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预嘿然一笑。
姜还是老的辣。
法海只是小惩大诫,将惹是生非、把事情闹大的惠景收回,便在场面上立即扭转颓势、重新占据主动。
我都把得罪你们的知客僧撤走,若你们还坚持,便是胡搅蛮缠,我出手对付你们,便顺理成章。
这是法海的套路。
“今日,我与士林兄弟前来金山寺,却不是为了闯山门、搅乱修行清净之地。”
杜预沉声道:“我们只想恳请法海大师,释/放出士林兄的母亲,让他骨肉团圆、共享天伦。想必以法海大师大仁大量,这等小小请求不会驳回吧?”B
法海的声音,淡淡传来:“你们的来意,本座早已知晓。可惜,白素贞乃是一条蛇精,还是修炼千年、妖王修为的蛇精。她变化成美女模样,在西湖上勾/引了徐士林的父亲许仙,被我揭破真相后,又恼羞成怒,以妖力水淹金山,触犯了天条。本座乃是奉天道旨意,将她收押在雷峰塔下。”
大宋人听到这事情原委,纷纷点头,表示法海站理。
“原来如此。”
“千年蛇妖,是该镇/压。”
“哦,对了,当年确实有洪水进犯金山寺。我还以为是天灾,想不到是蛇妖施法。”
“唉,如果触犯天条,这也无可奈何。”
法海不愧是能言善辩的金山寺方丈,区区几句话,便堂堂正正占据天理,将杜预为白素贞、徐士林求情的话,都牢牢堵住。
杜预若是轻举妄动,便是“逆天而行”,不占道理。
徐士林紧皱眉头,想不到法海还是这么难以对付。
连他这亲儿子除了苦苦哀求,也想不出更好办法,让法海网开一面。
杜预却摇摇头:“法海大师,要我说,这就是你的错!”
“哦?”
法海的声音为之一滞,冷冷道:“这等论调,本座还是第一次听到。愿闻其详。”
杜预笑了笑:“白素贞虽是妖,却是一位有情有义的“义妖”。她千年之前,被徐士林的父亲徐仙机缘巧合拯救,一直想要报恩,经过千年苦修,才终于化为人形,在西湖断桥之上,与徐仙重逢、结为夫妻。知恩图报,百年修得同船渡,此乃有情也。”
金山寺游客听了杜预讲述这段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纷纷被吸引、不断点头。
徐士林泣不成声。
法海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杜预继续道:“之后,白素贞与徐仙伉俪,在杭州开设一家医馆,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杭州百姓无论有钱无钱,他们都古道热肠、医者仁心给与医治,穷苦人家完全不收费用。在座的民众,就有不少受过他们夫妻恩惠的。此乃有义也!”
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白发苍苍老太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流泪,对徐士林磕头道:“原来是恩人之后,请受老婆子一拜。”
她回头对儿子、儿媳道:“这就是我说的咱杭州全城救命恩人。你们还不跪拜?”
儿子、儿媳一起跪拜。
全场茫然。
老太太声泪俱下道:“二十年前,我临安城遭遇一场大瘟疫,横扫城内,十室九空,染病者三天之内必全身黑紫暴毙。我全家也染上瘟疫,只能闭目等死。”
“天可怜见,竟然有一位美貌如仙、好似九天玄女下凡尘的美娘子,带着一位行医的官人,来到我家,送医送药。他家的药果然神奇,吃了就好了。”
“要不是恩公悬壶济世,只怕我临安城二十年前就死绝了,哪有如今的繁华盛世?”
“恩人夫妻的名字,就叫徐仙、白素贞。”
全场,一片哗然。
“真的?”
“这位老婆婆说得如此恳切,绝不会错。”
“我也听老辈人说起过,二十年前,多亏一位姓徐的年轻神医,还有美丽的白娘子不计报酬、治病救人,才保全了我全家一命。我也要拜/谢!”
“原来,就是那位白娘子啊。我还记得她啊。没想到被法海镇/压在塔下?”
“我奶奶说,就算天下妖物都是坏的,也要记住白娘子是义妖,是好人啊。”
顷刻间,大宋人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感谢徐仙和白娘子救命之恩。
徐士林急忙扶起老婆婆,又感激涕零道:“大家伙快快请起吧。我爹是世代行医,我娘更精通医术。当年赶上瘟疫横行,他们治病救人,不求回报,我娘更是告诫我,此事不许再提。想不到大家都记得。”
那老婆婆眼圈通红道:“白娘子行医行善、救人无数,却想不到被镇/压在这雷峰塔下?法海,你当年也在,怎么不见瘟疫横行你出来救人?”
