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雾霭如岚,卷起他那一袭如雪素净的白袍浮漫高台。

白璟目光缓缓掠过眼前刚刚挥洒过汗水的将士,心中骤然锐痛,几乎叫他站不稳。

葬身阴山的八万白家军,个个都是威武不屈的男儿。

可眼前的人,他们或头发花白,或身带残缺,亦或是在历经乱世摧残后变得形容瘦削佝偻……

从外表上看,他们与先前威风凛凛的白家军有着云泥之别,看起来就好比一群乌合之众,杂乱无章,毫无威慑之力。

可这恰恰是八万将士兵败之后,东陵能拨给白家的战士,还有的是抛弃逍遥江湖的自由,甘愿共赴国难的东陵男儿。

明微她……她便是带着这样一支队伍,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拿下姚城与平城的么?

这其中的艰难,以及心里所承受的压力,他先前理解的,恐怕只有冰山一角。

恨意如刀划过心间,所过之处鲜血淋漓,痛彻心扉——如若八万儿郎没有战死沙场,何须这些本该被守护的人舍命戍卫边疆?

可恨的北燕贼子,可恨的乱世战火,究竟给东陵带来了什么?!

白璟忍住锥心锐痛,撩起衣摆缓缓跪下,于惊诧声中,一字一句:“白家五郎白璟,代表埋骨阴山的八万将士,谢过诸位于绝境之中挺身而出,代替牺牲的将士们戍卫山河!”

众将士连声惊呼:“五公子,使不得……”

白璟却跪得执着:“八万将士无一生还,仅余我一人独活,他们对和平的渴/望,以及戍卫山河与百姓的愿望,我白璟一人无法承受。”

“但是因为诸将士,这份精神才得以延续,牺牲将士们无法完成的事,也有人继续完成!”

卫骁弯腰扶起白璟:“五公子,我们都是东陵儿郎,本该如此。”

白璟起身,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东陵儿郎甚多,却不是人人都能如此,无数蝇营狗苟之辈,还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唯利是图。

正因为不是每人都能如此,所以眼前的将士们才更可敬。

尽管他们看起来可能不是以一敌众的战士,但他们义无反顾投身战斗的行为,无疑是可敬的。

过了许久,白璟才平复心绪。

他举步上前,于高台之上面庞坚毅:“从先祖创下东陵基业始,我白家便兢兢业业辅佐历代帝王,如今山河有难,我白家更是义不容辞。”

“我白家满门忠骨,百年英魂,父兄血溅沙场我虽悲恸,但也知这是我白家人的职责与宿命,他们为大义而死,虽死犹荣!”

“还请将士们不要为此难过,因为终有一日,我们都会团聚在一起,在那之前,就让我们继续他们未完成之事,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我于阴山一战幸存,是上天对我白家的垂怜,从今往后,我将带着白家祖祖辈辈的遗愿,与长妹白明微一起,继续戍卫疆土,护我东陵百姓不被欺凌践踏!”

“东陵山河……”白璟高呼一声,字句铿锵,“不容践踏!”

众将士齐呼:“东陵山河,不容践踏!东陵百姓,不容欺辱!我等将以命拼搏,护卫我东陵山河无恙,百姓安居!”

一番慷慨激昂立誓般的高呼,字字句句离不开山河与百姓,却未有一句提及,这片土地的主宰——元贞帝。

或许当元贞帝宠幸皇后外戚秦氏一族,予他们无上尊荣与权力,却逼得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白家十数男儿弃趣÷阁从戎,最后战死沙场,仅余五郎一人独活时。

将士们的心中,再难将元贞帝当做他们赌命效忠的对象。

白明微一袭戎装,缓缓登上高台。

与五公子的满身素白不同,她威风凛凛,身上不见半点戚色,好似已从丧父丧兄之痛中抽离,回归到白家军当中。

但没有人会觉得,悲伤就此从她心中抹去。

因为他们同样深切地体会到愤怒与悲伤,但身为军人,必须把这些情绪藏于心底,时时刻刻做好战斗的准备。

所以他们能理解,大姑娘一身冰冷盔甲下所埋藏的情绪,以及她为了职责不得不摒弃的,身为常人会有的喜怒哀乐。

然而正是如此,正是这仿佛无坚不摧的大姑娘,给予他们源源不断的力量。

众将士齐齐行礼:“见过大姑娘!”

白明微平静从容一如既往,她向在众朗声宣布:“将士们,风军师被我派去执行任务,或许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在的时日,我的五哥将会暂替军师一职,接替风军师的所有事务。”

军师?

众将士一时怔住,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众将士的反应,当然在白明微的意料之中。

她似落了碎星的眸子漫过昂首挺胸站于台下的白家军,金色甲胄映衬雪光,流潋灼烈似火殷红的乌金裙裾随风飘起,衬得那明丽的艳色的面庞飒爽如刃。

她是女子,是最不该站在这里的人。

世情对女子诸多限/制,百般要求,以往白家没有已长成的男儿,她执掌虎符理所当然。

可现在五公子回来了,虎符依然由她执掌,多少让将士们心感异样。

更何况,在此处的多为京中带来的将士,他们与卫骁的手下不同,一生束缚在各种条条框框里的他们,骨子里十分古板传统。

尽管他们觉得,这支队伍由大姑娘执掌最合适不过,但要他们立即接受在五公子还活着的情况下,依旧是大姑娘掌权,未免强人所难。

众将士的反应,被白明微尽收眼底。

她恍若未见,那坚毅的面庞,并未因此有半分动容。

因为她心底清楚,率领白家军所向披靡的人,必须有坚韧的心智,若因这点事便在心中产生丝毫的动摇。

那么,她不配握住这枚虎符,不配让数万将士把命交给她。

这时,白璟站出来:“我白家以文助历代君王安邦定国,这个传承数百年未曾断过,是以我白家男子,皆为文人出身,从小接受的教育也是文能治世,文为安民之本。”

“说来惭愧,君子六艺我无一落下,但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武功这块,长妹之能我望尘莫及,但能用腹中几分学识为白家军尽一份力,我亦十分欣喜。”

话说得委婉,但却浅显易懂。

将士们听得出来,五公子的话中之意——他不是为将之才,大姑娘才是。

听得白璟这样说,众将士虽然还是一时无法完全接受这种安排,但依大姑娘之能,必定能率领白家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所以,在众的人,最后也无人提出任何异议。

卫骁当先拱手:“见过军师。”

卫骁原先的手下也跟着行礼:“属下见过军师。”

其余的白家军看了白明微一眼,想起战场上那道如火般攻灼烈燃烧的英姿,最后也心悦诚服地垂下脑袋,恭敬行礼:“属下等见过军师!”

如此,白明微没有再言语。

只是放下“继续训练”几字,便一头扎入帐中,再未出来。

卫骁继续操练将士,新得一趁手武器,他迫不及待在将士面前展现,一把战戟被他舞动如龙,强悍的身手与凌厉的招式,令在众将士心服口服。

看到如此骁勇的卫骁,将士们很难想象,身姿纤细的大姑娘,体内竟蕴含/着战胜卫副将的力量。

但事实容不得他们忽略,是以卫骁表现得越强,他们便越佩服能将卫骁打败的大姑娘。

白璟随后进入帐篷。

光影深处,一道纤细的身姿伏案执趣÷阁,眉间蹙痕深深,显然正在苦思。

白璟眸光落在白明微身上,眼底掠过些许心疼。

他走过去,问:“明微,可是遇到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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