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季谨言今晚有个应酬,苏栗马一直等在四洲国际酒店套房里,未经允许也不敢私自下班,躺在沙发上无聊地刷着微博和小视频,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转眼便是夜间十一点。

她懒懒地从沙发中坐起身子,透过玻璃去看外头的夜景。今夜天色很好,月亮清亮,星子稀疏却带着细碎的亮光,均匀地洒在夜布上。

伴随着“嘀”一道刷卡声响起,房门被人打开。

苏栗马回头,就瞧见严雪至虚扶住季谨言入内。

“严总。”苏栗马迎上去,立即闻到二人身上都沾染了不少酒意。

“先把谨言扶回房间。”严雪至说。

苏栗马作势就想去扶季谨言,却发现对方依然能自行走动。平日里他就算喝多了也会自持镇静,从不把醉酒浮在面上。

所以将季谨言送回床上休息,也不太困难,二人只是搭把手,几乎就是他自己稳住步伐走回的房间。

一落进软床,季谨言浑身就似乎松懈了下来,他抬臂压住眼帘,微微轻喘,试图缓解体内因酒精翻江倒海的气息。

苏栗马:“严总,不如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这里让我来吧。”

严雪至看了一眼苏栗马,点点头,应声出了房门。

苏栗马俯身帮季谨言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的一角轻轻掩住他的身子,又怕他口渴,转身去客厅帮他倒水。

她以为严雪至已经走了,没承想对方还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

“严总,我给你泡茶。”

苏栗马也不敢怠慢,对方却是挥挥手示意不必:“我坐会儿就走。”

这之后空气有些安静。

苏栗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今天的应酬很重要吗?季总,难得喝这么多酒。”在她印象里,季谨言一向是自控力一流,也不会让自己喝得很醉。

严雪至放下袖子,瞟了她的背影一眼:“季珵回来了。”

苏栗马倒水的动作一顿,悠悠回头,略微有些疑惑不解。

只听严雪至继续说:“他们兄弟关系一直很一般,你应该也听说过。季老爷子原本最看重的孙子是季珵,谨言……他从前在季家过得并不如意。”他不知道苏栗马对这件事了解多少,所以也不敢全盘托出,只挑了几句不轻不重的交代了一下,便站起身,拾起被弃之一旁的西装外套。

“你好好照顾他,我先走了。”

苏栗马端水进屋的时候,季谨言仍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

整间房只亮着一盏暖黄幽暗的床头灯,落地窗外交汇蜿蜒的霓虹灯光也能映进些许。可只这一点光就像刺痛了季谨言的眼睛,让他始终用手臂堪堪挡住。

苏栗马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将水杯置在床头柜上。她戳了戳他西装褶皱处,低声唤他:“季总,要喝点水吗?”

没有回应,只剩染着酒气的喘息声,连绵不断。

就在她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床上的季谨言终于微微启唇,声音带着醉意侵蚀后的沙哑:“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苏栗马顿住,就保持着半跪着的姿势,看着他。

“季谨言,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字,意思是让我踏进季家大门的那刻起就要谨言慎行。”他幽幽地说,“珵,如美玉,季珵谐音又如继承,他是包含了所有期望出生,而我才是一出生就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季谨言的声音除了浓浓的喑哑,依旧不咸不淡,没什么情绪。

让苏栗马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却很快沉静了下去。她轻声说道:“可是季总,你比很多人都幸运得多,你有家庭,还是个不一般的家庭,你有事业头脑又聪明,现在的你,很成功,是别人活几辈子都追不上的成就。

“每个人生来都有些不如意的事情,在我看来,您已经是上天开了无数大门的幸运儿了。”她凑近了他些,“怎么,现在因为这点不如意,在可怜自己?”

季谨言的手臂挡着上半张脸,看不清神色,却能瞧见他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当然不是。我所要的我都已经得到,并且谁也拿不走。”

或许他本就是个情感淡漠的人,季家对他算不上好也不算不好,该给他的也从不亏待。然而他天生就亲情淡薄,对待这个家族也一直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如今他提起,不过是喝了点酒,顺带想起了苏栗马第一次来面试时,对自己名字由来的解释。

那会儿他就知道,她是完完全全在敷衍,可是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假笑,就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招聘苏栗马成为特助的时候,他也命人调查过她的基本资料,知道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这样的人没有软肋,挺好,不容易被人要挟。

可是,她依然似乎跟宋振宁有纠缠,没有软肋的人,那么大概就是为了钱。

苏栗马不知道季谨言想的这些,只是微微一笑。果然是她熟悉的季谨言,伤春悲秋、怜悯同情这些词都不会在他身上出现,可偏偏是这股沉静自持的风格,颇具魅力。

“季总,运筹帷幄好厉害。

“掌控一切的样子特别英明神武,英俊不凡。

“哦,对了,你长得也特别好看,简直就是神仙下凡,不属于凡间的相貌!”

一系列“彩虹屁”从苏栗马口中源源冒出,连草稿都不用打。

季谨言移开手臂,醉意蒙眬的眼睛幽幽瞧了一眼暖光下她笑意盈盈的脸,片刻,他沉声道:“水。”

苏栗马即刻扶季谨言坐起,将凉白开递给他。见他喝了几口,微微抬头,喉结滚动,是吞咽凉水的动作,却因蕴含醉意和昏暗光线,平添一丝性感。

她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内心不想承认她被刚才那一幕给撩到了。

接过季谨言喝了一半的水杯,转身刚安置在床头柜上,手腕蓦然被人拽住,硬生生将她拉下跌坐在床沿,满怀酒气的环抱不期而至。

季谨言的双手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肩胛处,浓重的呼吸全喷在她的脖颈上,细碎的头发擦着她的耳郭,挠得她微微发痒。

“季总?”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滚烫异常。

季谨言仍未说话,将脸埋在她颈项里,似是在吸闻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冰凉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皮肤,细细密密,让她蓦然感到战栗。

这该死的男人,不会是要借酒行凶?

