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由·椿一
红日西沉,天幕泛黄。
楠宫是呈回字形的院落建筑,主殿居中坐北朝南,南面是大门,东西两侧是长廊。皆以楠木为材料的院式建筑――并以此为名。与前三殿,后三宫,东西十二宫的庄重肃穆,气势恢宏不同,楠宫呈现出一种宁静淡雅,简单古朴。本来雍宫才是帝后寝宫,但实在太大,让人心生寂寞,于是少帝将帝后请到楠宫居住,院中有一棵七人才能合围的银杏树,帝后一见便心生喜欢。树冠如同巨大的华盖高出主殿,遮蔽院中近半的面积。树下有一及膝木台,时值入秋,银杏叶已呈金黄,院中铺满了一层的银杏叶。几个较椿姬大五、六岁的女童与椿姬正在木台上面游戏。
橙黄色的晚霞被金黄色的层层叠叠的叶子吸收反射,整个树木像个黄灯笼,本就朦胧的微光变得如雾般弥漫在白衣女童身上,仿佛连女童也散发静谧的柔光了。其肌肤如玉似水,未脱稚气的圆脸是天真烂漫的笑容,女童们时而认真交谈时而嬉戏玩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与秋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缠绵进柔光中。
少帝处理完一堆朝政后就往楠宫走,进得外门,走在长廊,忽然双脚停在木制地板上,眼睛向左前方望去。就见此情景,女童们如同由雾组成的身躯,仿佛一声低吟就能震散,又仿佛凡人的呼吸就能玷污似的。少帝屏住呼吸,这种好像不能拥有无法触摸的干净无垢让少帝被一种空寂的情绪淹没。极大愤怒或激动的情绪会让人血脉喷张,浑身发热,而恐惧,悲痛会让人如堕冰库――这些至少会让人有实质的感觉。但少帝这种感觉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心不会比平常多跳一下,瞳孔不会放大,呼吸都不乱一下,也称不上麻木。只是觉得世间万物都是虚无的烟雾,无处不在,想要触碰。但这些烟雾永远不紧不慢离肉身三寸不能靠近。
忽然,眼前火光闪过,这种什么感觉都没有的空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恶臭,这种恶臭让少帝肠胃抽搐,口中泛苦,少帝双齿紧咬,双手紧握,指甲嵌入手掌才能控制住这种感觉。然后掉头就走。宫女寺人连忙跟上。
少帝知道除自己外,所有人都闻不到这种――从年幼时钻进那个净桶时就如影随形的恶臭。
雍宫卿――宣达帝后旨意,管理宫中事宜,为帝后近侍官首领,帝宫女官之首。在整个帝宫宫女阉人中只有负责宣达天子旨意,照顾天子日常起居的华宫卿能与之并肩。此时帝后的权力极大,不仅在畿内有自己的几座最富裕的汤沐地而且有时还能名正言顺的议政参政――还不会引起非议。所以雍宫卿位高权重,多由冢宰提议帝后同意后的人员担任,但帝后尚幼,不能理事,于是少帝就亲自任命了雍宫卿。
雍宫卿与帝后娘家同是华阳氏,为帝后祖父的庶出妹妹,一生未嫁,已有四十,在这年代算得上高寿了,毕竟从少帝往上第七代天子才活到四十九岁――但已经是200多年来的活的最久的天子了。从小便照顾帝后,于是在这次华阳氏时隔近二百年后再次与天子联姻,而帝后年幼需要人照顾教导的情况下,一共入了帝宫。原本朝中大臣对一位出身华阳氏的人担任雍宫卿是有异议,但在冢宰与其见面交谈过后,此后朝中异议便消――当然,这是华阳氏叛乱之前的事。
雍宫卿身着素衣,岁月的清风塑造了一张带有细纹的雍容与有白鹤般高贵清远的气质。白色衣领露出天鹅一般修长优雅的脖子,此时衣服形式简单大方但不失庄重华丽,人衣完美互相衬托。手掌自然交叉在小腹,站在殿门口,看见少帝跓足一会便离去。双唇紧抿,眼角露出一丝优愁。
望着正在收集杏叶的椿姬,一眼便从神态看出来椿姬的不解――她看见天子的来了又走。椿姬从小便由雍宫卿照顾长大,知道椿姬体弱多病,生性敏感,年龄虽小却能察觉到从别人一丝眼神中透露出的最真实的心里最深处秘密――这对官吏,各个公卿士族,或者内宅女性是个强大武器,因为官吏想要了解上司想法,公卿士族想要了解敌人的真实意图,而内宅女性则为了争宠。但这个特质却给年幼的椿姬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精神痛苦――这个由天真无邪与不谙世事组成的特质之镜将人心变化映照得淋漓尽致,而人心的复杂性是世间最难理清的一团乱麻,更何况一个幼童。这种痛苦就是春姬完全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心口不一,变化不定,从而极小就得出“人”这种事物是完全无法理解与沟通的,在经历多次想要心与心的直接触碰而失败甚至受伤后,椿姬如同受惊的兔子关上了心灵的大门。
