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一圈儿,早已被村里的众小妖围得水泄不通。
离了大老远的,纪寒食就能听到嗡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啧啧啧,造孽喂造孽喂!”
“白忙活了那么久,还以为今冬终于能吃上瓜了,唉唉唉,这阵子咱月沼风水不行啊,要不要找个风水大师来驱驱邪?”
“摔成这样……也八成断气了吧。要不然这细皮嫩肉的,还能绑着养起来喂肥了当过冬储备粮!”
“呸呸呸胳膊肘那么白一看就贼难吃。要吾辈吃这种东西,呕……吾辈还不如饿死算了!”
“……”老大纪寒食站在菜园门口,默默无言语,举目望苍天。
轻咳了一声,面前众妖们马上毕恭毕敬、刷刷让出一条道。
“老大!”“老大!”
举目望去,纪寒食最后的一点小希望也终于彻底粉碎——一颗刚结出来雏形的大冬瓜被整个儿被压成了几瓣,绿色的瓜皮未熟的瓜瓤糊一地,目测完全没得救了。
四分五裂的冬瓜遗骸上,正躺着个小小的人,脸冲下。
唉。
上上次是小绒鸟,上次是小老虎,去年冬天是小黄鼠狼羔子……纪寒食心塞塞,捏了捏眉心。
次次都是熊孩子!
这次也不例外,又是个短胳膊短腿的小东西!
总觉得这妖界的未来吧,眼见着要没指望了。
这次掉下来的小妖怪,不知为什么比小绒鸟小老虎小黄鼠狼他们摔得都要惨得多——
人家前面几波掉下来的最多也就折条腿,坐在菜园子地上一个个都能哭能嚎的。
今天这个却不一样。一袭白衣打眼一看满是血污,到处被染得黑乎乎的,也没听着叫唤。
“唉。”纪寒食心情沉重地在烂冬瓜旁边蹲下。
轻轻戳了小东西一下,又一下。
……不是吧,喂,已经凉了?
他统领月沼多年风调雨顺沼泰民安,如今有了第一发命案?!
“!”不不,凉你个绒毛球喂!
纪寒食还没来及收回戳一下戳一下的手,趴着的孩子就突然诈尸了。
只见小东西抬起头来一脸血,半张小脸肿得老高,只剩一只眼睛还勉强睁着。就在那一只眼睛里,烈烈凶光一闪而过,纪寒食还未及反应,手腕就蓦地一疼。
纪寒食:“呜嗷!”
围观妖众:“嗷嗷嗷!老、老大!您没事吧?”
围观妖众:“你你你,大胆妖孽,竟敢张口咬我们的老大,你快……快快松口!”
虽是这样七嘴八舌叫着,可小东西置若罔闻,只叼着纪寒食的手腕死死不松口。
弄得众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呆了一会儿,砍柴砍一半赶过来的蛮牛老大哥反应快,当场上前两步,掀起锋利的斧头就准备为民除害。
“等等等等,牛哥牛哥,斧下留妖!”
斧头还没落下,他们家老大哥纪寒食倒是眼明手快,一把护住了小畜生的颈子。
蛮牛:“……”
当下的场景莫名诡异。
蛮牛哥空举个斧子,他们老大哥护着那熊孩子,气氛紧张。
只有那小熊孩子继续一心一意地恩将仇报,用那一张凄惨兮兮的脸死咬着他们老大不松口。
纪寒食:“……”
小东西那张脸,近看比一打眼看更惨得多——昨晚才下过雨,他又正好是脸着地,满脸不是血污就是泥,仔细一看还能看出来小小的鼻子都已经被砸歪了。
即使如此,还是死咬着他不放,那眼神、那凶猛,活脱脱一只脏兮兮垂死挣扎不要命了的小野狼崽子!
纪寒食本可以敲晕他。
但顾忌到小东西本来就很小一只,何况已经眼瞧着进气少出气多,单睁的一只眼里满是红血丝。
真的是很怕轻轻一下,他就直接送了这小东西去见阎王爷。
正犹豫着,突然那孩子两眼一翻,“砰”一声栽在地上。
纪寒食伸出手指头,小心翼翼了又戳了他几下。
周边众妖心有余悸:“老、老大,你……你可当心他又咬人!”
月沼大妖怪倒是觉得不打紧,在粗布衣上随意蹭了蹭手腕新鲜的血牙印。
他身为月沼领头那么多年,也算是身经百战、皮厚肉糙。
记得上次跟白狼族疯狂干架,大腿被年轻气盛的白狼太子一口差点咬碎了骨头都无所畏惧。
何况这等龇牙咧嘴、但力气还不如奶猫的小东西呢?
……
纪寒食最后还是吭哧吭哧,把尚没断气的小东西驮回了自己住的竹帐。
作为一只秉性纯良、与世无争,又颇具捡孩子回家养之丰富经验与优良传统的妖族老大哥,这是他应该做的,嗯。
以浑厚的妖气吊起小东西的命,又叫人翻出来积攒多年的各种奇花异草、灵芝人参丹,总之一股脑喂下去。
一件件除去小东西身上血糊糊的衣服时,纪寒食十分确定这孩子绝对非富即贵。
因为……这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也太好了吧!