苏栗马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僵直端坐,任凭对方在她脖间肆意撩拨,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越箍越紧,加重了这个怀抱。

她好不容易稳住被他撩拨之后,有些急促的声音,略带嘲讽地说:“季总,我以为,你对不喜欢的人是下不去手的。”

该死的男人,平时装得高傲洁癖,原来和其他男人一样,都是不吃白不吃的主儿。

“你猜得没错。”

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

她还未品出这句话的意思,天翻地覆,她蓦然被压倒在床上,面朝上,正对着季谨言。

床头那盏暖光不知何时熄灭了,只余月色漫进来。晦暗中,她看清季谨言浸在醉意里的神色,那双眼睛深得恍如旋涡,此刻写满了欲望。

苏栗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面色平静,心脏却狂跳不止,大脑宕机,完全无法思考,只余一个奇异的念头——她好像并不讨厌他的触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可是她很不满对方屡次借醉碰她。

“季总,你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没有回应,只有旖旎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是又要借着喝醉,耍流氓吗?”

如果换做平日,季谨言早就捕捉到了苏栗马言语之间的关键词,此刻被酒精蒙住的大脑已经不会思考,他目光落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下意识就想去吻。

然而他是真醉,不是装醉。

还未亲到她,酒气又搅得他天旋地转,终于是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侧。他仍没力气再做其他,双眼蒙眬地望着苏栗马的侧脸,最终缓缓入眠。

“季总?”

苏栗马低低地唤季谨言,没有回应,半晌,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侧过头,看见季谨言合着双目,似乎已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垂下,泛着属于深夜里柔和的光泽。

这死男人撩完就睡,毫不负责!

苏栗马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有种失落的情绪,反应过来以后,她脸腾地一红,不满地捶了一拳睡死的季谨言。

她蓦然想起,当年与他初次相遇的情形,好像他也是神志不清的状态。虽然醒来后先跑的是她,虽然这是一场失误,她也三缄其口,坚决不提此事,可是季谨言对此似乎没有任何印象的渣男态度,让她的火气又蹿了上来。

她巴不得季谨言这个变态现在就原地爆炸。

想着,她朝着他胸口又是一拳。

苏栗马整理好贴身凌乱的衣物朝外走,已经走到门口时,她越想越气,回过头,朝着他胸口再来了一拳,才颇为满意地离开房间。

这一晚,季谨言睡得并不踏实,他做了一个噩梦。

整个梦杂乱无章,首先是他感觉怀里好像有一团绵软的身躯,蹭啊蹭的,让他难以自持,于是该做的都做了,却始终看不清对方是谁。

原以为是个春梦,没想到突然,他又被人绑在了柱子上,有人说他犯了色戒,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锤子就一下一下地往他胸口上锤。

他倒是也硬气,在梦里,也不吭一声。

再然后他终于悠悠转醒,窗外天光大亮,有些晃眼,又瞬间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撑起身子。

季谨言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还有些头疼,是昨夜未散完的醉意。

他伸手揉了揉胸口,不知是不是受到那个梦的影响,他莫名觉得胸口真的传来一丝闷疼。

他侧头看到了床边那杯喝了一半的水,按了按太阳穴。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外滩与严雪至他们喝酒时的情形,再然后,回到酒店房间以后,就不太清晰了。只是隐约记得,他好像抱了某人……

他掀开薄被,下床穿鞋。确实是有些喝多了,否则估计那人现在应该是在他怀里醒来的,有点遗憾。

他恬不知耻地想着,把之前那个犯了色戒被捶胸的梦瞬间忘到了九霄云外。

从房间出来,准备进盥洗室的路上,他蓦然瞟见,某人上半身盖着外套蜷缩在沙发上,像只小猫一样。

还以为苏栗马回去了……

他缓缓靠近,俯身去瞧她柔和的睡颜。清晨日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肤色白皙透明。她睡相还挺不错,闭着眼,抿着唇,一脸恬静。

似乎是因为不在自家,她睡得也不太安稳。感觉到有人靠近,她也慢慢转醒,适应阳光后睁眼去瞧,就见季谨言此刻已经站直身躯,立在沙发一侧。

苏栗马懒懒地伸伸腰,似醒非醒的声音轻轻唤道:“季总,你醒啦?”

“嗯。”季谨言装作无事发生,转身向盥洗室走,没走两步,蓦然驻足,回头脸色不太好看,“宇宙无敌厚颜无耻?”

昨天他听季珵的描述,就猜到苏栗马一定把他微信备注给改了。

苏栗马还没睡醒,一脸迷糊,问:“什么?”

季谨言也不忙着解释,掏出手机,对着苏栗马的微信头像,发出一串“1”。见她迷迷糊糊拿出手机,他两三步上前冷冷一瞥。

果然,解锁后的微信屏幕上,他那一片纯白的微信头像旁,名字备注的就是“宇宙厚颜无耻君”。得到验证,他脸色一沉。

苏栗马感觉到周身寒气聚集,才恍然悔悟,瞬间清醒,她睁大眼睛看看季谨言,又看看手机屏,瞬间欲哭无泪:“季总,我错了,季总。”

季谨言眸光氤氲着寒气,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苏栗马被盯得发毛,只能硬着头皮强行解释:“季总,我这是夸你,你看宇宙无敌,就说明你是无人能及的高度;厚颜无耻其实指你颜值高到一定程度,大家都不敢正眼瞧你,只能仰望你……”

语文老师如果此刻在场,听到她这样的诠释,一定会背过气去。

季谨言递给她一个“编,你就接着编”的眼神。

“不是这个意思吗?”她缩了缩脖子,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直接装文盲,“我以为厚颜无耻就是这个意思来着。”

季谨言揉了揉太阳穴,未散的酒意和眼前的她,闹得他有些头疼。

“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吗?”苏栗马小心翼翼地问,“那我马上改成其他的。”说罢,飞快地在手机上一阵操作,直接把季谨言的备注名改成了“季总好帅”,后面还跟了一个爱心,讨好似的端给他看。

看到那个爱心,季谨言头更疼了。

“九年义务教育没学完,就回去再学,季氏出资。”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苏栗马,“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放归社会,会拖慢社会主义道路前进的步伐。”

