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之名,取自佛法无量海之意。”

扫地僧眉眼不抬,继续问道:“哦。那请问僧者,何为无量?”

“无量来自于佛门四种广大的利他心,慈、悲、喜、舍。又称四无量心,更依四禅定而修行,故称四梵行。”

“既然如此,僧者为何前来永明禅院?”

法海双手合十:“自是为了体悟佛学,精进自身。”

“既是为了体悟佛学,精进自身,那僧者便等于承认,自己尚不具备四禅定之修为了,是吗?”

法海又道:“阿弥陀佛,佛海无涯,要完满四禅定,还有浩瀚前路,需缓缓前行。”

“既然如此,这永明禅院,你便不必进了。”

“嗯?”法海诧异地问道:“僧者为何拒人之外?”

扫地僧轻笑一声,无喜无悲,却又隐含莫名沧然:“你来此时,可曾注意过,这杭州城中,多少人富贵,多少人贫穷,多少人不舍贪嗔痴,多少人经历爱别离?”

法海一愣,顿时脸色一红,面露惭愧之色:“阿弥陀佛,不曾计量,亦不曾挂怀。”

“是啊,因为你一门心思,皆在‘我佛真谛’。可却因此,忽略周遭尚在八苦之中挣扎之人。你,分别心已起了。”

扫地僧人挡住了寺门:“僧者,你菩提未满,六根未净。缘来不自在,缘灭不随心。你,不够资格,自称法海,更不够资格,踏入我寺一步。”

说到后面,扫地僧人虽不露愤怒之态,但言下之意,却是让人语塞无言。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道理的”

奚宣正要上前辩解,却被法海拦住了。

“法海,你?”

“奚宣,这位僧者所言不差。我修行不够!走吧,我们去城中一观。”

说着,法海已转身离开。奚宣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着离去。

寺门前,扫地僧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手中扫把化作清水一捧,随意洒在地面之上。

那眉宇之间,竟是和征老板,颇有几分神似!

作为江南的大城,杭州用繁华锦绣来形容,毫不为过。

一路走来,路上百姓,多是喜笑颜开、神清气爽,眉宇之间更无戾气煞气。

“法海,我看这城中百姓生活的不错呀,那个扫地的和尚说成那样,我还以为这里的百姓遭受了什么冤屈呢。”

法海摇摇头:“有时候,众人受苦不在表象,而在内心。”

“那位僧者说的不错,我太执着佛理,以为游历山川,便是遍访古刹、参禅论佛、接济穷苦百姓,这便是入世了。”

“实际上,师傅所言,应是让我彻底忘却僧侣身份,与百姓共处,如此体悟,才是真实。”

话音落,却见一个有些瘦小的身影一头栽在了法海面前。

“啊,抱歉!”

法海连忙蹲下身,想要检查小孩伤势,然而那孩童却忽然抓住法海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啊!”

法海吃痛一声,不及反应,孩童已经逃了,而自己的手,则鲜血淋漓。

“你这个小鬼头!”

奚宣火冒三丈,正要追上,却又被法海拦住了。

奚宣不明所以,却见一个大汉一路骂骂咧咧地追了过去,嘴里念叨着:

“小兔崽子,又偷我们的钱,给我站住!”

“奚宣,我们上去看看究竟。”

“好!”

那偷钱的孩童虽然灵活地上蹿下跳,但看上去面黄肌瘦,体力自是不如那个大汉。

不过片刻,就已经在街道拐角处被大汉抓住。

“小兔崽子,今天老子非剁了你的手!”

那孩童虽然被抓,却毫无惧色,一边大叫一边挣扎。

法海见状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上前道:“施主”

那大汉瞥了一眼:“怎么?你要给这孩子出头?”

大汉的语气有些奇怪,不似愤怒,也不似反感,反倒有着一丝不该有的平静?

“他偷钱自然该罚,不过施主若真的下手重了,这孩子恐怕会吃不消的。”

“啧,又是个傻子。”大汉嘟囔了一声,从孩子身上将钱袋子摸出来后,把孩子随手一丢:

“行吧。和尚,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就放过他了。”

孩子似乎摔得有点疼,龇牙咧嘴的。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法海,转身就跑。

“这没心肝的!也不看看是谁给你求的情!”

奚宣又气又怒,直接拽着法海:

“走,我倒要看看,这个小鬼头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法海拗不过奚宣,又想着既然遇到了这个孩子,想来也是缘分,便也同意了。

很快,两人悄悄跟着那孩子来到了一条小巷之中。

巷子很破旧,也很潮湿,周遭的墙壁甚至满是青苔。

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双眼无神地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丢了魂一样。

奚宣皱了皱眉头,却是没想到,杭州如此大城下也会有这么破败的地方。

此时,那孩童则进了一间小木屋。

两人透过窗户,看到狭小的木屋之中,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身形枯槁,一脸病气。

“奶奶,你药吃了吗?”

不同于在外的凶狠,孩童在老妇人面前非常的听话乖巧。

“乖孩子,辛苦你了。奶奶吃过药了。”

“奶奶,我今天本来偷到钱了,结果没想到被一个和尚挡了去路,没逃出来。钱,都没了。”

“什么?!你怎么这不小心!这样下去,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出乎法海、奚宣两人预料的是,这老妇人不仅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偷钱,而且见孩子没偷到钱,似乎还有点生气。

奚宣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原本还以为,这孩子是偷偷瞒着奶奶偷钱,还想说他孝心可嘉,只是用错了地方。没想到,竟然是长辈指示!”

