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罗大宣有点出离愤怒,但柴令武一句“交给我了”迅速让他平静下来。

也是,老都老了,气性还那么大,养气功夫不足啊。

在县衙住了一宿,柴令武坚决拒绝了罗大宣“抵足而眠”的建议。

这个时代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习惯,抵足而眠必须是其一。

不说两个抠脚大汉同床共枕画风如何歪,就是别人的呼噜声,柴令武听了也会失眠。

小酒肆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点了咂酒、相对便宜的羊杂,只为了与柴令武问一声好。

“小日子过得不错吧?这一两年节俭一点,多囤粮。”

“大唐与吐谷浑的摩擦不是一天两天了,总得有个算账的时候,这一天不会太远。不过,在那之前,你们的日子没那么轻松。”

“信我的话,囤点粮,钱别乱花,娃儿能晚两年生就两年生。”

罗大宣不满地置箸:“你这是与本官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人口增长关系到本官的评议么?”

柴令武嫌弃地呸了一口:“你还有评议呀?吏部不是传出消息,你今年定了‘下下’的评议么?怎么地,你还能找到下降空间?”

酒肆里的百姓瞬间炸锅了,掌柜婆姨更是气势汹汹地提着菜刀出来。

“明府多大岁数了,还凡事为百姓着想,书生提刀杀敌,保米川县平安,震慑吐谷浑人。咋地,朝中的奸臣就一手遮天了?”掌柜婆姨提着菜刀叫嚣。

一个蒙学先生抚须:“此事不公!我等百姓,当为明府申冤吐气!在这里叫骂,皇帝是听不到的,不如学生手书万民书,诸位签名或摁手印,请治中将万民书转呈御前,还明府清白!”

罗大宣捂脸,表示没眼看这画面。

这就是柴令武三言两语挑出来的事。

有了万民书,皇帝都得仔细斟酌一下。

先生的文笔并不出彩,内容朴实,但这才是真正的底层水平呀!

见多了辞藻堆砌的李世民,肯定会对这平实的万民书感兴趣的。

有衙役跑回公廨拿印泥,各家乱糟糟地摁手印。

小民有小民的智慧,既然知道不可能全米川县的人都来摁手印,那么,用自己其他几个指头印代替好了。

柴令武哭笑不得。

如此一来,两百号人能摁出两千人的手印。

蒙学先生将万民书摆放好,待它风干后,郑重地叠起,呈到柴令武面前:“小人知道治中有通天的背景,恳请治中务必让这万民书呈于御前,让陛下听到米川县百姓的呼声。”

柴令武郑重接过万民书:“父老所托,柴令武但一息尚存,绝不敢误。柴刀、伍参、莫那娄捷,你们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护送万民书去长安。”

“记住,必须万无一失!”

柴刀的脸瞬间皱了起来。

辛苦倒是小事,回长安也顺便可以看看家人,可是,莫那娄捷太能吃了啊!

“庄主,我们的钱,能勉强挺到长安,回程绝对不够。莫那娄捷吃得太狠了啊!”

莫那娄捷尴尬地挠头傻笑。

哎呀,被嫌弃了吖。

柴令武点头:“没事,我会将私印交给你,你们到了长安,去西市柴家柜坊,取出我名下的一千缗钱,找长安韦家雇车带回河州,自己从中支付用度。”

长安韦杜,离天尺五。

由此可见韦家的权势是何等惊人。

不过,韦家如同韦贵妃韦珪的做派一样,看起来和善、人畜无害,只要你别招惹他们就行。

韦家的产业很多,长安城的车马行买卖,他家独占了三成。

所以,当年身为秦王的李世民迎娶韦珪、韦尼子两个嫁过的女子为妾,并非没有与韦家结盟的意思。

莫那娄捷对于一千缗钱没有什么概念,白雨棠却乐得像吃到鸡的小狐狸。

长安牛贵,一头牛约四缗线,在河州只需要两到三缗啊!

算算,这能吃多少头牛来着?

哎呀,手指头不够用,要是李不悔跟着来就好了,这点数字,她张口就来。

“莫那娄捷,看好钱!少了钱,我们就没羊肉、牛肉吃了!”白雨棠的吩咐独树一帜。

莫那娄捷重重地点头,那模样让众人看笑了。

果然,与吃货交流最顺畅的,还必须是吃货。

黄昏时分,柴令武一行人住进了米川县衙旁边的邸舍,柴令武搬个大椅子坐在邸舍旁边,摇着蒲扇纳凉。

不时有人过来与柴令武搭讪,听他吹几句长安城的贵人们蒸饼吃一个、扔一个,然后都开心地笑了,顺带骂两句糟践粮食。

再听着柴令武绘声绘色地讲述唐玄宗扒灰,把他的身份从皇帝安成权贵,百姓们齐齐唾弃。

现在的大唐百姓,还接受不了扒灰这种丧德的事。

说错了,是哪朝哪代的百姓都接受不了这种丧德的事。

不是说天宝年间的百姓就能容忍。

只不过,上头硬是不要脸起来,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就算你私下骂两声,人家也听不见呐。

一个曾经与柴令武并肩守城的愣头青莽撞地开口:“治中,你觉得,以后你会这样么?”

