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看见什么有意思的新闻了?”
劝业场的门口,原本都快要走进大门的陶灿华见卫燃竟然停住了脚步,立刻走折回来,探着脑袋看了眼卫燃手里的报纸。
只可惜,这张印刷粗糙的风月小报上,最显眼的也不过是“特效根治花柳病”这么一个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板面的显眼标题而已。
“这上面能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
卫燃将手里的报纸胡乱对折了两下往裤子口袋里一塞,随后点上颗烟,催促着陶灿华走进了劝业场。
“咱们先买什么?”卫燃喷云吐雾的问道,这个年代可没有人管你在室内场合抽烟这种小事。
“先和你去买皮鞋吧”
陶灿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商铺说道,“他们家的皮鞋就不错,禁得住穿还便宜,我那双就是在那儿买的。”
“随便逛逛吧,我可不想买那种便宜货。”卫燃嫌弃的嘀咕了一句,闲庭信步的在这劝业场里闲逛起来。
不得不说,这里到底是这个年代的津门比较繁华的商场,里面卖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乃至各种日杂百货甚至大烟膏子,基本上只要是这个年代生活所需,这里都能找到。
让陶灿华请自己喝了一瓶甜的发苦的汽水,卫燃也请对方吃了一根奶香味过于浓郁的冰棍,这名义上的叔侄俩在一番闲逛之后,也总算买齐了卫燃名义上需要的新皮鞋,以及书寓名义上需要的电灯泡,顺便,卫燃还买了一大盒胶卷。
“我去个茅房,你要去吗?”临近出门手里拎着布兜子的陶灿华问道。
“一起吧”
两手空空的卫燃随意的点了点头,跟着陶灿华走进了劝业场一楼的公厕。
这公厕和后世倒是没有多大的区别,一个个的隔间,冲水的蹲坑,以及装有一排水龙头的洗手池和骚臭的小便池。当然,还有个正在清扫厕所的老头子。
“表叔帮我拿一下,我去完了再换你去。”
厕所门口,陶灿华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那俩装的满满登登的布兜子递给了卫燃。
“快点儿啊”
卫燃催促了一声,这才接过那俩布兜子用胳膊肘挎着,随后点上一颗烟站在了公厕的门口,一边观察周围,一边也分心留意着公厕里面的情况。
与此同时,走进公厕的陶灿华和那打扫厕所的老头子对视了一眼,等到后者摇了摇头,陶灿华立刻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紧跟着,那老头子也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随后,这俩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个解开裤腰带站在了小便池的边上,另一个则拎着装了半桶水的铁皮桶,慢悠悠的离开公厕不知去了哪里。
还挺会选地方.卫燃不由的在心底嘀咕了一句。
片刻之后,撒完了尿洗过了手的陶灿华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伸手接过了卫燃手里的那俩布兜子。
慢悠悠的走进厕所,卫燃象征性的撒了泡尿,随后又认真的洗了洗手,这才神清气爽的走出来,和陶灿华一起离开了仍旧被暴雨笼罩的劝业场,钻进了他们的车子里。
“传出去了?”卫燃等对方收起雨伞关上车门之后低声问道。
“传出去了”陶灿华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放心吧,用不了半个钟头就能送到哑巴叔那里。”
“也不知道小关现在情况如何了”
卫燃启动车子驶离劝业场的同时叹了口气,他虽然从那伪警察汪贵儿的嘴里得知关秉文没有被抓,但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的详细情况。
他更不知道,关秉文是否能熬过未来这艰难的小半个月,是否能等到10月份鬼子在津门的投降。
“关大哥情况还好”
陶灿华开口答道,“刚刚他和我说,关大哥只是受了轻伤,现在已经躲起来了。”
“那就好”卫燃闻言松了口气,如果关秉文也出了意外,也未免过于残忍了一些。
在这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全都陷入了沉默,这车厢里,也只剩下了暴雨敲打车顶和车窗带来的白噪音。
顶着暴雨将车子慢悠悠的开回书寓,陶灿华看着车窗外的雨幕不由的叹了口气,“这天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晴。”
“快了,很快了。”卫燃在将车子开进车库的同时笃定的说道。
“我看也是”陶灿华信心满满的念叨了一句,等卫燃停稳了车子,立刻推开了车门,“我去闩门”。
“麻烦你了”
