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扬欢上前几步,将轻柔的如一团云一样的襁褓抱起,温柔的哄着,似乎真的就是喜欢这个孩子,在抚慰她的不安。
但张顺仪却早就浑身颤抖如筛糠,瘫软在床上,手却向襁褓方向,明明用尽全力嘶吼,声音低的如同呢喃,自在内殿中有丝丝回响,“蕊儿,蕊儿,把她还给我!”
好一会儿后,孩子终于不哭了。萧扬欢却并没有将她放回床榻的意思,而是一直抱着,就这样仔细的看着,“这眉眼瞧着不像皇祖父,这鼻子也不像,这嘴倒是有些相似,只是皇祖父的嘴要薄些,脸型也不像。”
“你想怎么样!”一直绷着的张顺仪,终于承受不住失声哭出来,“你不要伤害她,你不要伤害她,她还是个孩子!”
萧扬欢抱着锦被的手微微捏紧,眼中掩盖的极好的沉寂下,中有一道缝隙,慢慢撕裂开,里面迸射出一股焚烧一切的怒火,统统向张顺仪掷去。她居高临下的盯着地上的张顺仪,声音里是满满的恨意,“孩子?这个时候你想起她是个孩子,想要唤醒别人的良知。你呢,你的良知哪儿去了?我母妃都快临盆了,你记不得她是妇孺了?阿平呢,他不是孩子?阿芙呢,她不是孩子?你有不伤害他们么?”
说到最后,萧扬欢几近失声,饮恨按下胸中滔天怒火。她的父母,一个为了自证清白,撞柱而亡,一个为了保全儿女,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带着担忧和无奈,就这样丧命在别人手中。
张顺仪现在痛了,难受了,还能求求别人放过!
那她呢,就算她拜遍诸天神佛,舍尽一切,都不会再听到父母喊她一声!她的苦和痛,谁来偿还?
张顺仪挣扎着想从穿榻上起来,却不小心滚到地摊上,她连滚带爬的想要靠近萧扬欢,却又害怕。“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贪慕荣华,是我心里阴暗丛生,见不得别人好。汝安公主,你是嫡孙公主,是南楚唯一的孙字辈的公主,你身份尊贵,她如何都不能和比比较,放过她吧!”
萧扬欢对她所言,并不理睬,而是看着她白色绸裤上渐渐染成迟暮晚霞色,忽而冷笑,“是谁指使你的,德妃?”
张顺仪的手慢慢垂下,没有再试图扒拉萧扬欢,殿中沉静不少。
“或者立政殿的那位?”
张顺仪被这短短几个字炸的面色大变,眼里的惊恐都随着眼泪泄露了。
“真的是她啊!”萧扬欢那声叹息里有着意料之中的味道。
张顺仪双目圆睁,什么都不敢说。
萧扬欢柳眉向上挑起,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然后转身对外喊道,“来人,七公主饿了,送她去奶娘处!”
张顺仪自是不肯,想要阻拦。
“嘘!别吵,我不想迁怒稚子!”萧扬欢伸出手抵在了自己的唇边,模样娇俏又可人。
可是落在张顺仪眼中,却形同罗刹,摄魄心神。
谷秋一直守在门口,听见喊声,推门而进,对躺在地上的张顺仪丝毫不睬,径自走到萧扬欢身边来,将七公主抱走。
临出门的时候,听到萧扬欢在身后喊道,“让宋贵嫔遣人进来伺候张顺仪,好歹是妃嫔,不能慢待了才是!”
谷秋应声而出。
片刻后,嬷嬷进来,将张顺仪抱到榻上,又端了药来。
看到那白色瓷碗里,黑沉沉的汤药,张顺仪面有郁色。
“不喝,你必死无疑;喝了,好歹能撑些日子!”萧扬欢在软榻上,细细摩挲着海棠玉佩上的纹路。
这话似乎点醒了张顺仪,她将药碗推开,伺候的嬷嬷见状,也不多劝,撤走药碗,端来一碗参汤。这次张顺仪没有在拒绝,而是喝了下去。
萧扬欢笑了笑,没看出来,这位倒是个狠人。
待嬷嬷走后,张顺仪似乎累积了,也是明白了,神色安定许多。
“我进宫是因为宋家想要为表姐寻求一个能生养孩子的年轻女子,张家需要一个攀附宋家的机会。而我的年纪正好合适,即便我已经定亲了。”
“他们为我退了亲,递了牌子,入选进宫,伺候一个比我爹年纪都大的人。我哪里愿意,不愿同别人争夺,表姐似乎明白,从不多说什么。”
“直到我怀孕后,有一日一位年长的嬷嬷找到了我,她只说了一个名字,我就知道完了!报应来了,宋家和张家所有人的报应来了!”
