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
在这斜飞的细雨中,平湖书院传出的读书声似乎更加齐整悠扬了。
书院内颇具诗意的种着几株杏花,此时花开正好,不疏不密。几棵嫩柳迎风轻舞,拂拭这融融春意。
正是应了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绵绵雨幕中,一人手撑一把油纸伞向书院走来,近了再看,却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娃,那女童一身红衣鲜艳异常,梳着俏鬟双髻,双眼灵动,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年纪,恰恰像那画儿中走出的俏皮仙童一般。
那女童走到书院檐下,收了油纸伞,纸伞轻转之时,可以看见那伞上绘着的山水画旁,写着几个毛笔字:斜风细雨不须归。
字迹清新,自有一股风流味道,但却不够纯熟,也少了刚劲筋骨。
那女童将伞靠放在檐下,抱着一包油纸包裹进了屋,叫道:“先生!”
屋内读书声戛然而止,十数双眼睛齐齐望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女童,窃窃私语。
“是林四海……”
“哼。”
女童漆黑的双眸在屋内挨个的扫了一遍,嫣然笑道:“原来你们先生不在呀。”
说着将手中包裹仍到旁边一个靠窗坐的男孩桌上,毫不理会对方皱紧的眉头,拍拍手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回来告sù
你们先生,他要的宣纸我送到了,钱我过两天再来收。”
说完,再扫一眼众人,似笑非笑的转过身。
“林四海,你站住!”
`一个男孩拍案而起,指着女童的背影叫道。
“恩?”
女童回过头,望向男孩。
男孩也不知因为何事,小脸涨的通红。叫道:“你侮辱我们平湖书院,就想这么走了?”
女童眼波流转,见其余众也都一脸忿忿,不由又笑了。
要说该女童与平湖书院的梁子,还得从一诗说起。
几天前,三个平湖书院的男娃儿们聚在一起故作风雅的吟诗作赋。
一人道:“小弟前几日做了拙诗,还请两位兄台指点一二。”
其余二人谦虚道哪里哪里。
那人望着窗外的春雨,半晌才深沉的道:“昨夜一场春雨,”
二人点头说好。
那人又道:“声似一出好戏。”
二人拍手称赞。
“我欲长眠不醒,”
二人赞不绝口,忽听一清脆声音接口道:“你欲长眠不醒,明朝平湖出殡。”
那接口的自然就是这位小女童了,当然,若只是如此,她顶多得罪作诗的那位仁兄,但坏就坏她在接完口后,还无视他人愤nù
的又作了一诗,才算是将整个平湖书院的学生得罪光了。
她又念道:
“话说平湖书院,
养了一群蠢蛋。
无事长眠不醒,
有事只知吃饭。”
有句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平湖书院的学生各个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骄傲,早就见不得那个总是穿着红衣服在城西摆摊的小女童比自己更骄傲,所以,此诗一出,他们一个个都恼了。全都在琢磨着等找着机会一定要好好教xùn
教xùn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而这时小丫头送上门来,若轻易放她去了,他们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祖宗八代。
“哼,你侮辱我们平湖书院,不道歉就想走?”
众人叫嚣道。
“道歉?”女童眼珠一转,歪头笑嘻嘻的道,“对不起。”
“呃……”她说得如此干脆,众人一塄,但随即大怒,这,可不是道歉的态度吧。
见众人愤愤不平,小女童又笑道:“我已道过歉了,现下可以走了吧?”说着径自转过身。
“不行,你得给咱们个交代才能走!”一人站起道。
女童眯眼一看,正是那位意欲“长眠不醒”的仁兄。嘴略扁,笑嘻嘻地鄙夷道:“昨晚的春雨可下得热闹的紧啊,怎地公子不去长眠?”
那少年被她一句话呛住,脸憋的通红。
女童“切”了一声,转身欲走,恰巧门口一人疾步而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女童哑然,道:“先生?”
那私塾先生三十多岁的年纪,一身儒衣。见到女童一脸惶急,道:“你爹爹怕是不行了,你快回家看看!”
