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载光阴转瞬即过,瑶光殿被裹挟其中几番浮沉,却始终没有变化太多。

踏入正殿,曾经盘踞在窗边的那张小榻依旧默默蹲在原位,窗台上则额外多摆了个珐琅彩松竹梅三友纹橄榄瓶,几支还带着晨露的桃花枝将这花瓶当做了凭栏,闲散地倚着瓶口,舒展起身体。

阳光越过窗棂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身影上,也不失为一道美景。

只可惜何芊蔚是没什么心情去欣赏的:此时此刻,她所有心神都在桌上摊开的那卷书册上,甚至连旁边的萧载阳都一时顾不上搭理。

萧载阳早已习惯何芊蔚一忙起来,就把自己晾在旁边的行为,也不去打扰他,而是自己慢悠悠地顺手从榻上摸起一册书,预备用来打发时间。

结果看了没几行,萧载阳就皱起了眉。

他将手中的书卷往上一翻,露出书封来,“游园记”三个大字赫然其上。

瞧着名字倒是挺正经。

萧载阳在心里嘀咕道,结果翻开一看竟是酸掉牙的爱情故事,他原本以为这是讲山水园林的书籍。

看都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于是萧载阳奈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游园记用了一页的篇幅来标记页码,甚至还写了段内容简介,萧载阳便简单读过那段简介,又扫一遍目录,心中便有了这话本所讲故事的雏形。

官家小姐接到手帕交的拜帖,到城郊的别院参加春日宴,却在独自游园时偶然遇到了为宴会奏乐的曲师。

曲师身份低微,却谈吐不凡,周身气势更是温文尔雅,两人相谈甚欢。

小姐久居深闺,平日里连家中兄弟也难以见上一面,如何经得住诱惑,回家后便时常想起曲师,而下一次在宴会上见面,更是发现自己早已对曲师一见钟情的事实,从此两人常常在各种宴会时偷偷见面,互诉情衷……

倘若只到这里便罢,萧载阳平时也没少跟着看何芊蔚搜集来的话本,也算见过大世面,偏偏后续发展实在是让他也莫名其妙起来。

尽管来往时多加小心,却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在其中一次私会时,两人被抓了个现行,小姐原本以为自己与曲师的缘分已尽,谁知曲师的真实身份竟是当朝太子!

小姐喜极而泣,而曲师,也就是太子,自然抱得美人归,从此不羡鸳鸯不羡仙。

……挺好的。

萧载阳深深吐出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

正巧,他也是当朝太子,但对于这话本中的所谓“太子”,真是如何也看不上。

单是贵为太子,却能被误认作曲师,甚至自己也不解释这一点,就足够萧载阳鄙夷。

至于其他的桥段,更是处处都荒唐至极,甚至到了都懒得挑毛病的地步——要是挨个都提出来批评,他怕是能纠正一整天。

这头萧载阳还在调整心态,那边的何芊蔚却已经暂时放弃,打算下回再战。

兵书向来深奥,哪怕她天赋过人,也偶尔会有那么几篇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就算问过萧载阳问过太傅也照样搞不懂。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何芊蔚看来也终究是不解其意。

是以她这么一转头,就瞧见萧载阳手中拿着自己看到一半的话本,神色古怪。

何芊蔚被他的表情搞得莫名其妙,目光在那话本封面一瞅,瞧清楚了书名,这才明白过来。

她随手捡起书签往书页上一夹,又将兵书推到了旁边,撑着下巴笑意盈盈道:“感想如何呀,太子殿下?”

这话本她昨天刚开始看,剧情记得一清二楚,是以刻意在末尾的称呼上用了重音,毫不掩饰调侃之情。

萧载阳抬起眼看了看幸灾乐祸的何芊蔚,轻轻动了动唇,却又仿佛有所顾忌一般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何芊蔚笑得更开心了:“在殿下第一次拿话本看的时候我可就说过了啊,看可以,但看完了不准对话本有偏见,结果你非向虎山行。”

“……要不是因为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才不会多看一眼。”萧载阳轻哼一声,“小姐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太子,总不至于随便就真信了这话本吧?”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何芊蔚道,“我还是分得清话本和现实的。”

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毕竟怎么也想不出来当朝太子能是这么一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模样……”

“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萧载阳老神在在,“我都爱。”

“你好歹谦虚一下啊?!”

“本太子天纵奇才,从不谦虚。”

两人围绕着话题又来回互怼了几句,直到外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才默契地停下斗嘴,一同望向门口。

儿时的习惯沿用至今,他们在私底下相处时依然不喜欢在身边留人——当然,跟在萧载阳与何芊蔚身边,随时躲在隐秘处的暗卫不算。

宫人们也知道他们的习惯,平时用不着吩咐就会自动退到殿外,如今却一句通报都没有就突然入内,显然是有什么要事,又不好出声提醒,只好加重步伐。

在二人的目光注视下,一袭衣袍从门边闪过,紧接着,汤正德的脸出现在门口。

萧载阳当即扬起了眉:“怎么是你?”

何芊蔚没出声,但同样好奇得很。

“宫外给何姑娘递了张帖子,陛下让奴婢来送个信呢。”汤正德笑眯眯道,从袖中抽出一封金箔做装饰得到拜帖来,双手呈上。

“……这几年下来我就没和其他小姐有过太深的交情,好好儿的谁给我发帖子?”

