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满腹心思的李二一带回院子,那护卫又自折返回来,走进囚禁老夫人隔壁的院子。

一墙之隔,这间院子就越发的冷清,甚至有几分凄凉。

碧绿的青苔爬满了院墙,无甚花卉,只有一株春来也不发芽的老树孤零零的蹲在院子一角。

老树下、石桌后、轻轻晃动的摇椅上,横肉满脸的张灵峰阖眸养神,炙热的阳光透过老树不多的枝丫照在他的脸上。

没敢打扰熟睡的世子,那护卫躬身等候着,未多时,他听到了世子的声音。

“余先生,你信命吗?”

余先生?

那护卫悚然一惊,这才发现,老树下的石桌上摆放着棋盘,还有一人不时落子,与自己对弈。

宽大的青衫下,体魄匀称,一丝不苟的黑发束于脑后,不同于那位万象山人的其貌不扬,他这位弟子容姿清俊,堪称俊秀……

大宗师,余景。

护卫心头一颤,若非世子出声,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位大宗师。

龙渊道城中,大宗师有着五人,可随着老王爷沉睡不醒,王妃荒废了武道,如今大宗师,仅有三人而已。

除却王府大客卿‘公羊武’之外,就是万象山人王牧之师徒。

一门两尊大宗师,这不要说在龙渊道,放眼天下都是极为罕见的。

“信。”

余景左右手各落一子,随口回答。

“不信有命在天,是儒家第一大罪。问先生这个,是有些多余了。”

张灵峰叹了口气。

啪!

余景落子,淡淡道:“信命,不认命。”

“这话说的,难道这世上还有心甘情愿认命的?”

张灵峰哑然。

“人的命,看起来模糊缥缈不可言说,实则并不算什么稀罕的物什。改易命理,这世上能做到的太多了。”

余景正色道:

“皇帝为百命主,改易他人命理,实不过一言可也!远的不说,世子如今大权在握,同样可以影响千万人的命数。”

“大权在握,就能断人命运……”

不知想起了什么,张灵峰略有些感触,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看向护卫,那护卫一激灵,忙汇报。

“老太婆还是不死心。”

张灵峰似并不意外,摆摆手,让那护卫下去。

“人的思维,无法超越自己的认知……”

这时,余景弃子了,他摇摇头:

“哪怕能一心二用,可无论棋路还是棋力,其实都无法超乎自身的认知,与自己下棋,实在是无趣……”

张灵峰没搭话,整个龙渊道,没谁乐意与这位下棋。

“沧海、袁飞,短短时间,龙渊城九位宗师已去其二,算上被郡主伤到的两位,如今世子能动用的力量,似乎不多了。”

余景微微眯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余某有些好奇,世子究竟有什么依仗,才能如此不动声色……”

“我的依仗,山人自知,余先生何不去问问你家老师?”

“呵呵~”

余景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张灵峰未起身相送,只是目视其离开,神色渐渐冷峻下来。

“世子,他此来是?”

阴影中,一个拄着蛇杖的乱发老者缓步而出,老迈的脸上有着忌惮与凝重。

“自然是怕我做‘大逆不道’之事,儒家的人,从来是这种做派……”

张灵峰面无表情。

“世子要小心这师徒两个,他们虽一向低调,可这些年里,城中儒生几乎都是他们的门人弟子,势力很大。”

蛇杖老者告诫。

“风老不必多说,我明白。”

张灵峰不愿多说,缓缓合上眸子。

嗡~

一抹幽光在只有他可见的眼底浮现,那是一张古老而斑驳的泛黄古卷,其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字体。

他的目光一扫,落在了显现出赤红的两行文字之上。

“沧海、袁飞。”

随其心中默念,那四个赤红字体陡然变大,最终化作两道赤色洪流没入他的体内。

无人可见的细微之处,丝丝缕缕的红光扩散,从最为根本之处,改易着他的筋骨与本质。

“还不够啊。”

他微微自语,又望向那泛黄的古卷。

随其目光所至,一个个名字随之泛起光芒。

……

……

“没有见他打坐服丹,也未见他演武练功,可旬日之间,他的变化却堪称惊人……”

“是那枚判官道果吗?还是说……”

缓行于大街上,余景眼底闪过疑虑。

自明心见性以来,除却自家老师之外,在这龙渊城,他还是首次碰到如此无可捉摸的情况。

张灵峰的身上,似是涌动着迷雾,让他都看不真切。

“万物皆有其灵性本根,在先皇继位之前,但凡认主道果者,都是无缘于公卿王侯之位的。”

