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令武没想到,分别了不到一个月,自己能再见到礼部祠部司郎中……高文敏。
曾经意气风发的高文敏,如今隐约有些担心,哪怕身后有一千左领军卫将士,哪怕是右迁至左领军卫旅帅的豹眼壮汉是程处默,也不能让他彻底安心。
当然,让程处默这种初出茅庐的后生跟着蹭一蹭功劳还和,让他当主将,就过于儿戏了。
所以,真正领军的是中郎将康处直。
具体是哪一卫的中郎将,不清楚,反正年龄差距有点大,除了有事,相互轻易也不交流。
“什么?”
柴令武接过诏令看了一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皇帝二舅这是玩什么把戏?
遣使斥责吐谷浑?
按时间段,大概就在这一年之内,皇帝二舅确实派了鸿胪寺典客署丞赵德楷为使,痛斥吐谷浑寇边。
然后,可怜的赵德楷被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扣留了,估计是语气太激烈的缘故。
事实上,仅仅是扣留,对于使者来说,已经是很客气的事了。
从春秋以来,多少使者被砍脑袋、被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口号,也正是因为使者这个行业死亡率太高而诞生。
当然,口号的事,当真你就输了。
真惹恼了,该砍脑袋照砍,该下油锅还得下。
史书上通常就记载了那些成功脱身的使者,那些倒霉鬼,谁记得呢?
所以,使者,尤其是出使敌对势力的使者,一般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
高文敏文不成武不就的,让他去当出使的副使,这不是为难人么?
难怪高文敏脸色不怎么好看。
身为头号损友的柴令武正要开口取笑两句,却骤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高文敏是副使?
那正使咧?
高文敏苦笑:“才反应过来啊!正使。”
柴令武惊讶地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皇帝二舅还讲不讲点规矩了?
这,满满的槽点,不知道该从何吐起啊!
出使是朝廷的事,地方官员扯进去,已经很不符合规矩了。
从五品上的礼部祠部司郎中为副使,区区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为正使,上下尊卑颠倒不说,差的等级还大,足足四级了好吗?
柴令武的品秩,也就跟高文敏的佐官员外郎等同!
皇帝二舅这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顾规矩,难怪魏徵老喷子总能从千奇百怪的角度开喷。
从本性上说,李世民的性格不太适合当皇帝,这也是当初李渊多番食言的原因之一。
能造就青史留名的贞观之治,李世民是极力压抑了自己张扬霸道的性格,才得以成功。
真按他的本性,满朝文武不晓得还能活多少。
对于出使吐谷浑,柴令武倒没有太大的抵触,正好自己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吐谷浑的形势,看看能不能增加一些了解,拉拢一些助力。
风险不是没有。
如果以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老辣,即便听到再激烈的措辞,也顶多当马耳东风。
老都老了,怕你叫骂咋地?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是太子慕容尊王与丞相天柱王把持朝政,两个年轻气盛的家伙向来对大唐不怎么服气,还真有可能对使者不利。
真要出使,河州大后方得安顿好啊!
请来了别驾卫戈,柴令武把相关事务交待了一遍,司仓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都叮嘱了相关事务,把李不悔留下,柴刀负责保护他妹,钱留够,培训班照样开着。
身边就白雨棠、陆肆相随,有些势孤力薄的感觉。
程处默牛皮哄哄的:“你们且放心吧,有我老程带左领军卫千人护着,谁也不能害了你们!真有事,得从老程的身体上跨过去!”
听上去还是很豪气的。
高文敏毫不留情地拆台:“得了呗!你就是知道自己当大伯子了,觉得可以随意浪荡了。”
柴令武嘴张得老大。
正是今年,李世民第十一女清河公主李敬嫁给了程处默的二弟程处亮,时年十岁。
这是李世民的公主中少有除了生母不详之外,有具体生年、有名有字的女儿。
原以为长乐公主嫁长孙冲的岁数就够令人发指了,没想到清河公主这岁数更加让人瞠目结舌。
这岁数,后世只有泰国盖得过了吧?
有人说泰国九岁就能结婚了,待考。
程处亮除了驸马都尉一职,还以阿耶程知节功劳封东阿县公,授左卫中郎将,官爵一下就盖过程处默这个兄长了。
当然,以程处亮的年纪,中郎将最多是虚领,这时候让他真正掌兵,那是不负责任。
这桩婚事,除了赏功之外,背后还有一定的深意。
程咬金的续弦崔氏出自清河崔家,嫁过去的儿媳妇是清河公主,未必没有拉拢清河崔家的意思。
所以,嫁的岁数,早得令人发指。
看来,李世民也深谙拉一部分、打一部分的手段,就不信五姓七家能铁板一块。
程处默满不在乎地摆手:“反正兄弟成婚了,老程家的血脉就看二郎的了。至于我,哈哈,正好可以尽情戏耍,反正有事了,有的是兄弟承袭爵位,不亏!”