苏栗马忍住内心想掐死对方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假笑道:“季总真是充满了社会正义感,年度评选的感动中国十佳人物应该有你一席。”

直到季谨言进入盥洗室后,苏栗马都没弄清,自己改了他备注名这件事,他究竟从何得知。

而刚进入浴室的季谨言,想起季珵昨晚不留情面的吐槽,始终对那个“爱心”耿耿于怀,于是立刻拨通一个电话,沉声道:“严田,之前让你加的爱心表情包,取消。”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三秒:“好的。”

挂了电话,严田看了一眼手边特地找了设计师操刀的各种爱心图案,他都亲自上阵提供了一些构图,默默叹了口气,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谁能料到,季总又不喜欢爱心了。

周四的午后,天空阴沉沉的。

日头被厚重的云层遮住,风吹得路边的香樟叶簌簌作响,整座城笼在暗云之下,阴霾暗淡,天空像是要下雨一般泫然欲泣。

季氏集团。

季谨言忙了一上午,他揉揉鼻梁,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目光不经意瞥见桌面一张镶金边的邀请函。

今天海上拍卖行好像有一场拍卖会举行。

他脑海中蓦然迸出,前些时候,苏栗马卧在沙发里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邀请函,像是看上了某件拍卖品。

没有那个实力,她胃口倒是挺大。他轻嗤一声,半晌,又突然打开无线接讯,对外头的严田说:“严田,下午还有没有事?”

严田翻了翻平板电脑:“季总,您下午没有其他行程需要处理。”

“备车,去海上拍卖行。”

季谨言想起苏栗马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是顺道去拍个小物什扔给她玩玩,他似乎都预料到她捧着拍卖品欣喜若狂的样子。

他心情莫名变得舒畅,套上西装,提步出了办公室。

而苏栗马却比季谨言早一步抵达拍卖行门口。

车子停稳,便有拍卖行的安保人员前来开门,恭敬地迎接人下车。

宋振宁率先从车后座跨出来,接着是一袭红裙的苏栗马。她先迈出一条骨肉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水钻细高跟,左手掩住胸口,稍稍低头弯腰,不慌不忙地从车内出来,站直。

这身红裙,是上回在商场里,季谨言花了八十多万买下的,也是她衣橱里最名贵正式的一件,她原以为没机会穿,没承想今天就用上了。

为了出席这次拍卖会,她特地捯饬了两个小时,化上精致淡雅的妆容,换上战袍,头发还特地做成妩媚的微卷,斜斜放在一边,露出半边白皙的锁骨,倒是比平日里浓妆艳抹的更有品位且好看了些。

在得知季谨言不会参加拍卖会以后,苏栗马就把心思动到了宋振宁头上,按照他的门庭地位,应当也收到了邀请函才是。

果不其然,宋振宁也收到了,而且十分爽快地答应,让她一同前往。

原本林兮也要一起来,可惜剧组因为之前男主替换风波,进度本就已经落后,加上女主角戏份尤其多,为了不再拖长时间增加成本,现在进入了疯狂补拍模式。所以林兮实在请不到假,只能由苏栗马代为竞拍。

宋振宁在车边站定,见苏栗马下车,向她的方向,微微弯曲手臂。

阴沉沉的天色,渲染得街景都暗淡无光,她这抹妖冶的红站在门口显得格外出挑,引来不少目光。饶是她不情愿,也没办法,硬着头皮挽上宋振宁的胳膊,向内走去。

走进拍卖行,有身着礼服的迎宾小姐,将他们领至内厅。宽阔的大厅里有着一排排座位,鳞次栉比,舞台右侧放置着一张演讲台,巨大的幕布悬挂在演讲台后边的墙面上。

苏栗马一路跟着迎宾小姐走到最前排,中间有一条过道,过道右手边就是宋振宁的座位。苏栗马眼尖地瞟见过道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印着的名牌,赫然写着:季谨言。

她看着那个空落落的座位,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了宋振宁身边。

场内陆陆续续有人落座,渐渐坐满。

拍卖会主持人上了演讲台,洪亮清澈的声音说了一番开场白之后,拍卖品根据行会流程,一件一件被推上台。舞台上有两束聚光灯适时地照在拍卖品上,是打光也是聚焦,让参与拍卖的贵宾集中目光在货品上。

冗长的拍卖过程,让苏栗马都有些犯困,她要等的拍卖品还没轮到,期间宋振宁倒是以不菲的价格拍下了一幅字画。

大概是今日的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苏栗马好久没听到身后厅门开合的声音,不经意越过宋振宁瞥见那端依旧空空如也的座位,稍顿,便移开了目光。

昏昏欲睡的倦意再次袭来,身后却陡然传来门开启的响动,瞬间击退她的困倦。

大约是好奇究竟是谁会如此姗姗来迟,苏栗马懒懒地回头,却猛然瞧见红毯那端,那道熟悉的身影踱步而来,走姿挺拔,身材颀长。

苏栗马却僵滞了一瞬。

季谨言怎么会来?

他不是说不来吗?

她怔怔瞧着他,由远及近,然后目光交错。

一锤定音,又拍出一件藏品。苏栗马就在这声锤声中,找回了思绪,恨不得立马找条缝隙躲起来。

他看到了?

绝对看到了,两人的视线有瞬间交会,这下,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苏栗马恨不得就此隐形,往后缩了缩,以期宋振宁能将她完全遮住。

那边季谨言在严田的陪同下,堪堪落座。过道边的宋振宁见他也来了,不由得愣了一下,片刻,笑着点头致意。

季谨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过道右边,看到宋振宁侧边那抹缩头缩脑的红色,他没由来地火冒三丈,面色冷得像是深冬房檐上的冰凌,落下来便能扎死一片。

严田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从未见过季总这样冷漠的表情,约莫是真的生气了。

苏特助啊苏特助,你这回,可真是作死了!

