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载阳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何芊蔚依旧站在四角小亭里,那枚出自东宫的手令被她挂在腰上,与层叠的裙摆一道在动作间晃悠。
她两手揣进袖中,正倚着檐柱看风景,明明一动也不动,却总将人的目光吸引到那皎洁如玉的侧脸上去。
若将这身影与周围的景色拼凑在一起,恐怕其本身就是能入画的美景。
就是湖心传来的哽咽声实在破坏美感。
萧载阳暂且将眸光从何芊蔚身上挪开,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瞥了眼正环抱双肩抽泣的林清妍。
林清妍刚被踹进湖中时依然不忘初心地破口大骂了好一会,可惜所有人都被压着不敢上去救人,她归根到底是全说给了聋子听。
半晌,林清妍那莫名的气焰才仿佛被湖水浇了个透心凉,彻底没有再出声,再就是后怕一般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这其中的曲折萧载阳并不知情,但他也没有探寻的意思,只是出声让纪修找人把林清妍捞起来。
心思活泛的纪修对主子的想法了如指掌,张口就来:“林姑娘何苦这么做?不过是失足落水而已,宫中自然也有上了年纪的嬷嬷能去将你救出来,绝不会对名声有什么损坏。”
他一面指挥着之前碍于何芊蔚震慑不敢行动的人,一面轻飘飘地把林清妍钉死在失足落水的名头下,偏偏还笑得殷勤而担忧:“还不快些将姑娘救上来?出了什么差错谁担当得起!”
听见这动静的何芊蔚转过身,盯着去捞人的两个嬷嬷瞧了半天,大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冲过去,往那湖中再多加几个人的气势。
好在她终究没有这么做,而是等到萧载阳走过来时伸出手点点自己,又指向被裹上外袍的林清妍,低声道:“我做的。”
何芊蔚的目光清澈而平静,萧载阳却觉得她这副模样好似回到了之前,在瑶光殿问他能不能单独聊几句时一样。
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时的短暂宁静。
何芊蔚突然说不下去了,将头一别,喃喃出声:“是你自己说的。”
“……受了委屈就要当场报复回去,不必忍着。”
萧载阳见到她这莫名畏缩的样子,心头颇不痛快,却又压着情绪和她说话:“嗯,我说的。”
他这么回答着,抬起的手悬在她头顶时犹豫片刻,绕过用簪钗固定的发簪,稳稳地揉了揉女郎脑袋,夸赞道:“做得好。”
何芊蔚依旧低着头,手却紧紧攥住了萧载阳的衣袖,力道大得吓人。
如果没有其他人,她多想扑进他怀中大哭一场。
林清妍的事在宫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那个被何芊蔚吩咐的小太监找过来时,得知此事的萧载阳就直接先把所有人全留在了上书房内,甚至还特地从隔壁御书房调了几个御林军来守着。
至于当时在场的宫人,要封他们的口再简单不过。
别误会,萧载阳真的是位贤明的太子,歌女嗯没有滥杀的癖好。
一道封口令就能解决的事,实在没必要打打杀杀——上书房这样的地方,皇帝不知道往里放了多少自己人,何必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过林清妍短时间内是没必要离宫的了。
原本她那踩着死线蹦迪的言行就足够让两尊大佛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处置,更别提后来太医诊脉时又发现了不对。
在宫里熬成精了的老太医当时只把药箱一合,笑眯眯地搪塞几句,而后出门立刻左转直奔御书房。
御书房中,皇帝稳当当坐在上首,撑着脑袋看自己心偏得没话说的儿子使劲浑身解数哄人小姑娘开心。
皇帝原本也宽慰了几句,然而何芊蔚压根不吃这套,全程拘束十分,到最后在萧载阳越来越不善的目光中麻溜闭上了嘴,退居二线。
汤正德适时地端上一盏茶和几样小食。
横竖自己也插不上话,皇帝干脆喝口茶又嚼几个蜜饯,在等着派去的太医诊完脉回话的空闲时间看起戏来。
他一边看,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
儿子长这么大,对自己是挺孝顺没错,但态度可从没像眼下这般百依百顺过,甚至可以说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就比如挑剔了无数份糕点还语气嫌弃这行为,要换成皇帝自己干出来,萧载阳虽然忍忍也就算了,但铁定得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和亲爹嘴炮好几个回合。
但何芊蔚做出来就完全不一样,这混小子不仅没脾气,甚至连唇角的笑都没往下掉半分,而是挥挥手就叫人换了新的上来。
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皇帝莫名在心中感叹一句,回过味来又觉得不太对,但不待他细想,匆匆赶至的老太医已经扣开了御书房的房门,朗声请安。
好嘛,在场正儿八经的主子一共三个,两个在生闷气和哄人,一个在嗑瓜子看戏,这下全都连声咳嗽着坐直了身子,一副高冷严肃的模样。
……该不该说,还怪有一家人进一家门的感觉。
纪修默默想着,抬起头和御座旁边的汤正德对了对眼神。
看来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
“林姑娘脉象实在诡异,老臣行医数年也没见过这样乱的情况。”
老太医开场白说完便直入正题,第一句话就叫其他人纷纷扬起了眉。
与之相反,老太医却是眉头紧锁,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道:“但这脉象,却也不是从未出现过……”
他复又抬起头,语气不明,颇有几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滋味在:“太医院的医案中,曾记录过与其几近一致的脉象,而病患的表现是,容易发怒甚至失去理智,打杀旁人的事也做得出来。”
皇帝刚端起茶抿了一口,听见这话倒是有几分意外,问道:“逍遥醉?”
