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每次任务都让我觉得乏味无趣,因为实在是太简单了。”坐在飞向冰岛的战机上,队长“世界英雄”先生与我交谈着,离开摄像机前,我们俩都比刚才要更加放松了一些。而斯嘉丽的状态也明显比刚才要更加适应——此刻,她正与战机上的其他女性英雄聊得兴高采烈。
“估计敌人看到您这身材和气势,也就已经认输了。”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实在的,我感觉自己在跟一只棕熊聊天。“世界英雄”的真名不得而知,极少有超人类愿意向公众透露自己的本名,这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我对他的了解,都是来自各种各样的新闻报道——从天而降,将威胁世人安全的隐患除去,不管是燃烧的核电站还是局部的战争,滔天的巨浪里、翻滚的岩浆中——任何有威胁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
听到我的夸赞,他摇了摇头:“也不尽然,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败落在一个人手中,险些丢了性命。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超人类基金会的成员,而只是一个浑浑噩噩度日的人罢了。”
我对他所说的话产生了兴趣。
“您愿意仔细讲一下么?”
“当然可以。”
说着,“世界英雄”稍稍坐正身子:“在我二十五岁,也可能是二十六岁的时候吧,我还是一个脾气暴躁、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我发现自己的身上存在着某种未知的神秘力量——棍棒的击打不能使我觉得疼痛、刀刃不能割伤我的皮肤、甚至连子弹都不能伤我分毫。惊喜之余,我学会了如何隐藏它,并不时地动用些许,这让我的生活变得方便。”
哦,他所谓的方便,大概是在地下打黑拳挣钱吧,也可能是服务于黑帮。
“一天晚上,我喝得烂醉,从酒吧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然后,迎面走过的人撞了我一下。仅仅是轻轻地一搡,却使我觉得恼怒起来。”
他笑了笑,好像在嘲笑自己年轻时的鲁莽和草率。
“我伸手按住了那个人的肩膀。多么瘦弱,感觉轻轻一握,我就可以把他捏个粉碎。”
“但是那个人没有产生畏惧,相反,随着周围上升的气温,我感觉到他的气场在慢慢变强。我的心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慌张之余,我把他扔进了小巷——哈哈,没错,是扔进去,抓着他的肩膀,像扔一个皮球一样扔进小巷。”
听着他的描述,我仿佛已经看到那个人摔个半死的样子。
“虽然被我高高地扔了出去,他却在空中迅速地腾身,很稳健地踩在了地上。不知道是因为灯光的问题还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的兜帽落下来,露出了一头的金发。明明不是欧美人的面孔,却有着那种明媚的黄金发色,而且完全不像是漂染出的那种毫无生命力的色彩。”
“世界英雄”先生细致地描述着那个少年的外貌,他的词汇量十分丰富,听说他不光武力超群,同时也是一位天文学博士。如果写书,他将会是一个好作家。
“我从未见识过那样炙热的能力——虽然在那之前也见识过火焰的温度,但那种无力的灼烧完全在我这强健的肉体所能抵挡的程度之内——那个少年的火焰,简直拥有地狱的力量。不到十秒钟,我就被击溃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说到这儿,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滋味。我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而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说着,他拉下自己的领口,露出了覆盖左肩与脖颈一侧的灼伤留下的伤疤。天呐,我惊讶地看着身边的中年人,这样的高壮、这样的强健,是怎样的一位少年,能够用火焰将他击败,甚至让他陷入昏厥呢!
“很可怕吧?”他看着我,脸上却意外的平静,“这伤疤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新的思考,我不应该只是那样地活着。之后,我便开始改变自己,直到成为今天的模样。我喜欢孩子——我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和一个儿子——我应该为了我的家庭,为更多的孩子和家庭贡献自己的力量,那才是光明的未来。我觉得,这是上帝赐予我的使命。”
他的话令我产生敬意。
“后来您还遇见过那位少年么?”
他摇了摇头:“那个人好像上帝派来的使者,从此便消失在了这世界上。我觉得很可惜,有着那样的力量,却没有被世人所知晓。如果他加入超人类基金会,我甚至愿意让出队长的位子。”
“也许他正服务于某些暗处的组织也说不定,”我安慰着“世界英雄”,“比如像‘制裁’,那个无铭公司下设的佣兵团。”
他点了点头,不过从他的神情中我感觉他似乎并不想接受这种可能:“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希望他不会双手沾满鲜血与生命就好。”
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战机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那个自称“长弓”的年轻英雄走了过来:“队长,我们到了。”
“世界英雄”点了点头:“告诉各位,做好准备。”
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约翰!”这时,斯嘉丽冲我喊了一声。
“什么事?”