卫燃说着同样推开了车门,拎着那俩装满了各种采购来的小物件以及一双皮鞋的兜子走进了一楼的大厅。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舒适的干净衣服,卫燃眼瞅着这书寓里没有自己的事情,索性也就没有再离开房间,只是躺在床上暗暗琢磨着。
需要他好好想一想的事情确实不少,除了关秉文能不能活下来,会不会再遇到危险,更迫切的问题却是,零露小姐到底是怎么暴露的,是谁发现了她,又或者说,是谁出卖了她。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更加担忧的问题,他可是清楚的记的,这次进入这个历史片段,回归任务之一是加入抗日杀奸团,并且协助陶灿华完成刺杀任务。
协助陶灿华完成刺杀任务这个暂且不提,这加入抗日杀奸团,却是眼瞅着没戏了,这都1945年的8月了,以他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抗日杀奸团将会在这一年鬼子投降之后决定解散,那些曾经怀揣着满腔热血杀敌报国的杀奸团成员也会在杀奸团解散之后各奔东西。
所以这次回归任务没办法完成了?如果回归任务没有办法完成,自己还能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吗?
在这纷杂的思绪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来到了中午,窗外的肆虐了许久的暴雨总算渐渐消停下来。
蹲在门厅外的台阶上吃完了一大碗杨妈和孟大爷做的打卤面,卫燃见实在是无事可做,索性趁着那些戏班子成员们午睡的功夫钻进了地下印刷室。
现而今,这印刷室里愈发的拥挤了一些,随处可见等待印刷的纸张和一桶桶的油墨几乎占据了地下室通道一半的空间。
当他穿过一层层的棉布帘子的时候,也渐渐听到了安迪低声哼唱的儿歌。
小心的掀开最后一道帘子,卫燃立刻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安迪,以及趴在床上睡的口水都流出来的小家伙同仇。
“喂她吃过东西了?”卫燃低声问道。
“嘘——”
安迪示意卫燃小声一些,心累的说道,“吃过了,吃了一个煮鸡蛋,还喝了小半碗粥,刚刚还吃了一小角西瓜,这小祖宗可算是睡着了,她醒着的时候一直在哭呢,跟唐僧念紧箍咒似的。”
“伤口疼,难免的。”卫燃将声音放的更低了一些,“她太小了,不能给她用太多止疼的药剂,这两天只能让她自己坚持一下了。”
“我知道”
安迪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招手叫来一个小姑娘示意帮忙照看同仇小朋友,随后轻轻拍了拍卫燃的肩膀,示意他跟着离开房间,钻进了通道里面。
穿过一道格外厚实的棉被帘子,身上只穿着睡衣的安迪盘腿坐在了一个木冰箱上,自顾自的点上颗烟嘬了一口,接着却用德语问道,“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有”
卫燃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关家父女身死,关秉文暂时还没有被抓的消息,以及他和陶灿华午饭前将这消息传出去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对方。
晃了晃神,安迪抹了抹眼角,“我我知道了,小关有消息了,记得,记得和我说一声。”
“嗯”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卫燃点了点头,嘴上也含糊不清的应了一下。
“上去吧”安迪挥了挥手,“别在这儿耽搁太久了。”
“你”
“我没事,放心吧。”
安迪强撑起一抹微笑,再次擦了擦眼角,“早就想到了,我昨晚就猜到会这样了,没事,我没事,你快上去吧。”
暗暗叹了口气,卫燃转身穿过一道道的厚实的棉布帘子,在安迪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不可闻的抽泣声中离开了这间只有悲痛的地下印刷室。
接下来的这个下午,卫燃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哪都没去,等到傍晚黄昏时分,外面的天色终于彻底放晴,一辆辆的轿车或者黄包车也相继停在了书寓的门口,一位位富家太太,又或者一个个衣着考究的日侨乃至一些衣着得体的年轻人,又或者满脸妖娆的舞女,也在茉莉和陶灿华的引领下相继上了二楼。
只不过,让卫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舞会眼瞅着还有不到五分钟就要开始的最后时候,随着一辆美国轿车停在门口,随着茶色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植田先生和他所谓的女儿佑美竟然从里面钻了出来!这俩犊子怎么来了?