季总给了她多少次机会,今天却大摇大摆地跟着宋振宁出席这种场合,不是明摆着说自己是宋振宁的奸细,明晃晃打了季总的脸。

哎……总觉得暴风雨,要来了……

就算隔了条过道还隔了个人,苏栗马也能明确感受到那阵压迫,令人窒息,握紧的手心也沁出一层薄汗。

“接下来,要拍卖的藏品,是一只冰种翡翠玉镯。”

随着主持人的声音,礼仪小姐戴着白手套,笑容可掬地捧着一个红盒子走上台。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她向四面展示了一下。

这是苏栗马此行的目的。

玉镯的拍卖底价是一百二十万,顾不得那股无形的压迫,她第一个出手,加了十万。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一百四十万。”

苏栗马:“一百四十五万。”

又传来几次加价,在苏栗马喊道“一百六十五万”的时候,身后似乎再无响动。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林兮能拿出的价钱不多,最多三百万,这还是林兮这段时间的好资源攒下来的银两。

“两百万。”

一道冷峻低沉的男声蓦然响起。

苏栗马愕然,越过宋振宁去看季谨言,果然是他开的口,隔开一段距离看不清,只是那侧脸阴恻恻的,声音也冷冰冰。

苏栗马有些迟疑,季谨言居然出手了。她本来今天估计就得罪他不轻,如果再跟他争抢,后果……难以想象。

“不拍了?你不是为了这只玉镯来的?”宋振宁侧头,问她。

她把心一横,大不了回头再跟季谨言解释,稳住声音,脱口道:“两百零五万。”

闻言,季谨言骤然蹙眉,压抑住即将要爆发的勃然大怒:“两百六十万。”

严田吓得后背都出了汗,苏特助是怎么回事?脑子是“瓦特”了吗?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敢跟季总叫板争抢拍卖品……

季谨言的加价又快又狠,论资本,她跟林兮根本玩不起。

她每次都只往上加一万或者最多五万,可对方直接整数地往上加,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加价,季谨言的声音也一次比一次更凉薄。

眼下已经加到了三百万,再往上加,林兮负担不起。

苏栗马攥紧手心,一头乱麻。

就在她沉思时,身边的宋振宁倏然开了口:“三百二十万。”

苏栗马吃惊地抬眸,这人是觉得现在的情况不够乱,还想再添油加醋更乱一些是吧?她隐约觉得额角有些痛,无奈地揉了揉。

果然季谨言的声音更沉了些,像闷在水里。

“四百万。”

宋振宁:“四百五十万。”

“五百万。”

随着季谨言这一声,会场瞬间哗然,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飘来。

饶是主持人见过大场面,也对这个玉镯能喊价到五百万,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依旧保持自己专业的态度:“五百万第一次,五百万第二次……”

苏栗马见宋振宁还想喊价,立马扯了扯他衣袖,摇头示意。

“不加了?”宋振宁问。

她早就不想加了好吗?还不是他非得插上一脚,也不知是好意还是添乱。

“五百万第三次,成交!恭喜这位先生。”

在锤子落下发出一声闷响时,季谨言正好倏然站起,神情冷落冰霜,迈着长腿沉默离场,视线有一瞬间划过苏栗马,那一眼却让她胆战心惊。

——从未见过的冷漠。

“那人是谁啊?这么‘壕’?这只玉镯可要不了五百万。”

“那位置上写着呢,季氏的总裁,现任的少东家。”

“怪不得,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你说他豪掷千金买只玉镯回去干吗?”

“还能干吗?难道回去揣着睡觉吗?”

后边的交头接耳落进苏栗马耳朵里,她却依然沉浸在季谨言方才的眼神里,好半晌缓不过神来,直到身边的宋振宁提醒道:“季二已经走了,你不追吗?”她才蓦然回神,点点头,便也跟着那个背影,匆匆离去。

拍卖会场外,人头攒动。

苏栗马好不容易在会场大门口找到那个身影,也不顾脚上套着细高跟,急匆匆跑上去,阻止季谨言上车,还喘着气:“季总。”

季谨言回头,神色冰冷,眼底一点情绪都没有。

这种反应,让她莫名有些心慌,要解释的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季总,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才会麻烦宋公子带我过来。”苏栗马有些徒劳地解释着,“我跟宋公子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不用说了。”季谨言冷冷地打断她,“你跟宋振宁相识,而且不只是相识,这一点,应该没有错吧。”

层层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栗马抿着唇,沉默不语。

确实,这一点,她无法否认。季谨言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泄密,单单只认识宋振宁这点,他就给她宣判了死刑。

但她不能轻易认输……

她扬起下巴,对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季总,你要判我死刑,总要给我自辩的机会吧。”

此刻她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都叫他心生厌烦,眼角余光上下扫过她,阴沉沉的街景里,她身上的红裙鲜活亮丽,入目却格外刺眼。

季谨言不会费脑子去记女生的穿着打扮,却对这件裙子记忆犹新。她今日偏偏穿着他送的裙子,跟另一个男人招摇过市。

很好!

非常好!

“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隐忍着怒气的声音,从唇齿间逐字吐出,宣示着主人即将告罄的耐心,他一贯自持冷静,不想大庭广众对人发火,只要她立刻从自己眼前消失。

“严田,把玉镯拿来。”季谨言冷冷地开口,接过严田小心翼翼递上来的红盒子,只停留片刻,就像烫手山芋一般扔给苏栗马,眼底一片疏离,“你的赔偿金,自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

苏栗马原地愣住,见季谨言转身,那种一刹那就要失去什么的决堤感,让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他的手掌。

掌心温热,却捂不暖一块冰,驱不散乌压压的阴云。

季谨言的身形顿了几秒,然后一点一点从她手心抽出手掌。当着她的面,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块方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末了,手巾也像赃物一般,随手一扔弃如敝屣。

最后他只淡淡扫了一眼苏栗马,留给她一个凉薄至极的眼神。

季珵到海上拍卖行门口时,里头的拍卖会已经接近尾声。

但是他也不在意,反正今天的目的就是陪新结识的艺术表演系妹子来扫扫货,只愿博美人一笑,至于要买什么并不重要,错过了什么拍卖品也不打紧。

他刚下车,娇滴滴的妹子就黏了上来,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巴不得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柔声柔气地唤他:“季公子,等等人家嘛。”

