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g市血液中心医院。

医生放□□检报告单,长吁了口气,笑道:“捐赠者体质很好,血糖有点偏低但不影响捐献,这半个月多补补就行。”

顾远终于松了口气,铁青的面色瞬间恢复成平常风度翩翩的模样:“谢谢谢谢,医生辛苦了!”

捐赠者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瘦瘦小小,收到捐髓宣传单后也是一时热血澎湃才来登记骨髓信息的,没想到几天就配上了——很多志愿者十几年都未必能配型成功。她坐在医生办公桌后,表情既兴奋又纠结又忐忑,好不容易等顾远和医生寒暄完了,才怯生生道:“呃……那个……”

医生和蔼问:“还有什么问题?”

“那我……我什么时候再过来?”

“捐献前一周每天都要打动员针,会产生类似于感冒的症状,这个最好是过来我们医院打。实际捐献会要求在医院待两天,不用担心,这个费用都不由你承担……”

“由病患家属承担,”顾远立刻接口道,此刻他脸上表情是这辈子都从没有过的和蔼可亲:“姑娘你学校离市区很远对吧?没关系我在附近酒店帮你订了套房,离医院走路五分钟距离,你就安心住着,一切开销都由我埋单。另外我楼下那个司机也配给你,想上哪儿吃上哪儿玩就直接跟他说,所有费用我结。还有姑娘你是不是大四快毕业了?有兴趣来敝公司工作吗?这是我的名片……”

医生:“咳!!”

顾远讪讪住口,丢给小姑娘一个“你懂的”笑容。

小姑娘嘴角微微抽搐。

尽管眼前这位英俊的“病患家属”确实让她少女心动了那么一动,但那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黑社会酷哥气质是如此浓厚强烈,以至于他慈爱的笑容看起来颇似狼外婆。

该不会是开赌场的要介绍我去看场子吧,小姑娘捏着名片心惊胆战地想。

·

方谨在隔壁做常规检查,他最近各项指标出乎意料的稳定,因此结束得很早。顾远陪着小姑娘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检查单,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门边,微微笑着望向他们。

他已经很削瘦了,但精神却出乎意外的好,甚至完全不像个病人。阳光从他侧面映来,将半边身影晕染成暖洋洋的灿金,连发梢都闪烁着细微的光泽;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从眼底满溢出期待,格外的柔和闪亮。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姑娘被闪了一下,忙说不用不用。

方谨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又认真重复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姑娘更不好意思了,慌忙摆手躲开,佯装好奇地走开去打量医院血液科。

然而方谨却是真的很感激她。他被人悔捐过好几次,都是初配过了,血液中心的人打电话去通知做高配时志愿者后悔,他只能通过关系想方设法联系上志愿者,用许以重利的方式来说动他们。

过去捐髓确实要用针管抽取髓血,但现在从两边胳膊取外围血就够了,虽不能说完全没风险,但风险大多是理论上的,即实际中从没发生过捐赠出意外或留下后遗症的事。尽管如此,现实中还是有很多明明配型成功却悔捐的事情发生,对患者来说不啻于致命的打击。

他们俩送小姑娘出了医院,顾远无限殷勤地让司机把她送回去,那架势如同恭送金光闪闪的贵妃娘娘上轿。小姑娘受宠若惊,非常不安地走了,结果车开出医院大门了顾远还追着在后面深情挥手送别。

“呼——”顾远揉揉自己的脸,说:“笑酸了。”

“……你笑得好不自然。”

“怎么不自然!”顾远立刻反驳:“这是从我内心油然而生的真挚情感,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笑得那么努力过!”

方谨无言瞪视他半晌:“但你笑起来的时候她明明很害怕……”

“哎哟胆子肥了,刚结婚就嫌弃老公不帅了?”顾远拉着方谨去找他手下开过来的另一辆车,一路不停教训:“都像你傻乎乎的,还‘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真不知道啊?不知道商品经济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吗?老公都准备好了,手术那天带支票本来,多少感情都在薄薄一张纸里了……”

方谨直觉哪里不对,但又无法反驳,只得被顾远拉着走了。

·

移植手术前患者需要进无菌仓待十天到半个月时间,在此期间要进行一次超大剂量的致死化疗,将体内的免疫系统完全摧毁殆尽,就是俗称的“清髓”。

清髓后患者虚弱如新生婴儿,全身造血功能为零,免疫功能为零,随即再输入捐献者的造血干细胞,就是俗称的骨髓移植了。这个过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如果志愿者突然悔捐的话,患者一方面已经清髓,另一方面又没有健康的干细胞输入,临时换供体又几乎不可能,那就是瞬间宣判了死亡的事情。

因此顾远用一种很柔和的手段,把捐髓者置于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进仓前患者可以回家收拾生活必需品,送去医院消毒后,再带到无菌仓里用。回到顾家庄园后方谨直扑主卧,进去就开始翻箱倒柜;顾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只见他跪在地上,拉开衣柜最下层的那个抽屉,往里一看发现空了,顿时有点儿发怔。

“……”

方谨回过头,只见顾远倚在门框边,两根手指拎着一块棉白手帕:

“亲爱的,在找什么?”