椿姬的不解只是暂时的,稍瞬即逝。常人处在她的位置可能还会对天子来了又走思虑良久,是天子临时想起有事?但更多的还是怀疑是自己今天的妆容与着穿引起天子的不喜。因而惶恐不安。但椿姬不会,她是只有二秒的不解后,就完完全全真的就将其抛之脑后,如果在没有人提醒的情况下,没过多久就完全忘掉。对于外在事物,椿姬极难保持多大的好奇心与热情,这种对人间事物的漠然让椿姬的心灵大门外围又加了一道无情之水环绕。
雍宫卿觉得自己要是把她父亲已经被她丈夫施以斧钺,恐怕她当然会低声啜泣,梨花带雨,惶惶不安,悲伤不能自拔最后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像天下所有女儿知道父亲死亡之后的反应一样,但是她的漠然之处在于此――她认为女儿知道父亲死了当然会伤心难过,应该悲伤。是“当然”,是“应该”!所以她要悲伤难过,而不是自发的心里反应,只是身体反应――这应该是她见识过亲人的死别而学习到的。
雍宫卿呼出一口浊气,暗想:“她才十岁啊……”
最后雍宫卿还是没有告诉椿姬这则死迅,一方面是椿姬刚从华阳氏的故乡进入畿内帝宫,本就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适,她自幼体弱的身躯已大病一场,现在才在少帝召集的医者调养下从枯槁之态长出一丝血肉,如果知道了死讯,她为了做出一番伤心,怕少不得又呈将死之态。第二个方面则是少帝下达了任何人都不得将其父亲死迅告知椿姬的旨意,违令则斩。
雍宫卿刚从陪着椿姬入得帝宫来,便明白了自己这群人看着风光,以九华族而且还是太保兼司徒的华阳氏嫡姬的身份坐上这天下之母的尊位,各个陪嫁贵族之女还倍感荣焉的样子,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如同狂风骤雨前的一只天上飞舞的华丽的风筝,线的一端被分成二条,一条太保牵着,一条天子牵着。二条线牵着如果不争夺,方向一致可能还能更有稳定感,但现在华阳氏犯上作乱受到严惩,太保牵的那一条线已经飞了,现在有天子一个人牵着了。
外戚华阳氏现在自身难保,作为帝后最大依仗与保护伞的娘家已经不能提拱任何帮助,反而还成了帝后最大的累赘。想想看吧,娘家因罪失势,帝后还年幼无法生育,帝后的宝榻就如刀剑做的一样。好在雍宫卿或者这个时代的女人已经习惯了命运操之他人之手,现在只是等待着狂风的侵袭将这只风筝撕成碎碴。
“现在的问题只是鸩酒还是白绫了”雍宫卿如此想到。但又有些纠结,鸩毒损内,白绫伤外。究竟哪一个好一点呢?
雍宫卿自嘲,“算了,这都不是自己能做决定的。”
雍宫卿从来不会在没有把握的事情上纠结超过五秒。神情放松的在黄昏日暮下蹲下身来,弯腰寻找最合自己心意的银杏叶来,有的有残缺也不在意,只寻找第一眼就能看上喜欢的。这让她回忆起年少时的一天。
当时正是春夏之交,在老家的院中聚满了人,她就坐在边廊上隔着竹帘身前长案放着清酒瓜果,肉干食物,当时正在举行夏祭。她身体微微前倾,双目放大,脸腮泛红,柔荑之手紧捏丝巾。院中方台四角各有一鼓,有十二名少年赤足着白衣,露腕持短剑,整齐划一随鼓声而舞,或跃步旋转,或收腹弯腰,时而短呵,时而长啸,英姿飒爽,仪态端庄,容貌俊美,身材高挑。四边长廊被竹帘遮掩里面尽是如她般春心泛滥,面红如桃花的被阳光照在英武少年脸上汉珠而神采奕奕所吸引的少女,看到少年嘴角勾起的自信笑容而终于压抑不住的发出欢喜的惊叫。
夏日之蝉声笑声乐声配上醉人之清风清酒青年一同放进回忆的酒壶里,经过时光的酿造,每次品尝都让她有种当日的微醺。特别是当时那个一眼就看上的少年,时值今日想起他的仪态颦笑,即便已是老妪,仍是脸颊微红,心脏微跳。虽然最后与自己嫡亲姐姐成了亲。但一丝惋惜之情都没有。反而庆幸在此浊世中能遇上那般耀眼的人,还说过话,听见过他的声音。真的已经很满足了――雍宫卿如此心想。
一边收集心喜的杏叶,一边想着如果能将杏叶与自己陪葬,黄泉路铺满这些金黄的叶子,到也是一场美景。
“雍宫卿今天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诶?是有什么愉悦之事吗?”
一女童看到雍宫卿的神情,窃笑的捂着嘴,凑到同伴的耳朵旁问道。
“好像是诶,不过换做任何人见此曼妙之景,也会心旷神怡吧!”
女童点头表示赞同,虽远嫁于此,从此长居深宫,但能见到家乡也有的熟悉景物,也算是件可喜之事。众人不能不如此**。
“只愿来年…不,只愿以后皆能众姐妹欣赏此景。”
此话引起众人的共鸣,一人兴起提议此时明月将升,大家一起在银杏树下共同祈愿。雍宫卿兴致也来了,欣然同意与帝后椿姫及众女童,殿中宫女一共拜在树下,诚心发愿。
“天地有灵,树神在上,望大慈听察,吾等姐妹众人诚心发愿,若能保佑吾等以后皆能同聚于此,共赏美景,定年年供奉不断,填土驱虫不停。望树神护佑。”
众人诚心叩首,庄重肃穆。
不知是银杏树没听到众人的祈祷,还是此愿望太过沉重,这只风筝第二天便迎来风暴――有人将华阳氏反叛,其家主被天子处刑的消息告知了帝后椿姬,椿姬又是一病不起,气若游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