今日天气不好,乌云压顶,有些沉闷,让他整个人情绪恹恹的,妹子的娇声细语,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

不过,他一向怜香惜玉,还是笑得满面春风:“等会儿你看中了什么,哥哥给你买。”

毕竟是请假从剧组跑出来偷懒摸鱼,用的当然也是借口,家里人生病了需要照顾云云。假都请了,虽没什么兴致,却也不好叫人家小姑娘失望。

他沿着红毯作势就要往内走,目光稍稍流转,正巧瞥见路边一抹有些吸睛的倩影,由下往上,水钻细高跟泛出细碎的光,纤细的脚踝,匀称笔直的小腿,再往上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红裙勾勒出的独属女性的柔美身段。

季珵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眼前这个,虽算不上出挑拔尖,但或许是那身明亮的红裙加持,在阴郁天色的映衬下,别有一番风情。

他继续向上看,白皙明显的锁骨,眼睑垂下,静默地站着,失魂落魄的样子楚楚动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倏然蹦出四个字——女鬼勾魂。

只是把他魂儿都勾了的女鬼,他却越看越眼熟,踏上台阶的一只脚,蓦然顿住,有些惊诧地回头。

“宝贝,你等我一下。”

他安抚完身边一头雾水的小美女,像是为了验证一般,疾步走到“女鬼”身边,反复瞧了好几眼,声音带着惊讶过后的余震:“果然是你!”

苏栗马有些萎靡不振,目光低垂,所以先入眼的便是一双锃亮的皮鞋,缓缓往上看,就是季珵那双桃花眼,不苟言笑时,与记忆中那副好看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然而,她现在回忆起来,只能想起方才季谨言疏离冷漠的目光。

有人凉薄,有人热络,认出她来的季珵顿时眉眼弯弯,眼角眉梢都流转着笑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苏栗马:“苏小姐,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喜?”

这小丫头片子还有好几副面孔,三次意外相见,三次都是不一样的打扮。

新鲜感对于男人可是致命的。

可这眼神落进苏栗马眼里,就觉得有些轻佻了。

“可是,禾先生你每次出现,带给我的都是惊吓。”

她本就心情烦躁,碰到有人上来触霉头,她也不吝赐教。

季珵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生气。见她这副打扮,又站在这当口,手里还拿着个与她裙子十分相称的红盒子,便也猜到她刚从拍卖行里出来。

只是,却不知为何她表现出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买完东西的女人不是该很开心的吗?

然后他开始了一系列遐想,片刻,得出结论,笑着凑近她:“被甩啦?手里那玩意儿,是分手费?”

苏栗马递给他一个冷冷的眼神。

嘿,还真猜中了,他真聪明。

“天下何处无芳草。你今天多好看啊,把你甩了的男人真是眼瞎,告诉哥是哪个浑蛋,我帮你揍他出出气。”

苏栗马好整以暇地打量季珵一眼,眼神写满了“就算告诉你,谅你也不敢”,半晌,又觉得自己在这边跟他置气,也是无用功。

“你想多了,没失恋,是失业。我老板大气得很,炒个员工,还拿几百万的拍品做赔偿,我真是……与有荣焉。”说罢,她还显摆了一下手里的盒子。

可这话里话外怎么尽是酸意,季珵有些好奇她口中的老板是谁,却只见对方扬了扬下巴,指了指他身后拍卖行门口的位置,说道:“倒是禾先生,还是尽快去陪你的小女友吧。人家眼睛都快瞪出来,拍点贵的,好生哄哄,我就不打扰了,再见。”说着一个转身,沿着路边排列有序的香樟路,抬步离去。

高跟鞋发出嗒嗒的声音,渐行渐远。

笼在昏天暗地之中的街景,有些虚无。风动,树叶随风作响,那抹明晃晃的红裙,就在这声响中越飘越远。

季珵被小美女挽着走进拍卖行时,思绪有些游离,想起方才苏栗马失神的模样,还死鸭子嘴硬偏说是失业,言语里的酸意,就差没把“男人没个好东西”直接表达出来了。

他有些失笑,身旁的小美女不解地看着他。他抽出自己被环住的手臂:“乖,你进去看中什么拍下来,算我头上。我有些急事,就不陪你进去了。”

然后他在小美女一脸错愕的注视下,走出了大门。

谁让他继承了他家老爹的多情,偏生看不得可怜兮兮的女生,顺着苏栗马离去的方向寻去,想要安慰一下她。

笔直的长街,香樟树一棵一棵,有序陈列。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他却没找到那抹跳跃的红,白跑一趟,他又开始怏怏不乐起来。

此时,苏栗马已经坐上了回程的出租车。

她靠在后排,脱掉高跟鞋,看着脚面被打出一条红痕。

刚才她走着走着,就觉得脚背一疼,于是就顺手拦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看着那道红痕,她有些出神。

蓦然想起,不久之前,她被季谨言扔在半路上,让她自行回家。那会儿她走得满脚水泡,心里恨不得掐死这个变态。可是转眼第二日,他抱她进沙发,还让严田给她买了伤药。她知道他有洁癖,他却好像从来没嫌弃过她,那时她心里还是有些小雀跃的。

可是刚才在拍卖行门口,季谨言眼里的厌弃,她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有时候真的弄不懂季谨言到底在想什么,但她也明白,今日她踩到季谨言的底线了,背叛和宋振宁,一向是季谨言所不能容忍的两大要素。

她偏偏全踩了个遍。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靠在椅背上,微微合目,心中似是涌过一阵洪水,冲垮堤坝,泛滥成灾,身体里好像有一种情愫在慢慢剥离,她想要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闭着眼睛,眼前的漆黑,让她无所适从,她恍惚明白了什么,那种失却之情来自何处。一直以来,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面对季谨言时的心动。

