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京兆府尹自觉自己是个廉洁奉公,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在仕途上是十分坦顺。但是最近他觉得自己的仕途遇上了坎坷,是极大的坎坷。因为区区一桩商户人家的案子,他已将接连被好几个上司训话,就连一向贤仁的元康帝,看他的眼神也隐隐透着古怪!
于是,京兆府尹日夜愁闷不已,连带着头发掉了一大把,让本就不丰裕的发量,少得可怜。脸色也因为吃不下睡不好,蜡黄泛青,连往日里最痴缠的小妾见了他都躲,这下他更愁了。
这日一早,他照例起床洗漱,才用了早膳,站在后衙园子中,准备寻几位府中的门客和师爷商讨商讨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是有人敲响了衙门口的鸣冤鼓。
京兆府尹惊得将手中扇子往上一抛,只见那柄山水团扇,凌空而起,然后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自己头上。啪嗒一声,光亮的额头,当时就被砸的红肿一块,身后小厮连忙上前,京兆府尹一面揉着额头,一面恨恨道,“走,去看看是谁?”
于是乎,一派升堂仪式后,穿戴整齐的京兆府尹看着堂下或站或跪的几人,只觉自己不仅头疼,连牙根也疼的厉害。
坐下的师爷见状,抢先呵道,“怎么又是你们,前日不是说了么,尸首上疑点颇多,仵作已经在查看了。这见天的来催,知道的是你们嫉恶如仇,不知道的,还以为衙门口的鸣冤鼓可以敲着玩!”
来人正是钱家的人,不过,今日有了一两张陌生的面孔。
为首是钱家这辈掌事的钱三爷,他略微抬手,脸上的笑容寡淡的几近无,十分冷漠,全然没有几日前恭敬态度,“这事情过去这些天了,大人也该给小的一个答复了,何况还牵扯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饶是她如何身份尊贵,也不能草菅人命!”
京兆府尹瞅了他两眼,被他话中的身份尊贵的言辞拉开了脑中的一根弦,摩挲两下最近新蓄留起来的胡须,“你确定要本官给你一个答案?”
钱三爷扬了扬手中的玉佩,面笑皮不笑道,“都说大人是爱民如子、再世青天老爷的好官,草民等着大人为草民和被害的一家老小声冤!”
“既如此,你要替死者状告当朝公主,按着规矩,你且先领了二十板子,本官才好审案子!”京兆府尹将惊堂木重重一砸,将钱三等人胡的一愣,瞬间便有几位衙役拉着钱三往外走去。
“大人何意?”钱三问道,“小人是被害,如何还要挨大人的板子?”
坐下的师爷不咸不淡道,“按着律法,平民状告宗室皇亲,先要领上二十板子,府尹大人也是按着规矩办事!”
钱三这下也端不住这高冷的姿态,大呼冤枉,“小人状告的是茗衣铺子盗用,小的高价购来的香囊球的图纸。如何攀扯上了皇室宗亲,大人莫不是祈福小人一家没人做官不成!”
这话钱三说的也是有些底气在,钱家虽然是商户出生,但自从他父亲钱老太爷起,便让所有儿女都读书习字,虽然众多儿子中,只有钱六老爷考了十年,终于考中了同进士,放在地方上做了小小县令。
但钱家也算是脱了商籍,成了官宦人家。后来这辈中钱家长孙和次孙都很有出息的中进士,在六部任职。钱家前几年还将嫡长孙女嫁进张家,虽然嫡长孙女次年便因难产过世。但她留下的那位张大姑娘,却是养在张老夫人膝下十分受宠。
但是,这话落在了,高坐堂上的京兆府尹耳中,就不是那么顺耳了。只见他身子微微前倾,冷冷的看着钱三道,“你不告公主,说什么任她身份高贵如何?你只告茗衣铺子偷了你家的图纸,用的着天天来衙门催三催四的问?”
钱三踟蹰不语,看向今日一同跟来的几人,其中有一天青色长袍书生模样打扮上前一步,“茗衣铺子是公主名下产业,茗衣铺子中这事牵扯到了钱家和鲁家,钱家丢了银钱,鲁家一家大小丢了性命。这事的苦主是鲁家和钱家,但鲁家一家老小如今还在义庄上躺着,如何能爬起来击鼓鸣冤?”
