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蒙的红日并未带来几缕温暖。

飘飘荡荡的雪花中,废墟也似的黑山城中,处处都是哭喊声。

“你…”

看着衣衫染血,整个人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的弟子,魏老头心中万分疑惑与惊疑,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只是点了点头:

“没事就好。”

“您没事才好。”

杨狱心中大石落地,紧绷的精神也自松缓了下来。

旋即,周身传来的刺痛就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这是他昨夜受的伤,也是不加克制催发力量,身体不堪重负的信号。

“你伤的很重。”

魏河拧眉。

一眼扫去,他就看出杨狱伤势不轻,周身七处流血的箭伤且不必说,其半赤的胸膛出的掌印,他却认得。

那是怜生教的秘传上乘武学,大威神掌。

他从密报中曾见过一二,知晓这套掌法的练法,是由外而内,其发力却是由内而外。

一旦被拍中,掌力无孔不入,既断筋骨,也伤脏腑。

“杀了着这许多人,哪里能没点伤?”

杨狱扯了扯嘴角,相比于压抑愤慨倾泻而出的快意,这点痛苦算得什么?

盯着杨狱看了许久,魏河还是不得不叹息一声:

“倒是真看走了眼。”

“您可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杨狱舒缓着酸麻刺痛的身体,被魏河压着的关山水已是低声嘶吼起来: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大人,大人呢?”

他心中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认得杨狱拿着的大弓,更看出他身上七处血洞都是箭伤,以及大威神掌掌印。

这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小子哪怕现在看似有着不小的变化,可观其内气,似也只是二次换血的层级。

可这,怎么可能?

“呵~”

杨狱神情微冷,刀锋泛起幽光:

“若你走的快些,黄泉路上或许追的上。”

“且住!”

魏河横刀拦住。

当啷~

双刀一碰,魏河浑身一个哆嗦,差点跪倒在地,

再抬头,望向杨狱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

“师傅,城中一片大乱,不能留这祸害。”

杨狱收刀。

魏河怔了好一会,才恢复了平静,沉声道:

“一并杀了倒是爽快,但若无人证、案犯,今日之事,可不好交代。”

顺德府诸县中,黑山城算是较为特殊的。

不但有顺德府管辖,还受青州判司节制,如此大事,青州必会派人前来调查。

杀个干净,反而麻烦很大。

啪!

一记手刀将关山水打晕,杨狱这才露出深沉倦意: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老师了。”

人的身体如同世上最为复杂的仪器,板肋虬筋固然带动了身体各处的蜕变。

可皮膜肌肉、内脏、血管却不可能在半日间就跟得上暴增不知多少倍的力量。

到了这时,他精力仍然充沛,但周身的强烈刺痛及精神的巨大疲惫却让他只想倒头就睡。

“好。”

魏河刚答应下来,杨狱已跌坐墙角,抱着杀猪刀,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你…”

魏河随手将关道人扒了个干净,给杨狱盖上,发出信号,等其他弟子敢来。

顺便,也将地上的十多具死尸搜了个干净。

呼~

昏迷中的关道人不自觉的抽搐一下,蜷缩起了手脚,干净有点凉。

……

薄雾如带环绕群山。

冬日都不曾停息的山泉潺潺流过篱笆围着的小院。

颤颤巍巍的老妇人认真的打理着四季不败的各色花朵,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某一瞬,花圃里一株类似向日葵的花植突的扬起,朝向老妪的纯白色花面上浮现一抹黑血。

“尉迟龙?那似乎是个不错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吗?可惜了…”

老妪侧耳倾听,面上有着一抹惋惜。

她放下水壶,轻轻一拍掌,发出清脆响声。

唳~

一声尖利鸣叫自云头落下。

一只似禽似兽的怪鸟盘旋着俯冲而下,又小心翼翼的落在篱笆之外,颤抖着低下高昂的头颅。

“去青州,让‘晴儿’将东西收回来。”

随手扯下一片花瓣丢给怪鸟,老妪吩咐着。

唳!

怪鸟猩红的眸子里闪过贪婪畏惧,拍打着翅膀飞腾而去。

“听到了吗,真言?”

老妪嘴角露出渗人的笑容:

“属于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了…”

脏臭的石槽下,前胸血淋淋一片的白猪冷冷的望着老妪,见其目光看来,又自低下头,哼唧着啃食猪草。

……

刘清卿沉默着将几件破衣烂衫铺在地上。

小心翼翼的将一滩烂泥也似的尸身捧在衣衫上,包裹起来,跌跌撞撞的离开硝烟弥漫的大狱。

不远处,李二一轻叹一口气。

他没有现身,着实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当做视而不见了。

隆冬之日,天色寒冷。

却不及刘清卿心头更冷。

望着狼藉处处的黑山城,曾经的繁华已成炼狱,处处都有火焰焚烧的痕迹,到处都有刺鼻的血腥气。

只是简短的一夜,就已是天翻地覆。

抱着父亲烂泥一般的尸骨,刘清卿身子颤抖,只觉说不出的复杂与空荡荡。

晃荡着,他回到了刘府。

没了曾经的精致与华美,刘府之中乌烟瘴气,家丁、奴仆们打成一团,怒骂咆哮。

衙役、护卫们各自为战,争抢着各类财物。

见到曾经的公子,他们视而不见,没了往日的恭敬,甚至若非忌惮他早已换血的身手,只怕恨不得上前将他抢掠一空。

“公子,老爷他,老爷他真的遭了不测了…”