然而,对方是什么身份,她又算哪根葱。

云泥之别。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天生就像一条鸿沟,横亘在面前,阻碍着一切发展。

她一直都在装傻,一直都在压抑,却不承想,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感情她越压制就越挣扎,就像沙漠里生长出一朵花,顽强又炽烈。

曾几何时,她还无法理解,凌辰对林倩倩那种仰望的爱,并嗤之以鼻。

原来越得不到,就越渴望。

“司机,去四洲国际酒店。”

她睁开眼,烦乱的脑海,只剩一个念头。

坐电梯来到8888号房门前。

苏栗马来时匆匆,没有带门禁卡,干脆脱掉高跟鞋,安静地等候在门口。她想要再见一面季谨言,可从下午等到夜深,始终没有等来想见的人。

身姿也渐渐从靠墙站着,变为蜷缩蹲着。其间楼层保洁倒是路过好几次,认得她经常出入这间房,是里头大人物身边的人,也不好驱赶。

深夜十二点半。

手机屏解锁后,显示了五个小时前,她发送给季谨言的微信:“季总,我想跟你谈谈,我在酒店等你。”

然而没有任何回复。

她迟疑地给严田发去微信:“严秘书,季总他在忙吗?今天还回酒店吗?”

半晌,她收到严田的回复:“季总他还在办公室里,估计今天不会回去了,而且他刚才回来还是很生气。苏特助,你应该知道,季总说的话从来不会收回……”

她落寞地缩着身子,将脸埋在环抱的双臂中。

她究竟在做什么啊……

无人的酒店走廊,安静得仿佛只有时间在流淌。

这不是她啊!

一直以来她都是现实主义,深刻地分析完利弊再去行动,或许,是遇到季谨言以后,带给她太多意外和错觉,让她不自觉变得轻飘飘了。况且,就算让她见到季谨言,她要跟对方说什么?死皮赖脸地求他留下自己,还是直接厚颜无耻地向他表白?

一阵凉风穿堂而过,似乎让她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她抬起头,再次面对空荡荡的现实,心里那股酸涩的钝痛捋平了许多,有些人不该想的就不要肖想,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终究不是凌辰,哪怕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面,她也要比他多出几分理智。

本就走到了这一步,这份工作大概也是凉了。或许,对她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可以借此机会放下不必要的情感。

苏栗马扶着墙慢慢站起,双腿有些发麻,揉了揉,重新套上高跟鞋,正准备回去。

再次路过的保洁,见她终于要走,便又喊住了她:“外头在下雨,这把伞你拿去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意,苏栗马接过伞,有些犹豫:“可是,以后我估计都不会来了,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你。”

那保洁也是一愣:“没关系,一把伞而已。”

“那下次,我来还伞的时候,寄放在总台吧。”苏栗马微微一笑,感谢完对方的好意,毫不迟疑地向电梯走去。

从酒店大门出来,外头果然暴雨如注。

压抑了一整个白日的天气,此刻像释放一般,雨水倾泻,随着东风飘摇,夜幕没有一丝光亮,街灯摇曳在雨中都带了一丝朦胧。

春末夏初的夜雨还是凉飕飕的,她穿得有些单薄,不禁拢了拢手臂,下楼的时候就叫了顺风车,此刻已到,停在不远处花坛边。

她撑着伞,走进雨中,坐车回家。

回到家中,她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目光盯着红盒子看了一会儿,她转身坐在了电脑前,打开一个文档,半晌,却没有动静。

脑中粗略打了一个草稿,手指才在键盘上利落地敲击起来。

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的。

写完辞职信,已经是深夜两点,一天的奔波,令她实在支撑不住,困倦异常,可头脑里却莫名清醒,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听着窗外潺潺的雨声。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她不知道昨晚自己是如何入睡的,却好像睡得并不踏实,全身疲累。

还要去趟季氏。

所以她也顾不得疲惫的身躯,换上衣服,将东西都收进包里,开启今日的行程。

昨夜的雨下得有些大,导致今日的天色还是暗暗的。日光稀薄,雨后的云飘在雾霾蓝的天空,一朵朵形状各异。

高耸的季氏大楼。

再次来到这里,苏栗马的心境有些不同。

比起昨夜的慌乱,她现在的心情十分平和,是摈除杂念后的轻松。

她事先跟严田打了招呼,乘坐专用电梯,直奔总裁办公室。严田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和为难地看着她。

苏栗马面带微笑,从包里取出一封辞呈和酒店的房卡,放置在严田的桌上:“我觉得常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所以写了一封辞呈。还有这张门卡,麻烦你转还给季总。”

严田面上还有些不舍,半晌才挤出一句:“好……那个,这个月的工资,下个月十五号会准时汇到你之前的账户。”

苏栗马点点头,又看他回头瞧了一眼严丝合缝的总裁办大门。他叹了口气说:“季总,他现在比较忙,你要不等一下他?”

“不必了,我想季总,大概也不想看到我。严秘书,后会有期。”说罢,她便转身向电梯处走去。

待她走进电梯,严田便转身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办公大门。

里头影影绰绰站了不少人,苏栗马一眼便瞧见了身形颀长的季谨言,一夜之间,便恍如隔世,这一段距离,变得异常遥远。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再见他一面。

电梯门徐徐关上,她视线里的身影骤然缩小,最后完全消失在了眼前……

办公室里垂头看平板电脑的季谨言,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侧头去看,却只看见了关上的办公大门和闯进来的严田。

他揉了揉眉骨,问:“什么事?”