站在二楼落地窗前的卫燃暗自念叨了一句,随后迈步走到美香的身旁提醒了一番,这才下楼迎接。
“田先生和佑美小姐可是我们这书寓的稀客”都不等人走下楼,卫燃便一脸热情的招呼道。
“你和你表姐美香小姐一样会讲话”
头发已经花白的植田先生用带着一丝丝奉天口音的汉语笑着说道,“来之前忘了提前打招呼,不知道今天晚上的舞会有没有我和小女的位置。”
“您这话说的,有!肯定有啊!”
卫燃话音未落,穿着一身礼服的美香也拎着裙角从二楼走了下来,热情的握住了佑美的手,“佑美妹妹和田先生可是有日子没来我这里了。”
“今天不忙,突发奇想的想来这里坐坐。”
植田说着指了指身后,“等下小苏妈和古川先生也会来,他们坐的黄包车,出发的也晚一点儿,速度会慢一些。”
“既然这样,我陪田先生和佑美妹妹先上楼吧。”美香说着又看向了卫燃,“表弟,你在这儿迎一下小苏妈和古川先生。”
“交给我吧!”卫燃拍着胸脯应下了这个差事。
“田先生,佑美小姐,我们上楼吧。”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佑美手的美香客气的邀请道。
“请”
“请”
植田和美香又额外客气了一番,这才先后上了二楼。
“这俩狐狸过来干嘛来的?”在门口当门童的秋实不解的低声问到。
“黄鼠狼给鸡拜年”陶灿华哼了一声,“肯定是没安好心。”
“不怕他没安好心”
同样留在一楼门厅处的卫燃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说道,“就是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坏心思。”
“可惜染谷先生和顺子小姐回家了”秋实担忧的叹了口气,“现在连个真心愿意帮着小姐打掩护的人都没了。”
“染谷夫妇回家了?”卫燃不由的一愣,“回哪了?”
“回招核呗”
秋实奇怪的看着卫燃,“昨天一早天都没亮呢,不是你开车把他们两口子送去码头的吗?我记得好像车票还是灿华你帮忙买的呢。”
“可不”陶灿华点点头,“给他们买的到长崎的船票,听说最快也要后天中午才到呢。”
“等下,你刚刚说是买到哪的船票?”卫燃不由的一惊。
“长崎呀”陶灿华奇怪的看着卫燃,“怎么了?”
“没,没什么。”
卫燃压下心头的不安,装作不经意的摆摆手,“昨天事儿多,我都给忘了这一茬,还想着他们两口子今天怎么还没来呢。”
秋实闻言接过了话茬,“我听顺子太太说,他们这次是回去述职的,短则一个月,慢的话,恐怕要等快秋天的时候才能回来呢。”
“秋天啊”
卫燃不由的暗自摇头,如果染谷夫妇真的坐上了开往长崎的客轮,恐怕.恐怕他们两口子
原来倒在黎明前的还有他们吗?
卫燃看着小院门口从黄包车上下来的小苏妈和古川先生不由的攥了攥拳头,他现在只恨不能给津门所有的小鬼子都买一张立刻回长崎的船票!