法海也没想到竟然会有长辈让自己的孙子去行盗窃之事。

思来想去,还是想帮这孩子一把,便和奚宣走了进去。

此时,孩童乖乖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跪在那里。

那老妇人则坐在床上,还要斥责。见到法海、奚宣进来时候,祖孙俩都不禁一愣。

“奶奶,就是他,就是这个和尚害得我没跑得掉!”

“你这个小鬼还真是不识好人心啊!”

“奚宣。”法海摇摇头:“老人家,看您这模样,也知道过的必然十分艰难。”

“只是,再如何艰难,也不该让孙儿去学偷窃才是。孩子从小不学无术,以后如何存活?倒不如送他去学个手艺,这样既能养活你,也能有个赖以生存的本事。”

老妇人冷笑一声:“我一个老太婆什么都干不了,我孙儿才这么小,我儿子、儿媳也都死了。”

“他不偷,难道我们都要饿死不成!还学本事,那他每天还回得来吗?!”

法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从自己的身上取了些银钱:“虽然不知老人家您的病痛如何,但这些钱应该是够抓药了。”

“剩下的,在解决这段时间温饱的同时,还是让孩子寻个出路吧。”

说完,法海就喊奚宣离开了。

那个孩子则忽然跑了出来,在后面喊了一声:“谢谢你,大和尚!”

奚宣轻哼了一声:“还算这小鬼头有些良心。法海,接下来,你准备去哪儿?”

“我想去寻一寻刚才那个大汉。”

“你找他干什么?那人一看就是凶神恶煞的,能对个孩子动手,我看人也好不了哪里去。”

法海却有些不赞同:“那大汉看上去的确凶狠,可当我让他住手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却没有凶恶,而且还干脆的放过了那个孩子。”

“我有些困惑他当时的情绪,为何能收敛的如此之快。”

奚宣耸了耸肩,这种事情,法海不清楚,他是更不明白。

当下,两人顺着路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而那名大汉,此时正在自家的铁匠铺当中工作。

“是你们两个?”

在看到门口的法海和奚宣的时候,那大汉露出一丝古怪之色:“找我什么事情?”

“施主,贫僧有一事不解。”

那大汉看着粗狂,实则心思细腻,顿时了然:“你是想问那个孩子的事情?”

“正是。贫僧很奇怪,当你要痛揍他的时候,为何贫僧一句话,您就停止了动作,而且怒气似乎也消了不少?”

“哼,我不是消气,而是一开始就没想跟这种兔崽子多消磨时间。有揍他的时间,我还不如回来打铁,挣点钱才是正经。”

法海顿时不解:“那为何,您追他的时候,说要揍他一顿?”

“和尚,你有些死脑筋啊。”大汉看向一旁的奚宣:

“你这个同伴似乎会点功夫吧。那他应该清楚吧,碰到糟心的事情时,嘴巴里总是会抱怨、怒骂几句。但其实有时候,也就这样了。”

奚宣赞同地点了点头。

法海不禁笑道:“原来如此,竟是贫僧误会施主了。施主慈悲。”

铁匠大汉嗤笑道:“慈悲?和尚,你又错了,我不是你。我放过他,不是因为什么慈悲心肠。”

“而是因为那小子是什么货色,我们这里的人早就一清二楚了!”

“平日里,这小子偷鸡某狗、偷奸耍滑,时不时就来抢我们的辛苦钱。一开始我们还会动手教训,只当孩子不懂事,有了记性就好了。”

“可后来发现这小子跟个狗皮膏药似的,油盐不进,自甘下贱,也就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了。”

法海立刻说道:“施主,我刚才已经去过那孩子家中看过了。他家确实是困难了些,而且长辈也的确指引了一些弯路,这才导致”

然而这次,法海还没有说完,就被这铁匠大汉打断了:“和尚,你是刚出寺吧,怎的这般傻?你不会真的以为,他的情况,我们不知道吧!”

“难道”

“得,又是个上当受骗的。”大汉无奈道:

“他奶奶的确是个刻薄的,逼死了自己儿子,又逼死了自己儿媳。”

“一开始,我们也当这小子可怜,还主动找活给他做。谁承想,他嫌来钱慢!”

“什么活,他都做不了三天。后来偷钱之后,一些留着自己花销,一些给他奶奶看病。剩下的,全都拿到赌坊去赌了!”

“什么?!”

不论是法海还是奚宣,都有些不敢置信。

“这,这么小的孩子,就会赌了?”

铁匠大汉无奈道:“唉,你们这些人细皮嫩肉,一看就不知道穷苦人家的混小子是什么德行。”

“你若不信,现在就去对面街道拐角处的财神赌坊,我敢保证,你的钱,现在已经被那小鬼挥霍的差不多了!”

“还有,和尚,虽说你们都讲什么‘我佛慈悲’,可是,你们连这种人都可怜,都愿意帮。”

“那我不禁想问一问,我们这样老实本分的,你们怎么就没想过帮帮忙?”

大汉的话让法海一时语塞,他本来想反驳,却忽然发现,大汉所言的确属实!

“你们和尚行善积德是不假,只可惜在我看来,要么是冤大头,要么就是只会给哭着嚷着的人帮助。”

“那些人,有多少是走投无路,有多少只是偷奸耍滑,你们知道吗?”

“还积累功德,和尚,我就问你,难道佛祖让你们行善,就是帮助会叫会喊、看着可怜的?”

“那闷头苦干,忍耐痛苦的老百姓,就活该被你们忽视了?”

“真是善良都用不到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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