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隐退,朦胧的色调充斥着辽远的天穹,占据着广袤的大地,飘溢在高高山梁之上,也弥漫在低深山坳葱郁的林间。
摸着黑,踩着湿重黏着的泥土,穿过重重的树丛,掩映间,行了不知多久,一老一少脱身走出密林。
下方一池塘,三面环树,甚是清幽,在白雾之下更带几分出尘之气。
抖掉身上的落叶。
小道儿口,少年细长的脸上有些愁,望向那头白茫茫的林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人恣意飘散的白发,宽瘦的肩头,微润的裤脚上全是枯叶,松球,不过他没有拂袖掸去这些一路相伴的可亲游伴。站在少年的身后,左看看山,右看看水,后看看树,前看看雾,却不曾言语。
“唉,看来都入洞了,就是只骚狐狸或许也不愿意这种天气出来了。”李云有些遗憾的说道。
然后他转身,准备原路折返。
老道士挡着没动,笑道:“怎么,不往那边去了?”
“那边雾起来了,看不见路,能抓到个什么?再说,那边好像有点危险?”少年眸子无法看穿迷障,但下意识里感觉今天的林子有些不对劲。
他和阿宝一般不走那边。
“哦,那既然这样,我走前面吧,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了,肉也没几两,想来不会吸引什么贪吃的货。”老道士准备过去。
李云眉头皱了起来:“师傅,非得去?”
老道士洒然笑道:“都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出来了总得做些什么吧?再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不赶快些,那第一缕曙光怕是看不见了。”
少年有些不解:“咱们住的那儿那么高,在家里看不是更好?”
“呵呵,这却不一样了。高自然有高的好处,但太高了,自然有些东西就如坠云雾,看得不全。从低处的幽谷里看高处,或许看到的东西又不一样,或许,更加吸引人。”老道士眼神深邃,不知是望着池塘还是天空说。
这话有些意味不明,并且,明明是大雾天,却想看太阳,还要在谷里看日出?李云却没再多说,摇了摇头,开口道:“还是我走前面吧。”
说罢,便径直朝着密林迈去。不过,步伐较之前,小了些,慢了些。
老道士则继续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
……
尽管步子迈得很小,每走两步少年也会警惕的探探动静,他们还是走到了密林的深处。
这片林子被巨木遮盖,少有人迹,李云仅来过几次。五年前经历那次惊吓后,便再没涉足。
行至此,就算没有雾,也已辨不清回去的方向了,更何况现在雾更大了。
周身是等人高的沼甸,目力不及五步远。
四下很安静,听得见远处浅溪紞然汨汨之音。
静的有些不寻常。
突然间,前方,鸟鸣山涧。
“吼!!!!!!”
虎啸震山林!
少年驻足,曳杖不前。
山巅,水涯,松云,有竹无雪,微寒。
无酒亦不喜,未酣不愿行。
寻声迹,前方应该是一片水源开阔之地。
此等境况,唯期危不至。
后有一道士,恍然无觉,只道前路近良辰,有美景。心中有快意,阔步便上前。
草树娑娑,笑声渐朗。
少年惊愕间,前人徒留影不见。
狭路遇猛虎,待之细嗅蔷薇?
大虫自然不爱嗅花,它们喜欢嗅人。
少年是人,自然不愿意让他嗅,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道士一般不这么想,特别是前面那个老道士,他们喜欢亲近自然,亲近自然一草一木之生灵,自然也包括更前面那只生猛的生灵。
所以虽然怕的要死,汗水比刚才在院子里留的还多。李云还是只有硬着头皮挪起脚,强抚竖起的寒毛,用十倍抢金链子的速度,奔去!
谁叫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
……
脱身出雾。
确别有一番景致。
松壑寒竹,静侍无言;茂林菁恣,援引清溪。
一汪清潭横槊于眼,幽蓝碧青的水面悠然澄澈,沙石游鱼清晰可闻,颇有疏旷之感。有清流,泓引山巅之上,迂山石,百转千折,自滤凛清之意,终柔顺。
溪自云中走,飞瀑住青石,时有惊鸿影。
万山玉立间,竟有此清虚之府,恍若隔世桃源,实为奇绝境。
俗尘游人,莫能至之仙域,皆以为憾,徒存神游梦思。
然,潭面无风,白流如磨镜;高天有云,颓凝隐天光。
空添三分僵意!
