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的导演是瑞典人鲁本-奥斯特伦德(Ruben-Ostlund),在2017年,他凭借着自己的第五部长片“方形”(又译作“自由广场”)登顶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一举奠定自己中生代导演第一梯队的位置。
鲁本是一位很有趣的导演,他总是喜欢将镜头对准中产阶级,然后敏锐地用一些戏剧冲突事件来触发冲突,继而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来揭开中产阶级光鲜亮丽面具底下的一片狼藉,在这一点上,他和希腊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Yorgos-Lanthimos)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后者拍摄出“龙虾”、“圣鹿之死”、“宠儿”等作品。
但鲁本和欧格斯的区别在于,欧格斯更加深刻也更加哲学一些,他的电影内核往往能够深入现代文明的层面进行探索和反思。
而鲁本自己则更精英主义一些,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学院知识分子出身,却又对自身状况产生诸多想法,镜头视角更多停留在中产阶级的虚荣与伪善上,但如果想要更进一步探讨中产阶级心理状态的形成原因,他则显得力有未逮。
当然,这不是批判,而是两位导演风格的不同。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鲁本的电影作品里往往不经意之间透露出一种自我陶醉的说教意味,仿佛高高在上地展现出自己的创作意图:
“你看到了吗?虽然我也是中产阶级,但我正在自我反省,你们看到了吗?其他正在观看电影的中产阶级们,你们被刺痛了吗?”
欧格斯则没有。
那么,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仁见智,有人喜欢,自然也就有人不喜欢。
在陆潜看来,鲁本的镜头语言还是太过僵硬化也太过机械化,如果能够像伍迪-艾伦(Woody-Allen)那样更加戏谑也更加自嘲,又或者是像罗伊-安德森(Roy-Andersson)那样更加冷静也更加疏离,鲁本希望传达的故事核心思想应该会更加具有冲击力。
不过,这只是陆潜个人的意见。
从现实来看,那种僵硬感和机械感恰恰就是鲁本所希望呈现出来的;而且,电影专业人士也更加喜欢鲁本的风格——
欧格斯的职业生涯分别拿到一次戛纳评审团奖、一次戛纳最佳编剧、一次威尼斯评审团奖和一次威尼斯最佳编剧,另外还分别以三部作品赢得了四项奥斯卡提名;而鲁本的职业生涯则拿到一次戛纳金棕榈、一次柏林短片金熊、一次奥斯卡提名。
数量上,欧格斯略胜一筹;但质量上,鲁本显然更加出色。
视角,重新回到“游客”这部作品上来。
这部作品是鲁本在拍摄出“方形”之前的作品,更加轻盈也更加戏谑一些,最重要的是,整个格局相对更小一些,整部电影的视角完全聚集在一个家庭之上,反而更容易掌控,呈现出来的观感也更加出色。
电影最有趣的部分就在于:
雪崩发生之后,其实把负面情绪宣泄出来是更好的解决办法,沟通才是解决矛盾的桥梁,但鲁本敏锐地抓住了中产阶级的一种尊严,一种来自知识分子、来自精英阶层的骄傲:
丈夫拒绝承认自己的懦弱狼狈和贪生怕死、妻子拒绝释放愤怒而以冷暴力的方式传递羞辱,这使得双方陷入心理层面的较量和张力。
沉默,其实就是一种角力。
对于中产阶级来说,性别角色的强权弱势也是存在的,尽管尊重男女平等,但社会环境氛围所营造等等影响无处不在,整体而言,丈夫依旧是掌握家庭话语权的权威,妻子拥有自己的地位却不是绝对权力的掌控者。
然而,一场雪崩,一场危机状况下的本能反应,却瓦解了权力架构,并且因为道德层面的制高点而导致权力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面对外人,他们依旧需要维护自己和乐融融的中产形象,丈夫才是核心;但内心深处,妻子却掌握了引爆地雷的开关,以至于丈夫陷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态,唯恐稍稍不注意就可能让自己“社会性死亡”,在朋友和社会礼仪面前形象尽失。
正是这样一种张力,悄无声息地营造出惊悚效果,同时也赋予电影一种又尖锐又独特的黑色幽默效果。
而且,鲁本的配乐选择非常有趣,就好像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Kubrick)在“2001太空漫游”、“发条橙”等作品里用古典乐反其道而行地营造出惊悚恐惧效果一样,鲁本也采用了古典乐来营造气氛——
安东尼奥-维瓦尔第(Antonio-Vivaldi)的传世经典“四季”。
看似悠扬婉转的小提琴曲,却出人意料地制造出戛然而止又毛骨悚然的惊悚效果,这无疑是为电影增色的关键。
然而,鲁本在制作“游客”的时候,还是不够成熟,配乐的重复使用太过频繁,以至于进入后半段的时候让观众产生心理排斥,这就是过犹不及的典范,后来在“方形”的时候,鲁本的配乐运用就明显成熟了许多。
不管如何,“游客”将视角锁定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身上,巧妙地揭开人性的复杂,又嘲讽中产阶级的虚伪,这无疑是非常特别又非常犀利的。
和江浩文讨论“人类清除计划”的时候,陆潜脑海里就源源不断地冒出灵感——
以直白而血腥的方式来探讨道德选择,这无疑是有趣的;但如果能够用杀人不见血的方式来讨论道德困境,这应该会更加有趣。
对于丈夫来说,他做错了吗?
其实没有,危急关头的自救,这就是本能反应,贪生怕死,这其实是一个中性词,到底是贬义还是褒义,需要看具体情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忘乎所以的。
但从道德层面来说,他的确做错了。
抛妻弃子的自救,展现出内心深处的自私自利,特别是对比妻子保护孩子们的动作,也就撕开了一道口子,哪怕道理人人都懂,但情感层面还是难以接受。
这样的矛盾,抛给观众一个思考:
当我们作为旁观者在模拟生死关头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自信满满地说,“我肯定会救妻子和孩子”。
但这不是“真心话”,而是道德观念驱动之下的“正确观点”,花言巧语、海誓山盟并步困难,至于真相如何,只有真正面临雪崩的时候才能够知晓,就好像斯坦福监狱实验一样——
所以才说,永远不要考验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