“我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告诉表姐,我偷偷的去问,最终才知道他在宫里做了侍卫,守在太和殿一带。也是他模样好,人又机灵,也不会分到别处。”
“后来,那嬷嬷便开始以宋家和张家为要挟,逼我替他们做事,我想过一死了之,死了多好,干净又清净,谁也不牵扯谁。”
“可那儿那么容易!她来了,我想不通,她为何这样做,我问她,十月怀胎所生,竟然能狠得下心来这样做。”
“我记着她说话时,微微仰着头,神色很悲伤,眼睛直直的看着远边的云彩。她说,养育了二十几年,点滴都记着。但凡有点办法,谁又能真的狠下心呢?”
“是啊,谁又能真的狠得下心去?当事情来得时候,谁都能狠的心去!毕竟良知这种东西,最不值钱!”
“她从未逼我做什么,只是给我选择,两个里面选一个。可是我哪儿有的选,我父母年迈,兄长姐姐都成家立业,儿女接连出世,弟妹年弱。唯有一步步按着她意思走。”
内殿里灯火摇曳不止,忽明忽暗,殿内说话的声断断续续,直到最后寂静无言。
然后,萧扶欢沉默起身,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往殿外走去。
张顺仪却泪流满面,“汝安公主,我的报应来了,什么罪我都能受,别迁怒张家和宋家。”
一阵阴冷的夜风自殿外吹来,萧扬欢迎风前行,脚步不停,她似乎听到了,似乎什么也没听到。风声里呜咽呜咽不止的抽泣声,像极了去年万寿节的那夜。
已经无力起身的张顺仪,目送着萧扬欢走远,那坚韧的背影让她想起了很多事。恍惚记起了去年自己刚猜测有了蕊儿的时候,是因为一枚酸酸的青梅。那日她在其他宫嫔处受了些委屈,表姐又不在,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到上林苑附近赏花散心。
没想到却遇到了太子陪着怀孕的太子妃散步,二人都是相貌极好的,且站在水桥上指着桥下的芙蕖说着话,那场面,就像是春风拂面,温柔而和煦。
一对丽人,这是见过太子夫妇的人都会赞一句的。
她本无意打扰,怎料却被眼力极好的内侍看到了。于是,太子夫妇同她这个位份不高的庶母见礼,邀她一起走走。
对于太子夫妇能相伴,她是羡慕的。能和相爱之人携手终生是多好的事情,是她穷极一生都不能有的。
这样的情绪在太子从随身的锦囊里拿出一枚青梅递给太子妃止吐的时候,她心里的羡慕染上了嫉妒。她惊恐自己的心思,她慌了心神,一股恶心自胸腔里腾升而出,她伸手捂了嘴。
太子妃见状,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宫里从来都是女人的战场,她能理解。于是太子妃从太子手中将那个锦囊递给自己时,原来一身海棠花长裙的太子妃的眼底有着这样的善意。
后半夜,偏殿中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宋贵嫔心里记挂着张顺仪,连忙披了衣服到了偏殿。
躺在榻上的张顺仪已经气息奄奄,不大能说出话了,一双灵动的眼睛慢慢凝固。
伺候的嬷嬷和太医大气不敢出,唯恐被牵累。
宋贵嫔心神俱疲的抬抬手,让他们退下,又让人将公主抱来。
而张顺仪却艰难的摇摇头,“公主小名叫海棠,好么?我见不到春日的海棠了,让她替我看看吧!”
宋贵嫔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知道她牵挂孩子,拉着那双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有宋家和张家在,她必定能安然长大。”
张顺仪心满意足的点了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终于能死了。但愿这个名字能为她带来好运道和庇佑。
次日一早,与七公主降生的消息一道传出宫的,还有张顺仪过身的消息。
皇上和皇后怜爱公主,恩泽张顺仪,将她进位婕妤,令宋贵嫔抚养七公主,萧含蕊。
徐凝慧刚到承欢正殿便见到萧扬欢满脸心事的站在廊下。
“这里风大,进去说话。”
萧扬欢转头看向她,“张婕妤死了。她在死前,为七姑姑取了一个小名,海棠。”
徐凝慧默了默,“海棠花娇,是个好名字。”
“从前东宫正殿的小花园栽种的全是海棠,一到春日里,母亲喜欢坐在海棠树下吃茶说话。”萧扬欢说着,面上带着几分笑意。
张婕妤想要接着太子妃谢氏替女儿向汝安公主求得庇佑。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徐凝慧淡淡吟诵,“抬头便是红绿相见,太子妃娘娘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