鼻青脸肿的老奴流着泪扑倒在地,抱着刘清卿的大腿,嚎啕大哭着控诉:

“这些贼奴,他们,他们竟敢抢咱们的东西,快,快杀了这群犯上的贱奴啊!”

抽开腿,刘清卿面无表情:

“那不是咱们的东西。”

“公子?”

老奴不可置信的望着刘清卿:“这可是老爷辛苦置办多年的家业,是要留给你的家业啊!”

“十年前,咱们是空着两手来的…”

刘清卿喃喃着走向后院。

没多久,已牵着一匹老马、满是灰尘的马车走了出来:“这才是咱们的东西…走吧。”

“大公子…”

老奴颓然做在地上,沮丧着流泪:

“老爷都没了,咱们能走到哪里去?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十年县令,天高三尺。

这其中做了多少恶,他再清楚不过了,刘文鹏在的时候,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他不在了……

刘清卿没有回应,只是拉着车,在一片哄抢中出了宅子。

这时,天色已然大亮,雪花仍然飘着,可看日头,已近中午了。

刘府门外,不知多少人聚着。

有人垂泪,有人仇恨,有人憎恶,也有人怒目而视。

“畜生,杂种!刘老狗的杂种儿子出来了!”

“杂种,畜生,臭虫!”

“打,打死他!猪狗不如的东西!吃饭不给钱的畜生!”

……

铺天盖地的怒骂混杂着石头如雨般将两人一马车都淹没了。

那老奴被打的头破血流,哭爹喊娘。

刘清卿一声不吭,任由鲜血滴在地上,目光死死的顶着人群中叫嚷的一人:

“你说我吃白食?”

什么恶毒他都能承受。

因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可他什么时候吃过白食?

“我呸!”

那人被看的浑身一颤,却还是梗着脖子大骂:

“你比你那畜生老子更可恨!假装大方多给些钱,可每次走后就派人暗中要走!”

“不错!刘清卿,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还我们的银子!”

更多人开始叫嚷起来。

“我…”

刘清卿踉跄一步,喉咙哽咽,他看向老奴,老奴低着头不敢说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惨笑着退后几步,明白了一切。

原来自己自以为的乐善好施,只是个笑话…

“银子!好多银子啊,快来,快来拿啊!”

突的,一声激动的大叫从刘府传来。

围在门外的一众百姓全都被刺激的红了眼,将手里的石头全都砸向刘清卿,疯狂的扑向刘府。

他们来刘府,可不是为了谴责刘清卿。

“刘公子…”

李二一提着刀走出角落,牵起老马,拽住刘清卿就向着城外走去。

那一声大喝,自然也是他的手笔。

刘清卿好似失了灵魂,浑浑噩噩。

直到被李二一拉着出了城,才回过神来,死死捏着他的手:

“我赠你的金子,真的,真的被,被要回去了?”

“哪有这回事?”

李二一捏着鼻子说了假话。

刘清卿却看出来了。

“可笑,可笑…”

他惨笑着,脸上突然闪过狰狞,一把掀起车帘,将裹着尸骨的包裹狠狠的抛了出去。

“刘文鹏,你就该曝尸荒野!”

“我,我也不该活着!”

低吼着甩开了李二一的手,刘清卿猛然发力,一头撞向了外城城墙。

“刘公子!(公子)!”

李二一与那老仆面色大变。

砰!

一声闷响,李二一不忍去看,但随后又听到一声闷响。

一扭头,就见一脸色惨白的老者一手按住了刘清卿的头,将其重重的按在地上!

砰!

砰砰砰!

足足九次之后。

魏河一甩手,将烂泥也似的刘清卿甩了出去,几个翻滚跌在那老奴脚下:

“滚吧!”

“谢,多谢。”

那老仆哆嗦着将刘清卿搀到了马车里,拉着老马走向了远方。

“魏河?”

李二一认出了这老头子。

前些日子,这老家伙常来听他的评书,对金瓶梅颇为喜爱,就是为人抠门,从来不给赏钱。

不过,他知道这老家伙是杨狱的师傅,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刘文鹏罪该万死,可这小子,还算良心未泯。”

魏河淡淡的说着:

“那,就姑且让他活着吧。”

李二一瞧出不对,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瞪大了眼睛:

“你该不是为了杀他而来吧?”

魏河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转身向着城内走去:

“谁让我徒弟杀了人老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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