这清奇的思路,满满程家风格,让人无力吐槽。
总的来说,都是一帮年轻人,不会太过于拘束。
行进的路线,没有选择米川县,而是走了相对好走的鄯州。
正因为鄯州与吐谷浑之间相对好走,鄯州也就成了吐谷浑劫掠的重灾区,一个鄯州就驻扎了三个折冲府。
相对枹罕城,鄯州治所显得冷清许多。
鄯州虽在湟水县的地头,却与县城分置城池,人口相对分散也是一个原因。
刺史李玄运的接待中规中矩,既不谄媚,也不倨傲,安置了使团后,在刺史府设宴款待正副使。
宴上也是些常规的酒菜。
鄯州唯一的特色就是鲜嫩味美的湟鱼,几乎没有鳞片,李玄运不拿出来接待的原因,则是因为湟鱼的另一个名字——祼鲤。
如果只是招待一般的上官,这道菜没有问题,可眼前这俩货都是皇亲国戚,不合适啊!
牛羊什么的,倒也寻常,如这宴席一般中规中矩,挑不出一点毛病。
“吐谷浑多番袭扰鄯州,鄯州军民苦不堪言。”李玄运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大唐威震天下,军民竟受蕞尔小国劫掠,实在让人意难平。”
你一正四品下的刺史,跟我们从五品上、从六品上的下官说这事,合适么?
“二位既然受了朝廷的诏令出使,此时代表的就是朝廷。老夫听说,青海南岸,吐谷浑养了上万的青海骢。”
李玄运的话到此戛然而止了。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报到御前,急需战马的貔貅李世民会不会自取之。
估计李玄运是恨极了吐谷浑,才放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消息的真实性待考,但柴令武判断,八成是虚辞。
青海骢在吐谷浑存栏的数量绝对不会太多,否则吐谷浑还不会是以乔科马为主打。
历史上,李玄运放出这个消息,导致李世民下决心让段志玄与李君羡打吐谷浑,结果李君羡带兵追到了青海之南的悬水,战马的毛都没捞到,只能带着两万牛羊回来交待。
至于李玄运后面是否会因此受惩处,史书上也没提。
但是,柴令武是不会接这口锅的。
“刺史为一州牧民官,有直奏朝廷的权利,我二人还是不便越俎代庖了。”
高文敏虽然没明白是为何,却按捺了性子,出了鄯州才发问:“柴二郎,为何不应承此事?对我们而言,又不费什么事,还能轻易沾一些功劳。”
柴令武呵呵一笑:“他又不是你阿耶阿娘,凭什么要将功劳分润于你?高大郎啊,你得记住了,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会掉陷阱。”
高文敏大惊:“不可能吧?他难道不晓得得罪你我两家是什么后果吗?”
一旁沉默不语的康处直,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平阳昭公主之后,果然不蠢。
柴令武接过陆肆递来的肉汤,轻轻吹了一口,慢慢啜着,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要我是这鄯州刺史,也恨吐谷浑,也会希望朝廷尽快收拾吐谷浑。真恼了,哪怕是被贬官、甚至是重为白身也在所不惜。”
“所以,虚报一点消息,算得了什么呢?陛下总不能杀了他吧?”
“你觉得,你真知晓了他的用意,恼怒之后,能报复到什么程度?知道当年在米川县,我为何只打了河州折冲都尉风申一拳了吧?”
就算过后你知道被康处直算计了又怎么样?
其情可悯!
高文敏沉默了。
人性好复杂呀!
还是前几年当纨绔好,想打架就打,哪用费那个脑子啊!
吐谷浑的地界,树木的比例渐渐降低,草场延绵千里,牛羊静静地吃草,牧羊姑娘轻轻挥着牧鞭,偶尔有袅袅炊烟飘荡。
如果没有战争,这真是幸福景象。
界迎的是熟人,尚书、树敦城主慕容孝隽,吐谷浑新封的南昌王。
说到这一点,必须提一提吐谷浑奇怪的封爵习惯,他们封的爵位,好多是根本不在吐谷浑境内的,南昌王如此,洛阳公也是如此。
不知道这代表他们对中原地带的觊觎之心呢,还是封在根本够不着的地方,大饼哄着臣子们?
“哈哈,想不到使者竟是治中,果然是英雄出自少年!”
玩邦交的,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功,哪怕明知道大唐此番来者不善,慕容孝隽依然保持着足够的礼仪,让人看不出其想法。
柴令武轻笑:“柴某也没想到,这是陛下圣恩呐。听说尚书封王了?要不,南昌王真进我大唐,去故南昌县,现洪州豫章县,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南昌王?”
慕容孝隽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大手乱摆:“治中玩笑了,豫章福地,不是慕容孝隽能染指的,还是呆在吐谷浑挂个虚名得了。”
这一番话,高文敏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竟是刀光剑影地过了一回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