女童一愣,怔怔的往外面就走。雨水打湿了衣服也不知dào。
“四海!”先生从后面追上来,将雨伞塞到她手里,拍拍她的肩道:“我陪你一起去。”
家里面围了好多的人,等四海和先生赶到时,他们告sù
她,说:“你爹走的安心,你莫要太难过。”
四海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个平日里只会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一脸平静的躺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她才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院里站了一个女子,手撑一把蓝色的纸伞,静立于一株桃树之下,也不知站了多久。
四海眨眨眼,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好kàn
的人。
隔着距离,隔着重重雨幕,那女子看着四海,开口道:“他死了?”
四海点点头。
那女子又道:“你姓什么?”
四海道:“我姓林。”
女子摇摇头,道:“不,你没有姓,你是我的女儿,你没有姓。”
四海不说话。
那女子道:“你叫我娘吧,你是我生的,你叫我一声娘。”
四海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女子看着她,不再开口说话。
禁烟过后落花天,无奈轻寒。
烟雨依前时候,落红一地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
沈水上,一叶扁舟。
青春欲暮,柳下将飞絮。
那舟上,白衣胜雪,柔软的,用一根红色丝带系住尾,静静垂在胸前。俊美无双的容颜好似神仙。
他的笛声空灵婉转,魂断人肠。混着雨水,道不清的惆怅。
四海背着包裹,望着那抹素白,双眼不知是因这江河烟雾,还是多日饥疲劳顿,有点看不太清楚。
水面烟波滚滚,碧波翻涌。
那舟上少年放下唇边的玉笛,略带困惑的看着四海的狼狈。
细细小雨斜飘,
霏霏润群芳。
四海舔了舔枯涩的双唇,向河边行了两步。
“我……”
眼前景物骤然一黑,话还未来得及讲出口,人已昏倒在地。
梦里,有谁在哭,一刻也不停。
那个女人带走了爹爹的尸体,她说:“四海,我是你娘。”
她说:“你叫我一声娘。”
她说:“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娘,你不叫,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说:“四海,娘走了。”
她说:“四海,不要喜欢上男人,尤其是好kàn
的男人。”
她说:“四海,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说:“四海,这都是命,你是我的女儿,就得认命。”
最后,她问:“四海,你会恨我吗?”
梦的最后,是那个女人抱着爹爹离开的身影,雨水打湿了她的身体。
四海叫住她:“喂。”
女人停了下来。
四海道:“天在下雨要不要拿件蓑衣?”
女人回过头,望着四海,道:“好。”
四海进屋拿了蓑衣出来。
女人道:“只有一件吗?”
四海点头,道:“就这件了。”
女人点点头,道:“给你爹爹穿上吧。”
四海将蓑衣盖在了爹爹已冰冷的尸体上。
女人不再说话,静静的走出门……
耳边水声潺潺,身体微晃,似在行船之中,四海略皱了皱眉头,醒了过来。
入目,是船篷内堪称简陋的设置。
一张草席,一张矮桌,和桌上放着的水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愣了愣神后,四海从草席上爬起,掀起了船帘。
清新的雨水味道冲入鼻腔,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醒了?”
四海抬头看了一眼后,迅速的放下了帘布,心里砰砰乱跳。
那个女人说了,好kàn
的男人都是祸水,会害人的。外面的美貌少年也是男人,说不定也会害自己。
四海心里紧张,忍不住又掀开帘布望外瞄,却现那个害人精也在看自己,吓的赶紧将头缩回去。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四海这才放下心来。但又奇怪,外面正在下雨,害人精不进来躲雨,站在外面做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清越之中带着些微悲意,道不清的愁绪,说不明的哀伤,搀杂起来令闻伤怀。
四海吸了吸鼻子,恨恨的想:“害人精就是害人精,我都快被弄哭了。”
再往外窥视,笛声已停,艄公穿着蓑衣在船头持桨,那素衣少年站在雨中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他身上衣物早已被雨淋湿,紧紧的贴在身上,不胜单薄,在春日中,散着阵阵寒意。
四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俱薄雾蒙蒙。
回乱山横,不见故人只见城。
雨势并不急,细细的从空中洒落。
再看来,却非雨,点点是,离人泪。
兴许是察觉出四海的目光,那少年转过身来,约莫十六七岁年龄。其淡雅出尘的容止,有仙人之姿。
四海抬头仰望着他,怔住了。
少年看了她片刻,开口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昏倒?你爹娘呢?”