方谨简直呆愣,半晌脸色微微红了起来:“……你怎么发现的?”

“因为老公智商高。”顾远冷冷道,走进卧室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这个偷我东西的小哭包。”

方谨仰起头眨巴着眼,满脸无辜,犹如一只雪白待宰的小羊。顾远把手帕伸到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得意洋洋嘲讽两句,却突然见他闪电般起身,一把夺过手帕就往外跑!

这速度简直是百米赛跑级的,擦肩而过时顾远竟然没抓住,刹那间就冲到了卧室门口!

顾远气极反笑,转身拔腿就追——他的身手是何等专业,方谨还没跑出卧室大门,就只觉得身后劲风来袭;紧接着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当空横抱起来,随即被轻轻松松扔到了大床上。

方谨还没来得及用力坐起身,就被顾远当头压下,紧紧按在床上问:“是不是你偷的?”

“……”

“装小姑娘骗我,偷了我的手帕就跑,是不是你干的?”

四目对视,气息纠缠,顾远鹰隼般冷酷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那英俊深邃的五官近距离看更令人怦然心动,方谨一边正因为时隔多年人赃俱获而倍感难堪,另一边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正左右为难之时,却只见顾远突然嘴角一勾,露出了笑容。

“还敢跑,”他低头亲吻方谨的嘴唇,温柔道:“——终于抓住你了。”

十多年前,顾家花园,十二岁的小顾远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手里攥着他母亲遗下的手帕,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嚎哭跑走,气急败坏无计可施;

十多年后,还是同一个地点,顾远轻柔又不容抗拒把他的方助理按在身下,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抓住你了。”

命运兜兜转转,经过鲜血、硝烟、欺骗和背叛,经过无数曲折的爱恨和离奇的恩怨,最终回到了初遇的起点。

“从那时就喜欢上我了吧?”顾远恶劣地抵着方谨问:“不然怎么在我经过的时候哭,肯定是看我小小年纪就风流倜傥,故意想吸引我注意是吧?”

“……”

“还偷了我的东西就跑,想勾着我去追你,追不到就能记住你对吧?”

“……”

方谨面色通红,不自然地别开目光。顾远却扳着下巴强迫他转回头,逼问:“是不是,嗯?是不是?你就承认了吧,到底是不是?”

他简直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霸道总裁,方谨终于被问急了,破釜沉舟道:“是!”

谁知顾远没嘲笑他,而是静静看着方谨,目光中闪动着温情而专注的光。

他们就这么身体相贴,亲密无间,连心跳都紧贴着彼此的胸膛跳动在一起;半晌顾远终于缓缓俯到方谨耳边,如同诉说一个秘密似的,轻声道:

“——我也是。”

·

第二天,方谨经医院安排进入无菌仓,骨髓移植程序正式开始。

顾远把他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一一折叠,打包,消毒,整理出满满三大箱,甚至搬了两套鸭绒被进去替换病房里的被子。而方谨自己随身带进仓的,也就口袋里一方整整齐齐的旧手帕,和无名指上那枚不起眼的素圈婚戒。

进仓后门一关,除了护士每天固定时间会进去换药之外,一概人等不得进入,家属只能通过视频进行探视。而病人在仓内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一方面接受巨大致死剂量的化疗,呕吐、腹泻、失眠、抑郁,全身免疫系统被全部摧毁;另一方面也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天都直面着不可预知的死亡。

顾远每天都去看他,从早到晚,从不离开视频半步。

最开始方谨还忍着不在他面前吐,后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而且化疗头几天根本不是吐,简直就是往外喷胆汁,稀里哗啦弄得一身一地都是;每每吐完后模样狼狈不堪,方谨就侧过身刻意避开镜头,顾远便在视频里不停哄他,安慰他,也不管能不能被听见,自顾自一个接一个的讲笑话给他听。