法海默不作声,嘿然冷笑。
杜预沉声道:“法海,你看到了吧?民心就是天心,民/意就是天意。白娘子积德行善,早已赢得了全杭州,乃至大宋人的衷心爱戴。”
法海默不作声。
杜预摇头道:“徐仙自从爱妻被你抓走,也幡然悔悟,跪求你放过白娘子,但你不为所动,斥责他被妖女迷惑本心。而徐仙自愿在你金山寺出家,为爱妻赎罪,只求减轻罪业,尽早释/放白娘子。这难道不是仁吗?”
他一指一个满脸泪痕的消瘦和尚。
众人顺着杜预手指看过去,这和尚与徐士林六七分相似,一看就是父子。
徐士林哭倒在地:“父亲!”
和尚转过头去,双手合十:“小施主,你莫要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父亲许仙,我只是此地的出家人,法号惠崇。”
但他颤/抖的身躯,早已出卖了他激荡的内心。
二十年,他已经在这里佛前,为爱妻苦苦求了二十年。
今日,终于见到了儿子,如何能不哭?
杜预一指徐士林,沉声道:“士林兄还在襁褓,娘亲就被你抓走扣押,父亲也因此出家替爱妻赎罪。他自幼骨肉分离,茕茕孑立,虽有母却形同孤儿,虽有父却无人依靠。”
杭州人看着徐士林,各个被感动,潸然泪下。
徐士林泪如雨下。
从未有人像杜预一般,将他的身世说的如此清楚、感人,将他的委屈、冤屈当众倾诉。
杜预沉声道:“他为了救母,自幼天天去雷峰塔,陪同母亲,更年年来你金山寺下跪,恳求你释/放他娘。每到除夕之夜,他就跪在金山寺山门外。哪怕铁石心肠,二十年过去,也该被感化了吧?这难道不是孝吗?”
他一气呵成道:“各位,徐仙、白娘子、徐士林一家,乃是有情、有义、有仁、有孝之人,如此一家人却被蛮横拆散、骨肉分离,难道不是人间悲剧?难道不该纠正吗?”
“在场各位,只要眼不瞎心不瞎,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有点贵恙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杜预越说越6,索性拿出文豪鲁迅先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将文抄公进行到底:“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胡说!”
法海终于按捺不住,一声咆哮。
黄守正尖叫道:“好个秀才,你竟然敢,亵渎护国大/法师?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全场,百姓,哄堂大笑。
“是啊,我看这法海,多半是羡慕妒忌恨。”
“他自己是和尚,不能婚娶,迎娶美娇娘,自然也看不得别人幸福美满。”
“我只怕,法海老和尚囚禁美人,多半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啊,不然他干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法海再也坐不住了。
杜预这张嘴,实在太能说了。
如果任由杜预继续编排下去,只怕法海的护国大/法师,都要名声扫地,声名狼藉,搞不好还会整出点不堪入耳的桃色新闻来,将他名声毁于一旦。
他只能暴跳如雷,一跃而起。
轰!
山门次第大开!
从金山寺最高处,一道金色佛光,冲天而起,落在杜预的面前。
一个威严的高僧,白眉白胡,须发怒张,不怒自威。
正是法海!
法海哪怕只是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两道卧蚕眉下,一双炯炯虎目,放射出刚猛无俦眼神,仿佛要将杜预彻底看穿,连魂魄都要被他眼神洞穿!
法海破关一出,整个金山寺鸦雀无声。
无人,再敢说一个字。
仿佛灵山的护法金刚下凡,压迫感十足。
法海盯着杜预,双手合十道:“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这首诗,一共八句话五十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如洪钟大吕,在杜预脑海中炸开,要将他的脑颅彻底炸裂!
杜预脑阔嗡嗡的,每一寸脑子都充斥着法海的真言。
他知道,这必然是法海动了真怒,使用了狮子吼一类佛门功法,对自己造成巨大精神冲击。
杜预踉跄而退,耳鼻中已然被震出道道鲜血,如同两条殷红小蛇,徐徐流淌而出。
七窍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