涧底云溪边,天流垂直下。气泽氤氲,云雾缭绕。有青石铺路,接两岸坡林。
少年李云,于西侧雾中出。
见石头路,路上有人,亦有兽。人是老人,兽是凶兽。
晃耀水镜,自然是好镜,不但照人毛发,更映虎须三根。
洒然云气,清入肝鬲,本应神清气爽,奈何今日仍滞冬腊,少年人凛然不自支。
青山未老,老人已老,老虎在老也不老。
山光悦鸟悦人不悦虎,潭影空气空心不空胃。
虎胃空,虎威盛!
未知阁下腹足否?
李云脚肚子有点弯,老道士脑壳子有几个包。
少年手中有叉,腰间有刀,尚存八分瑟惧意,逡巡停足不敢言,暂居高坡上。
老道士无酒且无肉,赤手亦空拳,年老体更衰,倒释十分豪放情,面不改色踏石行,已至中庭间。
十丈开外有一物,身形硕大,毛发丰裕,一身黑黄纹路罗络其上。恬静时有若大猫,舐发舔足,憨态可掬;攀行处,爪生风雷,邪相未露,霸凶自显!
吊睛白额,额有大字。字曰王,兽曰王。畏之如王,谓之兽王!
老虎睛上翘,悍颈向天。
老道士须上飘,牛鼻子冲地。
老道士胸中有山水,自带陶醉意,空前障于无物,乐山之,乐水之,顾左右而不视之。
虎腹中无食,不系沉腐肉,眈老叟为鲜活血,欲剖之,欲吞之,步猫宠而佯无害之。
少年脑中画面如是。
李云脏腑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水,没有食物,他有气,不是酒气,是很气,很生气。
青石路是天造地铺,散布位置自然凌乱,但只要继续相向而行,终会相遇。一旦相遇,必然不会是偶遇。是穿云裂石之吼?还是血肉模糊之痛?
他不敢想,不愿想。
虽然惧,但还是得去。
一脚踩在最近的一块大石上,侧身一眼,潺流很浅,清丽,云瀑很深,如渊!
虽然不惧高,但不留神便是万丈之下,尸骨无存,难免如履薄冰。石面很平,也很滑,青苔蛛网般扎根于孔缝间,李云走得很小心。
老道士走得很随意,但是脚下很稳,很稳的向着东坡去。东坡有斜径,不知通幽否,但这时节想来该是没有花木的,禅房也不知道有没有,估计这云深不知处也没有花和尚愿意留持。老道士或许寻花问柳,或许寻友论道,但李云却是没时间想了。
因为大猫有些不耐了,但见其不再闲步卖乖,虬结而富有力感的后肢深蹲,前驱微曲,奔扑之势已成。遥峙数丈,天色灰蒙,李云也能约莫瞥见那对瞳魄中灼灼的荧光,甚至能感受到那厚厚肉垫下渗出的寒光。
冬风乍起,风吹疏竹,带起片许枯叶,飘至水面,泛起点点涟漪。
大猫可以是大猫,也可以是大虫,尤其是当其露出獠牙和爪刃之际。
耳畔松林哗哗作响,脚下流速渐急,一缕冷风灌入少年单薄的破衣。
气骤冷,手骤寒,鼻息渐凝。
萧杀,肃杀。
势显,虎奔!
风大作,顶上云行。
风尘里,浅浓不匀的落叶簌簌凋敝,雾气云气混杂一堪,视线里,老道士的身形逐渐模糊,猛虎的身形却越来越近。
李云握紧了手里的铁柄钢叉,摸了摸腰间的柴刀,把心一横!
随后,他也开始快速奔跑跳跃起来,山石间的间隙大小不一,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成恨。但时间不等人,烈烈虎势更不会给他矫情墨迹的时间。从小走山路的经验让他又快又准的在一个个狭窄的落脚点间的辗转腾挪,再加之其身形轻盈,速度愈发快了起来。
但这还不够,因为他是人,对手是虎,山中之王!