我看到她正在套外套:“我们需要跟进拍摄,快准备一下。”看来,暂时的紧张并不能掩盖她追求刺激与探索未知的天性。
虽然在赤道上太阳尚未落山,冰岛的郊野此刻却已经进入了黑夜。冷风吹过,裹着外套的我依然忍不住打冷战,这更让我对超人类基金会的制服材质产生了好奇——尽管站在冷风中,却没有一个队员因此而瑟缩半分。
“嘿,约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斯嘉丽轻轻趴到我的肩膀上,“你看到那个女队员了吗?”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看上去与斯嘉丽年龄相仿的小姐。身材十分高挑,眉目清丽,虽然夜色深沉,我却感受到了她浅色的双瞳所散发出来的光亮。与斯嘉丽纤瘦的体型相比,那个女队员的肌肉量要更多一些,看上去也多了一份紧实的感觉——也许是过多的近身战斗所导致的。
“怎么了?”我不明白,斯嘉丽只是为了表达羡慕之情么?
“她是俄罗斯人,”斯嘉丽悄声说着,“和我们一样,她下个周也要结婚了!”
英雄自然是可以结婚的,不过超人类基金会官方从来不会对外透露英雄的私生活状况。想必也是为他们本人以及家人的安全考虑。
“哦,那可真是个令人欣喜的事情,”我小声与斯嘉丽讨论着,“她告诉你更多了吗?”
“当然,”斯嘉丽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过这可不是应该写入报道的内容,还是等休息的时候再告诉你。”
正当我们小声讨论着的时候,和我合作多年的老搭档摄像师陶德走了过来:“约翰,我们该动身了,”说着,他向后指了指,空地之上,摆放着十余辆越野车,“看样子要到达目的地,还要再坐上一段。”
借着夜色的掩映,越野车在道路上疾驰着,我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有什么潜伏在我体内的怪物,一边疯狂地抽搐着它扭曲而臃肿的身体捶打我的心脏、一边又满怀着恐惧紧紧扼住我的喉头。为了缓解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我将目光投入到向后飞驰的夜色之中。此刻,所有的车辆都在我们的前方飞速行驶,而我们则紧紧跟随在英雄们的身后。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冰岛,向四下看去,灯光的掩映中尽是枯黄的草皮,黑暗之中好像有动物在跟随车辆奔跑,反光的虹膜拖过长长的幽光。
“这次任务的人数竟然多达34人,”斯嘉丽翻阅着资料,这是在本杰明先生的特许之下得到的成员名单,而我们得到的也仅此而已,“这次一定能写一篇好报道。”
“也许我应该先写一篇好的婚礼致辞。”我打趣地开着斯嘉丽的玩笑。
随着车一路南下,黑压压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愈来愈近。
是森林。
“嗯?怎么回事?”陶德的言语中透露出一丝难以揣度的疑惑。
“怎么?”我和斯嘉丽一同看向他。
“我……我不太确定,”陶德举着摄像机,透过夜视看向前方黑压压的森林,“这里原来真的有一片森林么?”
于是我又再次看向那片愈来愈近的森林。黑暗之中,车灯之下,那片森林未被照射到的漆黑之中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阴森,等待着吞掉逐渐靠近的我们。
车子停了下来。
我看见世界英雄从车子上走了下来。有几个看上去地位很高的英雄也一同下车,他们站在森林边缘,讨论着什么。可惜距离太远,我并没有听清。
“他们在说什么?”斯嘉丽凑近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天晓得。四周这么阴暗,这里又是寒冷的郊外,除了天空中的一点星光,也就只有战地车的车灯能够拓宽我们的视野。在这种状态下我能够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嘴巴在动,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说实话,”陶德调整着他手里的机器,也许夜视设备可以使他心安一些,“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差事。”
“得了吧,”斯嘉丽回头看看陶德,“你每次都这么说。”
“不!”陶德皱起眉头,着重强调着,“这次是真的!想想看,如果这里真的有猛兽,那些英雄们也就算了,他们自然应付得来,我们该怎么办呢!他们战斗起来,真的会顾及我们么?”
陶德总是擅长在积极中找到悲观的要点,好像这样可以让他未雨绸缪。但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可以戳中事情的重点。他说的话让我担忧起来。
当斯嘉丽打算继续跟他争论的时候,我的身体打了一个寒战,好像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我基因深处作为灵长类动物尚且存在的那么一点点的危机意识和恐惧感。而就在该死的立毛肌还没有缓和下来的时候,在我们三人中间,漆黑的东西就“嗖”的一下出现在我们眼前,就连它落在车板上的沉重声响,都仿佛比那身影出现的稍迟一些。
那一瞬间,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东西的全貌——漆黑一片之中,它的爪子正在微微屈伸,獠牙之间残留着士兵的头皮和车壳的碎屑,而眼睛,那东西的眼睛,全然不见——一定是为了适应无光的森林所以有所退化,但它的体型,却确有超越人类的巨大!这东西一定是在森林中窥视着我们,趁那些英雄讨论战略的时候悄然绕过他们,然后挑选了最容易下手的我们!我们这些凡人!那些英雄,对于我们的死去将浑然不知,而我们,连求救的机会都来不及,就将要变成下一批这些野兽臼齿上粘连的碎肉和骨渣!