四海张了张口,道:“我……”
少年盯着她,半晌蹩了蹩眉,道:“罢了,我此去杭州,你可顺路?若不顺路,我另雇船只送你。”
四海点了点头,道:“顺路。”
少年点点头,便不再言语,静静的转过身去。
四海见他眉间一缕轻愁,心下好奇,却又不敢问,只道:“外面在下雨,你不进来避一下么?”
少年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船内虽不宽敞,但坐两人,却也够了,四海盘腿坐在草席上,待少年坐定,忙伸手帮他倒了一杯桌上水壶内的清水。
“谢谢。”少年轻声道。
“不客气。”四海想起自己包裹中还有干粮,便尽数取出,向那少年道,“你饿么,我这里还有几个饼,你要不要吃?”
少年摇摇头,道:“我不饿,你吃罢。”
四海见他面容清冷,语气淡漠,觉得没趣,道:“方才,谢谢你救我。”
少年似不在意又似冷漠,道:“举手之劳,无须放在心上。”
四海朝天翻了个白眼,闭上嘴不再讲话。
少年将头扭向一边,静默的看着船篷外烟波浩淼的江水,湿湿的衣服和头将脸色冰的愈苍白。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杭州那畔行,飘渺江上舟。
雾一重,雨一重,最是江南风景好,烟锁河岸柳。
四海一边假装欣赏窗外风景,一边偷看那少年,少年眉头轻锁,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缝,眼中蕴着一团水气。
江上,一只装潢奢华的客船,乘风破浪而来。船头站着几个富贾装扮的中年人,对着四海和那少年的坐船远远行礼。少年见状,眉头皱的愈厉害,向外道:
“船家。”
艄公闻声掀帘而进,“公子何事?”
少年道:“靠岸。”
“好勒,公子。”
少年转过头,看向四海,道:“我在此处登岸,你继xù
从水路去杭州,我会嘱咐船家照应你的。”
四海点了点头,此时船已靠岸,少年起身下船,付了船钱向船家叮嘱了几句,就头也不回的离去。
那艘巨船也向岸边靠来,但因为船大,吃水太深,不得不在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船,放下小艇,载着那几名富贾靠岸。
那几个中年乡绅,见岸上白衣飘飘,少年的身影在树林里一晃,就不见了踪影,急的大叫起来:“公子!苏公子!!”
四海一怔,苏公子?那木头脸的少年么?
再看去,那几个乡绅已尽数上岸,追随少年而去。
“唉,每年皆是如此,总也不见消停。”那艄公感叹的摇了摇头,呼啸一声,船杆在岸边一点,船身晃悠悠的离岸而去。
四海眨眨眼,望着那艄公道:“每年皆是如此?”
艄公笑道:“小姑娘,你可知方才那位白衣公子是何人?”
四海自然不知。
艄公叹道:“那苏公子名叫陌玉,住在天山之巅,人称画仙。”
四海深吸一口气,眼睛瞪的溜圆:“画仙?!”
这画仙之名,四海却是听过的,听说那位画仙所绘青丹妙笔尤若神迹,其画可说是千金难求。就连当今圣上对其画亦是赞誉有加。
那个木头脸的少年……是画仙??
画仙……不应该是长相斯文的中年老男人么?
四海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古怪的紧,“那方才的人,都是求画的?”
艄公点点头,道:“自然是了,那苏公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杭州西湖畔,拜祭他的母亲。”
四海怔了怔,低低“恩”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点茫然。
艄公见她突然安静下来,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瘦削的小脸黄巴巴的,心下一惊,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恩?”四海抬起头,愣了一下,猝而展开笑颜道:“我没事,吓到你了吧?”
艄公松了口气,摇头道:“你这小姑娘真是顽皮,可不是吓着我了吗?”
四海笑嘻嘻的不语。
艄公又道:“小姑娘此去杭州是寻亲?”
四海点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道:“我爹病死了,我来投靠师父。”
艄公看了她一眼,叹道:“也好,日后跟着师父可得好好听话。”
四海笑而不语。
艄公又道:“你师父是做什么营生的?”