严田没说话,将一封辞呈和一张房卡,恭敬地放置在他办公桌上。

片刻,季谨言就明白了,苏栗马来过了。

他目光扫过桌面上的两件物什,又重新落到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开口依旧沉稳:“下一季度开始,各部门的实行方案需要做些调整……”

踏出季氏大门,不远处的主干道上车辆川流不息。

苏栗马站在大楼下面,转身抬头,玻璃墙面透着淡淡的蓝光,直耸云霄。正值午时,许多着装得体端正的白领在外头吃完午餐,行色匆匆地赶回公司。她站在其中,也恰如其分。

今日是她最后一次颇为正式的衣着打扮,卸掉了浓妆的她,此刻混在来来往往的白领中,仿佛也融入进去了一样,丝毫不显突兀。

卸下伪装,这之后也无须再每日早起个把小时,故意把自己折腾成一副俗不可耐的样子,她有更多的时间补觉,挺好。

却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平心而论,她的学历长相都算不得多么出类拔萃,不过是万千人群中最普通的一员,之前是撞了大运,成了季谨言的特助。虽然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最后却还是如愿以偿了。他给的薪资报酬,对于她这个初入社会不久的“萌新”来说,算得上十分优厚了。

如今失业了,又需要寻找新的工作。

苏栗马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这算不算是感情事业双双失败,这样一想,未免也太惨了些。

虽然她始终不太愿意承认,现在算是失恋……

嗯,绝对不算。

顶多算是爱情的火苗还未燃烧就被她掐灭,扼杀在了摇篮里。

喜欢一个人是控制不住的,可是,喜欢是可以被藏起来的,藏得久了,或许自己也就忘了,然后也就不喜欢了。

成年人的感情,从来不是简单的喜欢就可以修成正果的,还有太多太多的附加因素,学历、社会地位、家庭资产,条条框框的,挂在那里,看着就让人觉得麻烦费劲,顺带着那种喜欢也会瞬间就变得淡薄许多。

成人的情感世界就是这样易碎的东西……

不如一口温饱来得实际。

苏栗马暗自臆想了一路,等回过神来,公交车已经在她的目的地停下。从季氏出来她直奔公交站台,乘坐公交车,来到了影视城。

几次三番地造访,拍摄片场外的保安都已经认识她了,今天都用不着人来接她,直接放她进去,还打了个招呼:“苏小姐,又来探班林小姐拍戏呢?”

她回以微笑:“是,您辛苦了。”

进入拍摄地时,正好在拍摄男主角的戏份。不远处的摄像机正慢慢靠近放大禾子珵精美的五官轮廓,苏栗马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径直朝林兮走去。

这只花蝴蝶二号在拍摄中,也好,省得他没脸没皮跑来搭讪。

林兮正在喝水,直到苏栗马走到她跟前停下,她才仰着头惊疑道:“你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跟组小助理早就反应过来苏栗马不是个实习小助理,却也吃不准对方的身份,只道是林兮的朋友,于是也很有眼力见儿地收拾出林兮身旁的一个空位,示意她坐。

苏栗马也不推辞,对着那小姑娘笑笑,就弯腰落座,顺带从包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红盒子,递到到林兮面前:“我专程给你送这个来。”

林兮接过,打开盒子,一只绕着金线的玉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流光婉转晶莹剔透,看成色就是上好的冰种。

她手指拂过那只玉镯,有些发抖,一时竟有些失语。

苏栗马也不打扰林兮,静静地看她脸上情绪转换,片刻后又见她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潮湿。

“你知道吗,两年前,我离开家里,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把我妈的遗物带出来。我还以为这次我肯定拿不回这只玉镯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还是多亏了你,谢谢你。”

她的声音里都含了一丝轻颤,苏栗马不由得安慰道:“没事,拿回来就好了。”

“对了,这次拍卖花了多少钱?我得把钱给你。”林兮收起盒子,蓦然想起来问。

苏栗马却有些难以启齿——如实照说,这善良大小姐可能说不定又觉得是她害得自己失业失恋,啊呸,没有失恋,搞不好又得自责好久。

“是……季总拍下来的。”这点苏栗马没撒谎。

林兮惊讶地抬头,问:“季总?”她一时间也不确定,季谨言为什么会帮她拍下这只玉镯?

“不管怎么样,无功不受禄,我找个机会还是得把钱还他,或者我再请他吃个饭?毕竟他这次这么帮忙,小苏,到时候你也要一起来。”

苏栗马有些讪讪的,半晌,才不得已说:“可是,我……已经辞职了,大概不方便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林兮有些震惊:“为什么?”

“嗯……”苏栗马脑中飞速运转,靠着瞎编乱造的功夫瞬间编了一套说辞,“你也知道季谨言这个人,既小心眼又难相处,斤斤计较还睚眦必报,天天待在他身边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吃不好睡不好,都快成秃头少女了,所以为了脱离苦海,我解放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义愤填膺,吐槽季谨言那段,完全出自内心深处的愤慨,格外真实,倒也叫人瞧不出端倪。

林兮被她一段话说得发怔,半晌,有些狐疑地盯着苏栗马,说:“小苏,你……是不是喜欢季总?”

“咳咳咳……”苏栗马被她一句话吓得瞬间呛住。

林兮连忙边拍她的背,边说:“就你刚才的口气,特别像是小情侣吵完架,在埋怨。”

平复了剧烈的咳嗽,她才幽幽道:“我喜欢或者不喜欢他,又不重要。”

“重要。”林兮接话,有些迟疑着说,“季总为什么会帮我拍下这只玉镯,还有,她跟我签订的合约,希望是我多想,我总觉得……”

“嗯?”

林兮一脸凄苦地问:“他是不是喜欢我?”

“咳咳——”苏栗马又光荣被呛住。她确定,季谨言买下这只玉镯的时候,大概是真不知道是林兮母亲的遗物。

“虽然他平常对我冷冷淡淡的,但是我就忍不住怀疑啊。”林兮越想脸色越难看,“所以如果你真喜欢他,而他万一对我有好感,我……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

苏栗马开始发现这位大小姐脑洞清奇,并且有点可爱。

她忍不住问:“那你喜欢季谨言吗?”

林兮狂摇头:“当然不,季总那么冷冰冰的,还那么凶,我有时候看见他,说实话,还有点害怕。”

冷冷淡淡是真,凶……这个字,苏栗马倒好像从来没在季谨言身上感受过,只知道他生气喜欢冷暴力,但偶尔也会有些柔和的时候。

她脑中不自觉闪现一些片段——

是那个醉酒后抱她上楼的人……

是那个她胃疼陪她在医院排队看病的人……

更是那个她做噩梦会守在她身边的人……

这么一想,他其实有时候也很温柔。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说:“他有时候,好像没有那么冷淡。”

林兮:“?”