这话说的十分犀利,只看京兆府尹脸都气青了几分便知。这人张口便是鲁家死绝了,这才由钱家出面。如此一来,钱家倒成了忠善之辈,而京兆府尹大人若是真的将钱家的人过一遍棍棒,倒是京兆府尹冷情冷血了!
“大胆!”师爷怒喝道,“鲁家是否还有人存世,我们衙门自会查问,倒是你们一口一个鲁家死绝了,倒是稀奇的很。从案发到现在,鲁家人的尸首,不见你们出来理,如何知道鲁家人死绝了?”
在外嗑瓜子看热闹的百姓闻言后窃窃私语,不少议论声都说钱家做生意不老实。
“公主富有千户,区区小利,于公主而言不值一提。公主尚在京郊清净寺为先帝守孝祈福,公主仁善不计较,你们倒是蹬鼻子上脸了!不过,既然你们非要如此,本官倒是不能不允,去给京郊清净寺汝安公主送消息,请她明日进京一趟!”京兆府尹虎着一张脸沉声道。
堂下几人闻言后,立时变了脸色。若是这京兆府尹,真的将软公主的大驾请了来,依着汝安公主在民间的名声和年纪,钱家这场官司是本根就没有赢面的。
正在几人踟蹰间,京兆府尹欲退堂会内室,却突然被一人叫住。
“府尹大人且慢,咱家有事要禀!”一道沉沉的声音从衙门外,人群后传来。
众人都自行让出一条路来,堂上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女子。
“不知公公是哪个宫里伺候的?”京兆府尹将来人上下打量一眼,又听得他自承咱家,便知他是内侍。
那人微微欠身,算是行礼,“咱家是承欢宫大总管,在汝安公主、廉郡王和庆宁县主跟前儿伺候。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来人正是朱公公。
朱公公正了身子,他道,“咱家封公主之命,将流落在庵中的鲁姑娘送来。”身后女子小步从朱公公身后挪开,有些畏缩的看了众人一眼后,又飞快的垂下头去。
钱家人蒙了,看戏的百姓瓜子磕的更起劲,京兆府尹拧眉问道,“朱公公如何证明她是鲁家姑娘?”
朱公公正了正身子,淡淡笑道,“这原是一场缘分。”
鲁家姑娘的出现,当然不是一场缘分,是中秋当日金昭训转告给萧扬欢的消息,她说鲁大发妻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后来鲁大又娶,继妻生了一双儿子后,便看前头发妻留下的姑娘十分碍眼,几次想将鲁姑娘卖了换钱给儿子娶妻。
但发妻早些年侍奉老人得当,鲁姑娘又是常年在祖父母身边照顾着,继妻一直没能如愿。直到鲁家祖父母去世前,担心鲁姑娘软弱会被继妻祈福,索性将鲁姑娘送去庵中待发修行,保她一命。
萧扬欢知道这件事情后,心里有了主意,过了中秋后,便命朱公公将鲁姑娘从庵中寻到,摸算日子,将她送到众人面前。
寻得借口也是十分正常,朱公公作揖后起身道,“汝安公主姐弟中秋佳节之际,惦念过世的孝贤皇后,又不愿惊动其他人。瞧瞧让奴才拿了银子在林霄庵中,为孝贤皇后请了比丘尼日夜诵经祈福。”
说道此处,朱公公叹息一声,面上一派惊险之色,“说不上是佛祖庇佑还是孝贤皇后娘娘怜爱公主郡王,林霄庵的主持询问是否要手绣经文为娘娘祈福,这原是好事,也就见着了鲁姑娘。”
看热闹的百姓了然的喔了一声,都十分恳切说道,肯定是孝贤皇后庇佑云云。
这话落在钱家几人耳中,尤其是钱三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好在撑着没有出声询问。
因为已经有人问了。
人群中有好事者开口问道,“怎么证明这姑娘就是鲁家的人?”