砰的一声,雾气逸散,李云险之又险的落在一处不规则的尖状石头上,停下的一瞬间,他望了眼远处,眉头皱出了川纹。
雾里的已经看不清了,但呼呼涌过来的呼啸狂风、漫卷的残叶告诉他,师傅和虎的距离正在极速拉近。
怎么办?
这儿虽然也是山峦之上,但不是景阳冈,他虽然身上带着猎具,但那是捕蛇抓兔的,顶天了可以抽出柴刀和一匹山狼决死,他不是武松,他只是一个山野少年。
武松当时打死的是真虎还是蔡虎他不知道,究竟是生猛的卞元亨踢死了虎,还是醉酒的武阿二揍哭了狗,他也不关心,他只记得书上武松打虎时一双铁拳何其勇猛,一腔热血何其不惧。
但他很怕,怕死,怕爷爷死,怕师傅死,怕自己死。
他还这么年轻,还没过上好日子,阿宝还没长大,自己也还没娶到乖媳妇,爷爷还没怎么享到他的福。
这不是那年,不知道是不是原来那只虎,反正身边没有树,阿宝也没在身边,但爷爷在那边。
没有铁拳,没有血气,但还可以拼命!
于是他开始拼命,他跳到了水里。
脚下的激流很湍急,李云的脚也很急。脚底的青石更滑,他不能滑。
不知道是他的勇决之心起了作用,还是冥冥中纠察人间的天意暗暗拨开了前方的路,冯河少年先一步来到老道士的面前。
“吼!!!!”
但终究只是先一步。
虎啸成风,近在咫尺!
老道士背对着他,缓慢的走着,突然他好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事物,伸手向前探去。
“爷爷!!!!!!!”李云目眦尽裂的吼道!
“嗯?!小云,不是说了多少遍了,叫我师傅,爷爷还在睡觉呢。”老道士顿了顿,转过身形,有些不解他这么激动。
雾气倏然散开,一道黑影遮天蔽日般扑将上来。
李云死命咬牙,将唇角都咬出了血。在雾散之际,在那张巨爪拍下之际,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老道士扑了上去。
……
有短暂的一瞬,李云看清了那只巨兽,比他想像中的要大,大很多,在对方面前,感觉自己跟只兔子差不多,他感觉自己就算是喝了二十碗“三碗醉”也没那个胆子敢抡起哨棒,更遑论死不要劲儿的打将上去。
狡兔还有三窟,还可以咧开嘴,迈开腿儿跑。
爷爷这个不要老命的杵那儿,他也就只有不要了小命。
砧板上的鱼,虎爪下的肉,跑得掉?
他只希望自己应该可以填饱那只老虎的胃,虽然他也没几两肉。
嗯,自己现在应该已经成了腹中餐了吧。好像也不是很痛。
那只探出的虎爪不知从何处将他撕裂,那只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从手还是脚将他再吞食,他不知道,他不记得。最后一刻,他只感觉天旋地转,浑身一震,他知道自己把爷爷护在了身下,用他不是如何高大的瘦弱之躯。
自己这是死了么?应该吧。
天又黑了。
他想自己应该又是来到了死亡的公交站,活着的时候他对公交站的印象也很模糊,只在废书上看到过长什么模样。下面的似乎有些不一样,没有站台,也没有路标。
爷爷应该没有被吃吧。
不过这里依旧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一个人?
师傅说人死后会血肉化为腐朽,魂魄离体,会被阴差勾入地府。
自己死了的话,断臂残肢应该还在那只虎兽的肚子里,应该还没消化。
想到自己不久才嘲笑阿宝多次险些变成豺狼的大粪,没曾想,自己却先成了大粪。他自嘲一笑,可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有些悲凉,他想哭,可没有眼睛,流不出眼泪,没有嘴,叫不出声音,没有脸不能皱眉。
沉默啊沉默,是爆发还是灭亡?他既不能爆发也不能灭亡,似乎只能沉默,也只剩沉默,永久的沉默。
然后他想到了光,依然没有光,只是他想到了。
那道紫色的光。
然后他开始怀念,怀念之前那道瑰丽的让他回到了人间,或者从梦中醒来,不管怎么说,那道让他睁开了眼的光。
紫色的光没有来。有些冷漠,跟眼前无边的黑暗一样。
然后他开始想,想了很久。想一个问题。并且用似乎存在的手比划。
这是黑?那什么是黑?黑又是什么?