听了这话,又瞧见送到眼前的帖子,何芊蔚如摸不着头脑的和尚一般奇怪。

但这拜帖是汤正德送来的,更是有皇帝的亲自授意,她心想没准有什么其他深意,便也伸手接过来。

萧载阳也凑近几分,想一起看看这拜帖的内容。

经过这么一番动作,两人间的距离已经拉进许多,若换成别的少年少女,早已脸红不已,下一刻就要立刻分开,然而无论萧载阳还是何芊蔚,都半点没有知觉,甚至半点避嫌的打算都没有。

不仅如此,何芊蔚甚至还配合地举着拜帖往中间挪了挪,方便萧载阳能看清内容,这才将其展开。

汤正德年幼时就进了宫,侥幸被选到当时还是不受宠皇子的圣上身边,陪着对方熬过了无数算计直至登上帝位,更是亲眼看着萧载阳与何芊蔚长大,瞧见这一幕只觉心中欢喜,目光都慈祥许多。

两个当事人完全不受影响,低头认真读着拜帖。

拜帖上并不会写上长篇大论,很快萧载阳就率先抬起了头,下意识望向何芊蔚,与慢了半拍的女郎对视着。

何芊蔚眨眨眼,将拜帖举起,圆润的拇指压着纸面,讶然道:“春日宴?”

春日宴可不只是春日宴,京中各家夫人私底下可是把它叫做相看宴的——多直白的名字。

这样大型的宴会往往需要一个身份压得住的人来主持,而论身份贵重,皇家首当其冲,云王妃就是这么一个人。

当朝皇帝的同胞在夺嫡之争中死伤无数,但云王却是一个例外。

此人生母身份低微,年幼时曾与还是皇子的天子互相扶持过一段时间,长大后又对皇位毫无兴趣,有多远避多远,种种因素叠加下来,云王顺理成章地混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被皇帝收拾的兄弟,甚至还得了个封号。

云王妃作为云王正妻,便在众望所归之下,经由皇帝默许,主动办起了一年一度的春日宴,为各家的公子小姐提供一个相看的机会。

萧载阳身为太子,也与颇受皇帝信任的云王打过不少交道,自然明白春日宴是什么意思;至于何芊蔚,她自己不关心,却架不住陈嬷嬷每日念叨,心中也有数。

也正是在这一封拜帖下,两人才终于意识到,何芊蔚如今年方十四,翻了年便是及笄,纵然不急着出嫁,确实可以相看起来了。

皇帝没养过女儿,每日忙于政事不说,更是连萧载阳的婚事都不怎么关心;至于何芊蔚,他自然想不到这一层。

陈嬷嬷虽然着急,可毕竟身份低微,纵然有万千心思,也插不得手,只能每日暗示了无数遍,只可惜自家小姐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担心。

如今心思玲珑的云王妃这一封帖子下来,不着痕迹地提醒了皇帝不说,也解了陈嬷嬷的燃眉之急。

汤正德稍作等候,估摸着两位主子大概都缓过来了,这才接着道:“陛下说了,姑娘只当去玩,缺些什么尽管找奴婢要,要是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姑娘,直接教训了就是。”

这还是多亏了当初林清妍那事,皇帝才额外多提了这么一句。

看似轻飘飘一句话,却是给了何芊蔚充足的底气,让她能在春日宴上横着走,

甭管是谁,让她不开心了就当场发作,什么时候解气什么时候绕过对方。谁要是有意见,觉得何芊蔚嚣张跋扈,那也好说,上勤政殿自个和皇帝说去。

瞧着倒像是还算讲理,然而全国上下谁不知道皇帝向来是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包庇自己人的……

都不必说萧载阳,单是把当年皇帝潜邸之时就追随左右的丞相拎出来,就足以说明这个事实:丞相那一张嘴连头顶上的天子都敢怼,更别提其他文武百官,可偏偏每次,御座上的那位都能乐呵呵看完戏,一句忠言逆耳利于行就给盖过去。

论护犊子,皇帝向来是名副其实的第一。

萧载阳在一旁半晌没说话。

他与何芊蔚幼时便相识,又有誓约在前,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已把对方当做最重要的人之一。如今何芊蔚预备相看人家,自然也应该亲自把手,先筛一遍人选再说,怎么好好儿的就被这一场春日宴截胡了?

萧载阳想得出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何芊蔚要嫁人的事,更别说挑选青年才俊。

倒是何芊蔚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句话,按捺不住地用胳膊肘一撞旁边不知为何突然沉思起来的人:“殿下?”

萧载阳下意识嗯了一声。

“你怎么不说话?”何芊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方才问你要不要去,却一直没等到回答。”

“去啊,为什么不去?”萧载阳也没好意思说自己走神了压根没听见,干脆回道,“有云王嫂看着,春日宴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你之前骑马伤了手,在宫中憋了许久,出去走走也挺好的。”

殿下哟,这可不是散心,是相看人家啊!

汤正德暗想。

萧载阳却不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什么问题,甚至主动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去。”

何芊蔚虽然觉得两个人一起参加春日宴蛮奇怪的,但她习惯和萧载阳共同出入,自然答应;至于萧载阳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这一嘴。

总之太子殿下就是想跟着去,他可不想一场春日宴下来,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就会和游园记里那个不经世事的闺阁小姐一样,被人用手段骗走。

——所以说太子殿下,你真的知道春日宴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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