纵然被血污沾染了大半,仍然可见袖扣纹着的吐珠金龙绣工一流、栩栩如生。内衬更是极好,泛着莹莹珠光,摸起来更是光滑得令人啧啧吃惊——
奇了怪了,就连那最好的春蚕织锦都不曾有这般油光水滑,这孩子的衣服内衬,究竟是哪里得的料子?
很是疑惑不解,又捏起小下巴,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脸。
脸上无鳞、身上也没见着羽。
抓起他的小手翻覆,亦没有看到利爪和尖尖的指甲。
摸摸身后,也没尾巴。
“…………”月沼老大哥越来越想不通,最后不得已扒开小东西薄薄的无色的唇——怎么回事,居然连獠牙都没有!
真的,这下彻底冤无头、债无主了!
难不成,这小东西是……住得很远的妖?
纪寒食默默想了想,东海、南海那边的,又或者是渺渺大荒之中,倒是有很多他没打过交道的陌生妖族。
唉……都怪他这人有点懒,身为月沼老大哥,却只喜欢守着自己月沼的一亩三分田,完全不爱出去溜达。
结果,摊上了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冤家!
……
正想着,竹门“吱呀”一响,筵晟哼哧哼哧拖着木桶,已经按他的吩咐烧好了热水。
水汽氤氲,纪寒食单手抱着孩子,就着大木桶用湿帕子沾上温水。先小心沾水擦拭他污糟糟的脸,再一丝一缕打散打散那被血水黏的乌黑发丝。
小脸总算一点点干净起来。
“……”站在旁边侍候的筵晟默默瞪起了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老大,这、这孩子!”
筵晟欲言又止,似乎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好,最后却终是没忍住:“老大,这孩子生得……好丑!真的好丑啊!”
他皱着脸,一副快被丑哭了的嫌弃样子,悄么么地移开了眼神。
纪寒食:“……”
不得不承认。
是挺丑的。
打从替他揩掉脸上第一块血污,看见那豆腐般嫩白的肤色时,纪寒食就早有了不妙的预感。
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
在妖界,一只妖倘若生成了这样普普通通的外形,而不像山鬼独目、山魈四足、女魁八臂一般骨骼清奇与众不同,就注定和一等一的美人无缘。
那如若脸上再没有鳞、没有纹、没有羽,再没有条好看的大尾巴,便直接和二等、三等美人也毫无关系。
“……”纪寒食倒也非那种眼皮子浅、以貌取人之妖。
何况,他很清楚自己也生得不算怎么太好看——
他自己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也没能多生个胳膊多几条腿,亦没有幸生得鳞片和尾巴。
身为一个虎虎生威的老大哥,如此平平无奇的外貌让他常年拖月沼美人军团的后腿。
但好歹他肤色够暗呢?
好歹还有一点点虎牙尖尖呢?
可这孩子,却寒碜到獠牙都没有一颗!更别说皮肤雪白……白到惨不忍睹!
白是死罪。
再美的美人,如若皮肤一白就彻底完了。
就像当年东海鲛族新生的小皇子,鳞多、一口尖獠牙,又是个独目,降生时光耀整个鲛宫。只可惜长大后不爱出门晒太阳,落了个唯一的缺点皮肤太白。
所以最后东海选出的第一美人,还是他那规规矩矩长了两只眼睛但皮肤黝黑、有鳞有角的二姐。
“唉……”纪寒食轻叹一声,又看了孩子几眼。
就没见过这么丑的。
真的是不管怎么看都丑。
这就算救活了、养大了,将来月沼里哪里可能有姑娘肯嫁他?愁!
此刻,孩子脸上的肿已经消去了一些。
可以依稀看到一些原本的样貌——眼型有些狭长、睫毛像小刷子,鼻子翘翘的,嘴唇薄薄的……
纪寒食看得深深叹了口气,这小东西怎么长的啊?难看得活像个凡人!
但,小东西必不可能是凡人。
伤成这样,身上经脉断了大半、五脏六腑俱焚,若是人……早该翘辫子投胎七八回了。
可这小不点却生命力极强。
吞了草药后,大片大片的狰狞的伤口已经开始肉眼可见速度在努力复原。
……多半是死不了了。
纪寒食稍稍放心,又小心翼翼给小东西接着洗了大半张脸。
蹭啊蹭,发现右脸眼角下面有块东西凹凸不平、蹭不掉。
仔细一瞧,那竟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烫伤疤痕。那疤痕能分明瞧见是一朵妖娆摇曳的花的形状,明显是摁住用法器故意烫的。
“……”简直替小东西松了口气。
这张脸上,总归不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的了!
这么深的伤痕,肯定会很疼很疼吧?
真可怜,那么小小的一只,怎么就受这种罪了?
不过想来也是不容易——他爹妈估计也知道他生得太丑,只能狠心烫个疤,让他稍微好看一点。
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