然后周围亮了起来!
一片白。
李云无言。
这是白?同上。
然后世界一片混沌,涤荡的涟漪,生灭的波澜。
有黑有白,似黑似白,又或者,既不是黑,也不是白。黑白无常。
没有远近,没有距离。
存在也不存在。
他开始想,什么是我?我是什么?
我是李云,他想。李云是谁?李云就是我呀,那我又是谁?
……
从记事起的那些记忆片段,过往一幕幕的画面,朝夕的拾荒生活,幼时被恣意欺凌,爷爷苍老慈祥的脸,阿宝俏皮淘气的脸,自己的脸。哦,自己没有脸了。
那是生前的事迹。
现在是死后?
看来死后跟说的有些不同。
我存在么?
然后,他不再想。
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若存存亡。
再无波澜。
一切成空,一切虚无,一切寂灭。
有点安静。
安静到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忘了他。
无生无死,早无生死。
然后?
然后他睁开眼。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山山水水还是山山水水。
老道士还是那个老道士。大猫还是那个大猫,跟它嘴里的鱼一样。大猫爱吃鱼?眼白很大,眼仁儿很小,溪里那只大猫有点呆,有点可爱?
很熟悉,也很陌生。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
这次看到了,很清晰,很自然。
“你知道了么?”麻衣老道背对着他,说了句,听不清情绪。
知道了么?知道什么?之前他一定会这样回答。
但他很淡然的说:“我知道。”
“什么呢?”老道士继续追问。
“不可说。”他说。
“哈哈哈!好,好,好!那什么是道?道又是什么?”老道士癫狂的笑了起来,笑弯了腰,笑岔了气。
“我不知道。”他继续说。
老道士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也面无表情的看着老人。
然后老人指了指他身后。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顺着看过去,只简单一眼,他澄澈的目光里:有山,有水,有大猫,有树,有土,有天,有地。
当然,还有一株,随风摇曳的小草。老人一直在那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老道士再问:“你心中有什么?”
他说:“我心中有山水。”
风住,气停,叶落。云开,雾散。
一片大好天光,落下云端,照亮了山涧,照亮了你,照亮了我,照亮了眼。大猫的眼,人的眼。
满眼的金光。湛然的金光。
看了看嘴里叼着肥鱼的大猫,老者指着它,道:“还怕么?”
他点点头。
大猫用力张大大金黄的眸子,有些懵,有些无辜,我这么好看,这么可爱,怕我干什么?
老者却笑了,对箕坐在大青石上的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爬了起来,身上的枯枝败叶掉了一地。
他走了过去,走到老人身边,走到大猫身边。
他摸了摸大猫的脸,大猫的脸很大,真是一只淘气的大脸猫,他想。
大猫很受用的蹭了蹭他的手。
老者抚须看着,眉头完全舒展开来,说道:“妙啊,实在是妙,出生入死,出玄入牝,自然也,自然,一性尔。世间人,十份可分之。生之徒,可占三份。死之徒,可占三分。妄动而死之徒,亦有三份。你本来也是这十份中任意三分中一份。舍生忘死,足显你勇略之气,不过稍欠三分自然。现无死地,不知现在自然不自然?”
垂耳听之,他展颜,笑道:“自然,那是自然。”
老者大笑:“存无守有,顷刻而成。果真如此,哈哈哈!!”
人俱笑之,大猫喵之。
冰溪,自然。雁影,自然。浅水寒沙,自然。无雪无舟,自然。千林绿,自然。芳信暖,自然。人穿衣,自然。猫吃鱼,自然。
旧寒过,新阳生,自然。
生死轮换,一任自然。
说自然,道自然,自然之道。
道可道,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