着么?
她甚是不解。只是这不解,说来更是不合时宜,此情此景,她不诧异自己的遭遇,不惊奇众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却是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小称呼。说来,她的思维方式,倒也剑走偏锋,奇葩得很。
离与却觉胸中疼痛难抑,连呼吸都困难,竟是依然受不得人气,况又如此之多,之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