四海笑道:“和那苏公子一样,是个画画儿的,不过我师父远没他那么出名罢了。”
艄公点点头,笑道:“那倒是。”
谈笑间,雨势渐强,杭州城郭却也远远在望。
四海喜气洋洋的望着那河岸,向艄公叫道:“船家,我们现在可是在西湖之上么?”
艄公笑道:“可不是么?”
四海望着湖畔,吸一口混着雨水的空气,道:“真美。”
艄公笑道:“莫道美,这里曾经可住着妖怪。”
四海乐呵呵地拍手笑道:“我知dào
,是白娘娘!”
艄公摇头道:“不是,白娘娘的故事只是传说,我说的可是真妖怪。”
四海道:“真妖怪?”
艄公望着美不胜收的西湖湖畔,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十年前了,那时我才刚到水上做这载人渡河的营生。”
四海眨眨眼,看着艄公陷入了回忆。
雨余翻浪,渺渺阻行舟。
艄公道:“那时是清明时节,下着细雨,我见无什生意,就想早早收了舟回去,却在这时候,岸上来了位姑娘要渡河,那姑娘长得秀美异常看去不似凡人,一身单薄的鹅黄色衣衫被雨打湿,春寒料峭的也不见冷。我乐得接了这桩生意,待那姑娘上了船,就要开船。”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艄公摇了摇头,道:“也是命该如此,我刚刚解了船缰,岸上突然跑来一个青衣书生,手里抱了几本书,举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大叫着‘姑娘!姑娘’,我见他直朝这边跑,就知他是在叫这位船上的美貌女子。就停了下来等他。那姑娘也看到了他,愣住了。那书生气喘吁吁的在姑娘面前站定,拱手道:‘在下身为男子,淋点雨算什么,这伞还是姑娘带着吧’那姑娘摇了摇头,道:‘我家离此很近,不防事,还是公子带着的好。’书生忙推却道:‘不可,姑娘身子娇贵,这春雨清冷,怕是要淋坏了’说着将伞硬塞给那姑娘,又道,‘我家离此也很近,不用伞也无甚要紧。’说着,将那几本书揣进怀里,举袖遮雨,跳下了船。我见事已了,船竿一点,舟已离岸。那书生冒雨站在岸边,却未走。他见这姑娘立在船头,手握雨伞却不知打开遮雨,湿透的衣衫不胜单薄,急道:‘姑娘,你进船避雨啊!’那姑娘‘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生呆了呆道:‘难道你就有地方避雨了?’素手一抬,那把红伞就被她丢了过去,道:‘你且拿着,他日有缘再见,你还我便是。’说完不再生,径自进了船篷。”
四海眨眨眼,继xù
听故事。
那艄公又叹了口气,道:“第二日,雨势渐渐停了,那书生来还伞,站在湖畔等了三日,也不见姑娘再来,见着的船家都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那姑娘只怕是天上的神仙,岂是你这等凡夫可随意混想的。’书生只是不理,仍日日来湖边守侯。待到第十日,那姑娘才算再次现身,收了伞,二人言语了几句,那姑娘又匆匆离去。本以为至此便罢,谁想次日,书生仍是来湖边观望。同行们都道这二人看对了眼,心下也替二人高兴,只是那姑娘却再也不来了,只剩书生在那空等,谁劝都不听。等了月余,那书生突然大叫一声:‘我懂了!’然后喜滋滋的跑开,我们都道他突然想开了,皆唏嘘不已。到了晚上时,西湖畔边突然绽放了数十朵莲型花灯,灯罩上写着诗文,悠悠的飘在水面之上。这乍一看去着实壮观,引得众人皆去观看。华灯烟火中,那姑娘出现在西湖断桥上,仍是一身鹅黄衣裳,趁着凉风,真是人比花娇。书生从桥的一侧踏上,二人在月下凝望,水面是数十朵写满诗文的莲花花灯。这日后不久,书生和那姑娘就成了亲,几个月后,还听闻那姑娘已怀了孕,本是皆大欢喜的,但坏就坏在,那书生不该在次年端午带那姑娘出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