万象山,小溪前,王牧之盘膝大石上,不等余景询问,已然主动开口了。

“天人相冲,这也是儒家的禁忌。”

余景点头。

古往今来三千年,道果认主的神通主其实很多,真个走到‘举行仪式’这一步的,也不在少数。

大明承接诸朝底蕴,自然有着极为详尽的记录。

仙、佛、神、魔、妖,道果五类是古之流传,而大明四百年里,诸多考究之后,将其细化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单以神类道果论,就有‘天神、地祇、鬼神’等诸般细化,而根据可不是传说,而是那些有史记载的‘仪式’!

一如王牧之所言,因着有太多的例子在前,大明前三百多年,都极为排斥神通主,直至先皇继位之前,才有所改善。

不为其他,实在是道果‘仪式’太过不可控。

七百年前,曾有一小国之主,就因一枚道果‘玄鲸’而掘开了国内十八条水脉,旬日之间,淹死百万人,震惊天下。

“道果认主,其原理为何,如此多年来,也无人得知,但必然是神通主有着某一方面,契合了道果的特性。”

王牧之淡淡说着:

“有史记载,但凡神通主,无不与道果契合,或许天生,或许是后续改变,终归难以避免。”

“道果天生,人力执掌,终归有着霍乱与灾厄。”

“如老师所言,那张灵峰为道果认主,则不可避免的将会成为薛地龙‘批言’之中的那般?”

余景拧眉。

诚如他所言,他信命,却从不认命,对于这种一言断人命运的事情,有种天然的反感。

心中思量,有关于那位龙渊王世子的生平就自涌现而出。

生即被道果认主,在当年也曾引起莫大的轰动,百日宴上薛地龙的批言,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曾被人津津乐道。

但老龙渊王何等人也?

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修罗,是以一口青龙偃月刀,曾于万军之中瞬杀大离军中两尊大宗师且全身而退的无双战将。

这样的人物哪里会信命?

事实上,百日宴后,薛地龙几乎被其劈杀于龙渊城外,直至如今,钦天监与龙渊王一脉的关系都极为恶劣。

幼年之时,王府之内也是父慈子孝,直至其八岁那年,一个自幼服侍他的奴仆,莫名其妙身死。

自那日起,龙渊老王态度大变,不但将其禁足府中,更拒绝任何人接触他,甚至于连服侍的人都没有留一个。

再思及那位老王爷昏迷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杀子。

这或许就是察觉到了什么?

“有所得,必有所缺。”

不知想起了什么,王牧之笑了笑:

“又要当和尚,又不想守那清规戒律,你乐意,佛也不乐意。”

“这倒是”

余景哑然失笑,却又不禁问出老问题:

“即是如此,老师何必选他?依着典籍所言,鬼神类道果极凶似魔,轻则倾覆一州,重则霍乱天下……”

“除了他,又能选谁呢?”

闻言,王牧之神色木然:

“你总以为为师的选择很多,事实上,并无什么选择,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余景拧眉。

“大宗师,说起来好似很了不起,其实落眼天下,又算得了什么?”

王牧之伸出手掌,其上电光闪烁,时而如气,时而化水:

“阴阳化殛手,安不了天下,也救不得黎民,甚至于,连一颗粮食,也变不出来……”

“魏正先何等心高气傲,可也养不活十几万青州兵,换做你我,又能如何呢?”

余景沉默。

“多年以前,我以老师马首是瞻,整顿云州,展望天下,欲学先贤平天下,重现盛世……”

望着掌中氤氲的雷水,王牧之有些失神:

“可到得后来,我渐渐明白,老师的路子,是行不通的。他成与败,其实只在四个字……”

余景开口:

“简在帝心。”

“不错!简在帝心。我辈儒生,三千年里,学说繁多,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终归只是‘得君行道’,渴求欲一圣明君主,以施展抱负与主张。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然而后来,老师的治国十方被驳斥,被束之高阁,他也被一贬再贬后,我就有些迷茫……”

“但被老师禁足龙渊的这些年,我渐渐想明白了。”

王牧之的神色越发的漠然,口中吐露之言,在任何儒生耳中,都几可算是大逆不道:

“圣人靠不住,先贤靠不住,皇帝,也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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