“正是。”
皇帝和太医便就着话题旁若无人地谈了起来。
御书房内此时寥寥数人,两个干到了心腹地位的内侍老神在在地眯着眼一声不发,除此外只有何芊蔚同萧载阳,但他们却是自己起了话头,小声交谈着。
何芊蔚最先开口:“逍遥醉是什么?”
萧载阳在听见这名字时就下意识握紧了扶手,被问到便同样压低声音解释道:“父皇刚登基的那几年,集市与朝中便流行过这逍遥醉。”
他想了想,还是把细节也说了出来:“逍遥醉是粉状,却并非冲泡而饮之,反倒是放至口鼻之下,再将其吸入。”
这么奇怪?何芊蔚纳闷十分,但见萧载阳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便没有打断他,而是继续听着。
“逍遥醉名字好听,吸食之人最开始也都说如有仙境,可后来却逐渐萎靡不振起来,每日里都要吸上好几次逍遥醉。到最后,甚至有人因为花光了钱买不到逍遥醉发起狂来,当街杀人以夺钱财。”
那时候朝野上下恐慌不已,甚至传出了当今为君不仁,却让百姓受罚的谣言。
皇帝自然勃然大怒,下旨彻查,连连封了不知道多少家售卖逍遥醉的店铺,更是顺藤摸瓜查到了匈奴人的头上。
正巧那时匈奴来犯,何修竹便主动请战,这一去便驻守在了宛城,再没回过京城。
这么一出下来,矛头自然被转到匈奴人身上,谣言不攻自破,然而只有皇帝、太子和几位心腹大臣知道,逍遥醉只不过是被封死了出现的可能,却没被查出源头何在。
不过这些不必同何芊蔚说道,所以萧载阳只粗粗提了提逍遥醉的影响,又说:“逍遥醉本不该再出现……可林清妍今日却是因为逍遥醉,才这般行事荒诞。”
何芊蔚一路听下来,可算明白了逍遥醉与林清妍之间的关系。
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她已经不能再插手细查,干脆不再多想,只着眼与于林清妍本人。
她咬着唇,眉目间升起几分忧愁与歉意,问:“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她也不是故意的……”
萧载阳一愣。
明白过来这话其中意思后,他摇了摇头:“逍遥醉影响有限,也就是让人萎靡不振这点没法避免,但若是人心中没有别的念头,也不会被其诱惑,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
……那还真是,冤枉了,但没有完全冤枉。
若是没有逍遥醉,林清妍确实不会这般言行无状,但实则心中还是看不上何芊蔚,连带着对何修竹、江流宛二人也不知敬畏。
想到这一层,何芊蔚那点刚冒出头的愧疚立刻散去,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我也不算冤枉人。”她撇撇嘴,“这样的人心肺全是黑的,要是被她装出来的姿态骗过去,没准还更惨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下明白了?”
萧载阳笑着道。
林清妍或许有几分无辜,却不足以让她一身清白地从这次事端中脱出,无论如何总是要受些惩罚的。
萧载阳心想,连他自己都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中怕化的人,怎么也不能平白受了这份委屈,还得故作宽容地轻轻放下,为自己博一个贤良淑惠的美名。
何芊蔚不需要这样虚伪的名声。
毕竟他总是会偏向她,太子垂青就已经是最好的象征,能让那些所谓世家大族通通闭上嘴。
至于他们私底下各自有什么想法并无意义,说不出来的话又怎么会为外人谁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