旁边的蒙学先生瞪眼,狠狠跺了他一脚。

这种问题,也是你该问的?

这样的犬子,没指望了,重练小号吧。

柴令武哈哈一笑:“人生在世,权、钱、色,要说谁不好,那就假了。不好权,我当这官干嘛?不好钱,这个我不认,我又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只不过我有路子光明正大挣到钱,不需要贪墨、盘剥。”

“倒也像书中所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色这一点呢,现在我还像个正人君子,保不齐上了岁数,就贪恋女色了呢?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坏了伦理道德,只要不仗势欺人、不害人,想来我就是纳几房小妾、或者眠花宿柳,大家也不能苛责我不是?”

蒙学先生击掌:“治中之言大善!只要不为恶,喜好权色无可厚非!”

百姓们跟着笑了起来。

治中就是不见外,跟米川县百姓还那么贴心,不摆正人君子的嘴脸,将自己喜欢权、钱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哎,可惜就是不喜欢色,要不然来个自荐枕席,日后当个外室也行啊!

入夜,柴令武准备和衣而眠,白雨棠推门进来,面色凝重:“庄主,不对劲!街道周围,隐隐有人影出没。”

会观察情况了,有长进!

柴令武微微摆手:“你不觉得那些身影眼熟吗?那不过是米川县弓马手、衙役为我守夜而已。”

白雨棠瞬间放松。

想想也是,庄主在米川县捉刀大战吐谷浑,威望非同一般,有人主动替他守夜,也在情理之中。

风家的管事次日一早就赶到了米川县,随着柴令武往各地巡视。

尕愣口,阿诺瓦塞献宝似的引着他们,去看自己从地里挖出来、清理过泥土、晒在木板上的大蒜。

为什么不用簸箕?

因为米川县没有竹子,取材不便。

或许是地方昼夜温差大的缘故,栽种出来的蒜,个头很大,一瓣差不多就有一个拇指粗,个头格外喜人。

管事取了一瓣,剥开蒜衣,仔细嗅了一下大蒜的香味,然后将蒜放入口中咀嚼、回味。

柴令武表示,熟的大蒜他爱吃,生的大蒜,切成蒜片或剁成蒜蓉也能下嘴,这么一瓣生吃,还真不能接受。

管事闭目回味了一会儿,点头道:“品相上等,味道也不错,河州风家愿意以市价收购。治中,此地可以大量推广种蒜,再多,风家都能吃下。”

阿诺瓦塞乐得手舞足蹈,旁边的乐都青龙也咯咯笑着摆动手脚。

柴令武伸手抱住乐都青龙,微笑点头:“阿诺瓦塞,你已经有经验了,就负责在尕愣口推广大蒜。只要耐心指点,他们卖出大蒜的价钱,我让风家扣下半成给你当奖励。”

阿诺瓦塞狂喜点头。

风家以市价收购,这其实已经是一个高价了,正常的农产品,地头价与市场价是大相径庭的。

让阿诺瓦塞指点别人种植,没有好处的话,是亏待了阿诺瓦塞;让百姓给阿诺瓦塞提成,则会导致乡邻翻脸。

不论哪个年头,做好事做得泪流满面的人多了去了。

正经是风家事先从价钱里扣出来,事后再支付给阿诺瓦塞,才是两全的办法。

姜婕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意。

日子总算有奔头了。

乐都青龙在柴令武怀里扭着身子,双臂搂着柴令武脖子不肯放手,任凭阿诺瓦塞怎么哄也哄不下来。

“这就是缘分呐!”风家管事赞叹道。“这孩子虽与治中无血脉之亲,却对治中颇为亲近,何不认为义子?”

柴令武一滞。

不晓得为什么,那个读阳平调的“干爹”总让人有些恶心。

不能胡思乱想,这是收义子,不是收干女儿!

阿诺瓦塞拘谨地收手在粗布衣服上擦了擦,声音有点走调:“那个,治中是贵人……”

想高攀、又怕高攀不上,更怕惹恼了柴令武,这份小民心态,表现得真真的。

柴令武从腰间掏了块蓝田玉佩,递给姜婕:“找丝线将它系牢,给乐都青龙挂上,就当是义父我给他的信物了。至于贵人不贵人的,呵呵,哪家往上翻几代,不是牧民、农夫?谁又敢说乐都青龙以后就一定不是贵人呢?”

“劳烦管事,为此事当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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