当然,这一切的呼喊、一切的论断,都是在那东西落下来的一瞬间我脑中所想的。那个东西并没有攻击我们,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野兽,是个人。确切的说,是个像极了野兽的人——哦天哪,是与斯嘉丽交谈的那个来自俄罗斯的女性。她迅速地落在了我们中间,而我却误以为那是个可怕至极的怪物,多亏我手中没有武器,否则我一定会因误杀英雄的罪名而坐穿牢底。
“队长让我来通知你们,前面就是任务地点了,”蹲踞着环视了一下我们三个,这位女英雄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好像猫科动物的眼睛,瞳孔狭长竖直,在黑暗中能反射光线,“你们可以准备一下然后下车了,我会和另外几个负责护卫你们的安全。”
“哦,”我点了点头,因为刚刚的惊吓,我的出了一身虚汗,浑身上下好像触电一般刺痒,“哦,那真是好极了。”我想她口中的队长,应该就是世界英雄。
她对我点了点头,翻身从车上跳了下去。我很怀疑,派遣一个“猫女”参加到这样危险的任务中,到底有什么用。
“哦天哪,”陶德瘫软下来,险些将手里的摄像机掉在地上,“那个女人真是吓死我们。”
我看了看斯嘉丽,又看了看陶德。此刻我才意识到,这次任务已经使我们的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相比于亲临战场或者犯罪现场,这次的工作是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
很快,名单上的34名英雄集结了起来,4名成员负责森林外的支援和联络,其余的30人分成三个小队,对树林进行搜索。很庆幸,我们被分到了世界英雄所在的小队中,想必这也是基金会的意思——参与危险行动、旨在将超人类基金会的积极意义展现于世人的跟拍记者如果因袭击身亡,那恐怕才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而让记者跟随世界英雄,就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当然,世界英雄作为主力是不可能总是围着记者转的。所以此刻我们正被包括那位俄罗斯女英雄在内的英雄们包围在队伍中央。
“史考特先生,”跟随在我身侧的一位英雄主动地小声与我搭讪,“你感觉怎么样?”
“唔?”我看了看他,黑暗中唯一能辨识出来的是他的大胡子,难道圣诞老人也可以做英雄么?
“说实话,这是我们第一次做这种工作,”陶德将摄像机往自己的肩上凑了凑,防止它滑下去,“呃……我是指,跟着英雄一起工作。”
就在这时,另外一位英雄也开口了:“我真的不明白,这次任务这么危险,为什么要让记者也参与进来,难道本杰明吃错药了?”
“也许是想让公众更好地了解你们的工作,这能提高你们的支持率。”我冲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扭头说道,但我并不确定这句话是谁说的,英雄们统一的着装使我对他们产生不了很清楚的分辨。
“史考特说得对,”就在这时,站在队伍最前头的世界英雄开口了,“也许本杰明就是这样想的——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苏珊娜,有动静么?”
猫女听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的英语中有着非常重的俄罗斯口音,也许是为了与自己的“同事”们正常交流才学的。
说着,她又向着另外一个人问道:“你呢?看到什么没有?”
我好像感觉到了一阵瑟缩和畏惧,随后,一个听上去更加柔弱无助的女人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我,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好黑。”顿了顿,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可是森林意外的安静……这并不正常,世界英雄先生,我觉得很害怕,这里太诡异了。”
已经被吓成那个样子,这算英雄么?我觉得虽然一言不发,但斯嘉丽都表现得比她要勇敢得多。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
“瞧瞧,‘小鹿’又害怕了,”大胡子男摇了摇脑袋,“哦天呐,这太可怕了,那太可怕了,哦!”他捏着嗓子学着那个姑娘的声音,不知道是出于缓和她的紧张还是想要嘲笑她。
“你要是再多废话,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猫女恶狠狠地说道。
“这次我支持苏珊娜,”世界先生回头说道,“你应该知道的,马克西姆,‘小鹿’可以对危险的敏感反应可以帮到我们更多。所以我不允许你调侃她。”
“哦,”大胡子的马克西姆回过头去,冲那边说了一句,“抱歉,你知道我并非出于恶意。”
“没关系,”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出现了,哦天哪,这个队伍里的人都这么健谈么?但这一次我听出那个声音的主人了,“如果有危险,我会保护你的。”
说话的是我第一个采访的年轻人,那个叫做“Chan-gong”的男人,世界英雄告诉我那个代号在中文里是“长长的弓”的意思,难怪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到他不卑不亢而又儒雅随和,想来我接触的许多中国作家和政客也同样有着这样的气质。也许那个瑟缩的女声的主人也同样是中国人也说不定。
虽然这句话并没有很大声,但我和斯嘉丽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大概只有要结婚的人才能听出来其中的趣味。
但同样的,我能感觉到,这支队伍的内部,虽然在世界英雄的协调下显得并不十分不和,却也像组成它的民族和人种一样,充满复杂与冲突。我很难想象,是什么人拥有这种能力和资金,能够将这样一群“天选之人”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