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抿唇微笑。
外间的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内侍们“殿下回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
晟曜不紧不慢的进来了,却拧着眉头,似乎有什么事情犹疑难决。
我将笔搁在笔山上,过去他身边坐下,拉着他袖子晃了两下,笑问:“怎么了?”
他转头看我,眼神有些晦涩难懂,半晌道,“威远候林祐思本来在颍川节度使任上,非召不得出属地,之前给父皇上了回京探亲折子,父皇准了。又为卫王求情,父皇原本怒气未消,问我的意见。我劝父皇,并没有证据说明七弟牵涉在端午兵乱之中。父皇便也准了,解了七弟的圈禁。”
“之前就有朝臣提醒,谢氏、林氏联姻,声势过大。结果威远候前日返京,又求到了父皇那里,要本宫为他女儿和谢武侯的二公子主婚。”晟曜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我,“你说,我要不要应下此事?”
昌若和林昭儿的婚事是二月里定下的,原来如今已到了办婚礼的时候。而卫王恢复自由身,双成总算可以不再日夜忧心,也可得偿所愿了。
“小莞?”晟曜见我沉吟,不由再次出声询问。
我回过神,笑了下,“威远候所请,父皇那里准了吗?”
晟曜点头道:“准了。”
我有些诧异的道:“既然已然准了,为何不去?难道还要再去向父皇推却,岂不麻烦。这给臣子脸面、又能拉拢人心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威远候和卫王原本因为林妃的事情,对你和母后有心结。若能就此解了,就更好了。”
晟曜打量我两眼,忽地也笑了:“那便去吧。”
我伸手将他腰间的旧香囊取下来,把之前做好的五瓣梅香囊系了上去。他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道:“你陪我一起去,可好?”
我一怔,为他整理香囊穗子的手也停住。
谢府,昌若的婚礼。
昌若是照着从前岁月的一轮朦胧的月牙儿。
和从前种种一起隐在我心底柔软的一角,早已顺着天意各自珍重。
如今更是各得各的幸福。
相见尴尬,不如不见。
我下意识便要说不去。
却想起之前给谢安若的信一直没有回复。
看来要帮一帮姚华棠,还得当面跟安若说说话。若能点醒她,不再一味跟在有妻室的五皇子身后,能够转而考虑姚华棠。安若终身有靠,又缓和了谢氏与晟曜的关系,而晟曜也不至于因为姚华棠颓废求退隐而失去左膀右臂,倒是一举数得的事情。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继续把穗子理顺,口中道:“好。我陪殿下一起去。”
晟曜笑了,拿起香囊,放在鼻端深深一嗅:“有件事,我想你应该高兴知道。”
“什么事?”我伸出手,用帕子把他衣服下摆上的一点浮灰弹落了。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柳氏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勾结东魏謀逆一案,两日前卷宗已经呈给父皇御批了。柳氏成年男子斩立决,女眷没入教坊司。”
他嘴角噙笑的看着我,“同时查明,昭明二十六年的科场舞弊案顾氏乃遭柳氏构陷。原左相顾征、礼部尚书傅翰及其族人,召回京都叙用。原查封、没入官中的宅邸、田地等物,悉数赐还。”
他略顿了顿,道:“顾氏没入教坊司的女眷发还本家。”
顾氏,傅氏,召回京都叙用!
我初时原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待到后来,随着晟曜口中吐出的话语越来越多,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觉得喘不过气来。到后来想说什么,忽然觉得两颊不由自主的向上牵动,喉咙也哽咽了。
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顾氏”,刚启唇说了两个字,却不由自主的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晟曜见我如此,抬起一只手在我后背轻轻拍着,另一只手却伸过来,将我两手紧紧的握住了。
然而这些我都浑然不觉。
满心都是威帝已经御批科场舞弊案翻案、顾氏召回的喜悦!
只觉这几年来所有的屈辱、恐惧都已远去,压在肩上、心头片刻不得松快的千斤重石,在听了晟曜这几句话后,就这样移开了!
到今日,我才彻彻底底的舒展了。
漫天阴霾散去,瞬间艳阳高照!
我情不自禁的扬起双臂围了上去,搂住晟曜的脖子。
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太过忘情,松了手,有些讪讪的看着他,嗫嚅道:“顾,顾大人回京了。小莞一时高兴——”
他弯着眼睛笑了。“知道。”
须臾语气间带着些患得患失的问道:“小莞,顾氏回京,算上旨意到达的时间和路上跋山涉水的时间,快则四个月,慢则半年,也就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微微一愣。
父亲回京,重回朝堂。
顾氏清名,也如蒙尘明珠被清水濯净,得以重放光芒。
可是,我,却不能重回顾氏嫡女的身份。
曲昭训,宫内宫外,已经无人不知。
此时若叫众人知晓,顾氏嫡女在获罪时,假借奴仆之名逃脱罪罚,且又敕封昭训。我自身倒也罢了,可为我出身施以援手、假托曲姓的永嘉公主,当时安排丫鬟顶了我去教坊司的父母亲族,便是欺君之罪。
我,再也回不去了。
顿时心下黯然。
然而眸光所及,晟曜就在我身边,神色殷殷。
旋即释然:他在这里啊!
我知父母亲族安康喜乐,我得晟曜真心相许——便再无所求。
回握住他的手,笑道:“打算?顾大人回京,自有父皇和你为他打算。官复原职也好,闲散大夫也罢,总是问过顾大人的意愿后再人尽其用。小莞一介女流,又是太子内眷,自然不能在此事上多说什么。”
我起身,向他俯身行礼,恳切的道:“小莞身为顾府旧人,对殿下,唯有真心实意的感激。”
他释然一笑,展臂将我揽入怀中,抱坐在膝上。额头抵着我的,低沉笑道:“你这聪明鬼儿。”
我将脸倚靠在他肩上,只觉岁月静好,心中无限安宁。
书房外,几叶梧桐飘落。
起风了。
书案上的纸张被吹得飒飒作响。
我起身关窗,却被湛蓝天空和几缕浮云牵住了目光。
他在身后笑道:“后日秋猎。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