朱公公笑道,“这姑娘虽然在庵中住了好些年头,但鲁家左邻右舍应该还有人记得,可差人去问,何况鲁大发妻娘家尚有人在!”
但是京兆府尹在堂上看的皱眉,这个时候鲁家的人出现是什么意思。
同样有此疑问的还有从京城归来的徐凝慧,“你将鲁家的人送到京兆府尹跟前去,是什么意思?”
坐在对面的萧扶欢放下最后一枚棋子,看了一眼稳赢的局势,收了手淡笑道,“没有苦主,怎么升堂审案!鲁家大小六口人被害,到现在已经足足七日了,流言蜚语传得整个京城都在议论。可是皇叔就是按着,不说草草结案,也不说按着流程交给大理寺审理。姑姑以为是为了什么?”
徐凝慧若有所思的垂眸片刻,“大抵是觉得不像做无用之功,而按下不发最有利。”
“不能等了,皇叔可以拿皇室名誉玩笑,我却不能!”萧扬欢喝了一口乳茶,奶味醇厚,茶味请香,“何况眼下已将八月了,明年就要回去了,有些事情要提上日程,耽误不得!”
“回去也好,皇城中,皇后一人独力支应确实有些艰难!”徐凝慧想着中秋节上,谢皇后在知道徐贵嫔那一双儿女受封后,有片刻的失神,想来这桩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萧扬欢却摇头,“不能住在内廷,良娣良媛们不适合,还是早早建衙立府的好!”
徐凝慧一顿,“那就有的筹谋了!”
二人将棋盘上的棋子各自捡了去,又重新布局下棋,徐凝慧又道,“你这般气定神闲,是觉得今日这案子就能出结果?”
萧扬欢笑道,“至少鲁家的事情,是不会栽到本宫头上,而钱家,还有一桩事情要和他家理一理?”
徐凝慧好奇,“钱家在京城中算不上什么出彩,他家能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留心的!”
萧扬欢又将一枚棋子放下,转头就看到和萧扶欢在庭院中绣花的冯常卿。
京兆衙门中,有了鲁家姑娘在,请来辨认的邻居确认后,鲁姑娘这才怯弱道,“我们家事吃手艺饭,早些年阿爷还能接活的时候,在京城中还是有些名气。后来阿爷年纪大了,手脚不在灵活,眼睛也花了,便没人再请,便是爹爹出门做工。”
说道这里,她叹息一声,“一般的手艺人是靠手吃饭,爹爹的手艺虽比不上爹爹,但做些寻常物件也是可以的。只是爹爹却在绘图雕琢精细物件上,并无天分,爹爹有个爱吃酒的毛病,长此以往,手抖的厉害,便更不能成了。”
京兆府尹点头,从师爷处将钱家递交上来的图纸问道,“照你这样说,鲁家没人能绘出香囊球的图纸?”
众人都被这一问吸引住,所有人举目看向鲁姑娘。
鲁姑娘一时有些不适应所有人的目光,怯怯摇头,“从前阿爷手脚灵便的时候,时常出门做工,我时常侍奉在祖父身边,见他有时也绘制各种图。”
“那你说这图是鲁老爷生前所绘?”京兆府尹又问道。
这下鲁姑娘点点头,钱家的人见她毫不犹豫的点头,心头一松,只要肯定了这图纸是出自鲁家就成。
正当他们准备反击之时,鲁姑娘又道,“不过有次,祖父能出门的时候带着祖母和我去了一趟清净寺求见了了悟大和尚,此图便被送到了了悟大和尚手中。”
众人又是一顿,这了悟大和尚过世有两年了,这会儿又扯上了悟大和尚不知何意。
又听鲁姑娘继续道,“那会儿我才知道,原来从前祖父是了悟大和尚未出家时金银铺子的掌柜的。早些年,因受了悟大和尚所托,做一款能随身携带焚香的物件。只是这东西构造不易,其中机巧之处,很是艰难。后来福王府一夜散去所有人,祖父便回了自家。”
“直到祖父去世的前年才将这物件的图纸绘好,送到了了悟大和尚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