无论他内心有多少遗憾,当小苏妈和古川先生联袂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卫燃还是立刻换上了笑脸热情的迎了上去。
这天晚上,二楼的宴会因为小苏妈和古川先生以及植田父女的到来显得格外的热闹,以至于连舞会的时间,都稍稍往后延长的半个小时。
但让卫燃无比在意的是,在几支舞曲的间隙,小苏妈和佑美却轮番找上美香,躲在角落里低声聊着什么,甚至小苏妈最后还拉着美香钻进了二楼的暗房,两人在暗房里更是密谈了足足一支曲子的时间这才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九点半舞会结束,卫燃陪着美香送走了每一位玩尽兴的宾客,等到最后一辆黄包车消失在视线中,等到孟大爷一瘸一拐的栓上了小院的栅栏门,刚刚还笑意盈盈的美香却打了个哆嗦,就连脸色都变得有些惨白。
“怎么了?”卫燃一把抄住了美香的胳膊低声问道。
“走,和我。”美香用力喘了口气,“扶我上楼,不,扶我去车库吧。”
“好”
卫燃低声应了对方,搀扶着她穿过了一楼的大厅,又穿过通往车库的小门儿,最后将她送进了那辆车子的后排车厢里。
等卫燃也坐进去,美香颤抖着给自己点上了一颗香烟,猛嘬了一口低声说道,“小苏妈说,是佑美,是佑美杀了零露。”
“你说什么?”卫燃心头一惊,紧跟着皱起了眉头。
“小苏妈在佑美的手上看到了当初同仇出生的时候,安迪送给零露的镯子。”
美香用力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那镯子是当年小苏妈送给我的,不过我手腕太细,手也小一些,戴着容易掉下来,所以后来我把那镯子送给了安迪。”
似乎是生怕卫燃不信,美香继续说道,“更早的时候,那镯子是我爹迎娶我亲娘之前送她的礼物。后来我家出了变故,我娘托小苏妈带我逃出去的时候,又把那镯子给了小苏妈当盘缠。”
美香弹飞了手里的香烟和套在上面的黄金烟嘴,用尽了力气狠狠的捶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咬牙切齿状若疯狂的说道,“她不会认错的,我也绝对不会认错!那镯子刚刚就戴在佑美的手腕上!那个婊子!她是故意让我看到那个镯子的!她是故意的!
还有,还有!小苏妈和我说,她昨天傍黑撞见佑美的时候,她正在洗手池子里洗那镯子还有她自己身上的血呢,她还在水池子上看见了关家大爷的扳指,那扳指一样染着血呢!
如果不是她杀的,会是谁杀的?”
“什么时候对植田和佑美动手?”卫燃干脆的问道。
只不过,美香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愈发痛苦的说道,“还有,古川先生打算带小苏妈回招核。”
“啥玩意儿?回,回招核?”卫燃不由的愣了愣,“什么时候?”
“这个月的月底”美香闭上眼睛无力的说道,“小苏妈不想跟他走,她打算逃。”
“逃去哪?”卫燃顿了顿,又额外问道,“怎么逃?”
“逃不掉”
美香摇了摇头,带着哭腔说道,“小苏妈说,她跑了容易,但是古川肯定会来咱们这里要人。咱们交不出人来,就得拿人命偿。
为了我,为了你,为了秋实和灿华,为了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能活下来,她不打算跑了,她决定跟着古川去招核,以后她的日子不会差多少,咱们这里也不至于受了牵连。”
“来得及”卫燃突兀的说道,“还来得及。”
“你你说什么?”美香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期冀的看着卫燃。
“如果古川打算这个月月底离开津门的话,还来得及。”卫燃笃定的说道,“咱们说不定能救下小苏妈。”
“真真的?”
美香抓紧了卫燃的胳膊激动的问到,那略显修长的指甲,几乎都嵌进了卫燃的皮肉里。
“真的”
卫燃认真的点了点头,“哪怕能撑到月中,咱们就有机会。”
美香闻言愣了愣,随后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紧了他开始嚎啕大哭,哭的哭的像个受尽了这苦难世间所有委屈和不公的孩子。
九一八,不忘国耻,不忘世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