在林兮疑惑地眨了眨双眼后,苏栗马回神,对着她笑言:“我说大小姐,你是不是演戏演得走火入魔了?放心吧,你想的那些事大概都不会发生。”

“希望是吧。”林兮转念又想到另一件事,“那你最近在找工作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跟公司去提,请你来当我的助理,你什么都不用做,坐着就行。”

苏栗马想了想:“好,让我考虑一下。”

打板声传来,禾子珵的这场戏完成了。苏栗马实在不想与他正面相逢,于是就跟林兮告辞离开:“我先走了,不耽误你拍戏了,有事微信联系。”说完,也不等林兮开口,就急匆匆地走了。

禾子珵下场的时候,正好瞧见苏栗马行色匆匆的背影,晃到林兮身旁,问:“苏小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她有事。”林兮敷衍道。

禾子珵又问:“我听说苏小姐失业了?”

林兮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模样打量他,又听他说:“麻烦你转告一下苏小姐,我这里有个职位空缺,她愿意的话可以来试试。”

“不用了,我已经跟小苏说过,希望她来当我的助理了。”林兮以为禾子珵说的空缺,无非也是个助理。都是助理,当然做她的更轻松。

禾子珵眼光一转:“不是助理,是经纪人,我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有签任何经纪人。”

林兮有些吃惊地看他。

禾子珵又说:“麻烦林小姐转告苏小姐一声,我很有诚意。”

“为什么你不亲自跟她说?”林兮疑惑。

“……”还不是因为“玛丽苏”一直没通过他的好友验证!

林兮思考着怎么跟苏栗马说禾子珵“求才若渴”这件事,并且怀着季谨言可能暗恋自己的惴惴之情,当晚放工就联络了严田,想要见季谨言一面。

步入夏季的天色暗得很晚,天边隐约还亮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分界线,迟迟不肯退去,整面落地窗恰好可以俯瞰到这一风景,季谨言就坐在窗前的沙发里。

依旧西装革履,冷冷清清。

林兮本来想先问对方买下玉镯的事情,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苏特助,她为什么要辞职呢?”虽然早上听苏栗马这么说,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对方有所隐瞒。

一阵死寂。

正在上茶的严田,也不由得稍稍一顿,小心翼翼地观察季谨言的神色。

房间里欧式挂灯通透敞亮,从上方打下来,让季谨言的上半张脸笼在一层阴影当中。那双漆黑的瞳孔深邃幽暗,让人辨不清情绪,可周遭裹挟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还是昭示了主人的不悦。

严田上完茶,静静地躲远了些,以防殃及池鱼。

林兮也似有所感应,气势顿时弱了许多:“季总,我觉得,苏特助真的很能干,而且做事也细心认真,能找到这样的员工也是不易,您为何不出言挽留一下……”

她话还没说完,就接到季谨言递来的凉凉眼神,霎时噤声。

半晌,为了缓解沉寂的气氛,林兮只得被迫转移了话题,却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那个,季总,这只玉镯……”

季谨言的目光落在她双手捧着的红盒子上,蓦然,眉头一紧。昨日场景历历在目,他微微敛眸,声音冷得与外头的天气全然相反,恍如坠入冰天雪地间:“林小姐,专程跑一趟就为了说这些?我很忙,严田送客。”

林兮被下了逐客令,虽然想知道的一件没问到,却也只能讪讪地跟着严田出门。

走出房间,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严田走在林兮身旁,不由得提醒道:“苏特助是被季总炒了鱿鱼,所以,林小姐以后还是莫要踩雷比较好。”

林兮顿住脚步:“为什么?”

严田目光留在她手中的盒子上:“昨天拍卖会之后,苏特助……反正就得罪了季总?这只玉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林小姐你这里,或者是苏特助让你交还给季总的。不过季总拍了给她,就是她的了。只是季总这几天还是很生气,你以后还是多注意言辞比较妥当。”

严田说一半留一半,弄得林兮一头雾水,最后被蒙蒙地护送进电梯,下了楼。

回去前,严田还是“多事”地翻出苏栗马的微信,给她发去一条信息:

“林兮小姐来找过季总了。”

发完这条微信,他才回酒店房间,就瞧见季总靠在沙发里,合着目,却始终愁眉不展。

一阵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季谨言从西装内里口袋掏出手机,淡淡瞧了一眼,便瞬间掐了电话。

又是一阵铃声,这回是严田的手机。他尴尬地拿出一看,居然是季老爷子,无法不接,只能硬着头皮接通:“老爷子。”

他招呼还没打完,那头就传来季老爷子矍铄的声音:“那小子怎么不接我电话,让他听。”

“季总不在……”严田瞟了一眼季谨言,扯谎道。

“我信你个鬼,给我放外放。”严田为难地凑近季谨言,艰难地按下了外放,季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安静的套房内倏然炸开,“谨言,你小子瞒得我好苦啊。要不是我今天跟老严去打高尔夫,碰到茉华那个方丫头,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有未婚妻了。怎么一直不肯带回来瞧瞧,要把我这把老骨头蒙在鼓里多久?”

一连串质问,问得季谨言有些头疼。

电话里的人还在继续:“我不管,下个周末或者下下个周末,总之这个月内,你把她带回来吃个饭,否则我就天天去公司找你,顺便让季珵也去公司实习……”

话还没说完,季谨言一伸手,就按掉了通话。

严田:“季总……”

季谨言又靠进了沙发中,揉了揉眉骨:“去联系林兮吧。”吩咐完,他觉得很是疲惫地撑着额头,蓦然想起,林兮带来的那只玉镯。

他送给苏栗马的东西,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转送给了别人……

有时候,他宁愿她只是贪财爱钱,这样或许,他还能用金钱把她留在身边。可现在看来,她愿意当宋振宁的小信鸽不单单是为了钱,又或者干脆是因为宋振宁这个人……这个想法,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中有失控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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