很快地,方谨连躲镜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吃不下东西,每天靠大量摄入营养粉来维持生命,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下去,每天只能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

“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吗?”每天顾远都变着法儿让厨师做了饭带来,从视频里展示给他看。

方谨目光涣散半晌,才虚弱地摇了摇头。

无菌仓里不能用水洗手洗脸,只能拿酒精喷,很快就会造成脸上手上的皮肤干裂。那模样凭良心说其实是挺难看的,方谨心里也知道,时间一久就开始抗拒喷酒精,顾远便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叮嘱他,督促他。

“你还是很好看啊,”视屏中顾远认真道,目光仔细得就像用放大镜观察一件完美无瑕的珠宝:“你看昨天小护士进去换药,出来还说你生得俊呢,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方谨闷闷把脸埋在枕头里,就只听顾远笑道:“等你病好后咱们去做个祛疤手术,再好好增重几斤肉,回头就捧你进军娱乐圈。保证立刻风靡全国少女,到时候鲜花粉丝的,估计你自信心一下就回来了……”

方谨撑不住也笑了,从枕头里偏出一只眼睛来瞥他,说:“风靡全医院小护士的是你吧。”

“我当然一直是少女杀手啦,从小学就一直被女同学倒追呢,以前在英国白人小妞排着队给我写情书,我都不带看的。”

顾远似乎回味了下当年的盛况,突然又对方谨揶揄地眨了眨眼睛:“你想象不到吧——唔,没关系,你是顾远杀手就够了。”

进仓第八天,化疗反应终于停了,方谨总算可以吃一点顾远带来的饭菜,晚上也能稍微合眼睡三四个小时的觉。

顾远当然是马上大力表扬鼓励,许诺出院后就给他买大钻戒。

随即到第十天,方谨各项指标终于回升到一定程度,检查表明已经到了可以接受手术的程度;而捐赠者的所有准备工作也已做好,可以进行造血干细胞抽取了。

手术那天顾远很早就到了医院。他去无菌仓外的时候,却发现那小姑娘已经来了,正对着视频跟方谨说什么,笑得很开心。她这几天想必喝了不少补汤补药,满面红□□色极好,笑起来银铃一样,满走廊都回荡着那生机勃勃的声音。

顾远走到近前,恰好她对视频挥手说再见,一回头正巧撞见:“哎!您……您好!”

顾远笑起来问:“说什么呢?”

“方谨告诉我你怕我跑了,天天在家烧香拜菩萨。”小姑娘乐得哈哈的:“我说,顾大哥讲这几天的开销他全包,那我买衣服的钱能报销吗?方谨说趁着你的感激之情还新鲜热乎着,叫我赶紧去香奈尔店随便拿十个八个包,免得手术做完你就反口不认账了。”

顾远却站在她面前认真说:“谢谢,我会报答你的。”

小姑娘没太当一回事,正巧这时护士来叫她进血液科,她挥挥手就笑着走了。

顾远站在原地半晌,感慨地长长出了口气,走到无菌仓外。

视频中方谨正光脚坐在病床上,一身雪白病号服,手背上还吊着水。这也许是他进仓后精神最好的一天,眼角余光从屏幕上瞥见顾远,便抬起头来展颜一笑。

他真的已经瘦脱了形,但那一笑时,眉目五官却还是熟悉的神采。

“……跟小姑娘聊那么开心?”顾远双手抱肩,居高临下,酸溜溜问:“你俩说什么呢,相约出院后手拉手上街买钻戒,还是组团出道进军娱乐圈?”

方谨却不回答,只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含着一丝奇异的笑容。

“……”顾远大奇:“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方谨却突然把手背上针头一拔,光脚下了床,走到镜头前。

“你——”

“没关系,今天打的是葡萄糖。”

屏幕固定在病床边的桌面上,方谨拉开椅子坐下来,直视着镜头,那角度就几乎和顾远面对面了。近距离下他苍白干裂的肤色格外明显,但根根分明的眼睫和眼梢的弧度,也是那样清晰,顾远甚至产生了一种能从他眼底看到自己倒影的错觉。

“其实我看到她的时候,想起了一些事……”方谨说。

他语气很缓慢,似乎不知从何开口,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吸了口气:

“——我想起当初杀死顾名宗的时候,他告诉我,将来我会成为一个跟他同样的人。”

刹那间顾远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感觉就是荒谬:“你?跟他?别开玩笑了,哪有一分钱像!”

“——确实是有的,毕竟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有些手段和思维方式会受到影响,只是旁人很难看出来而已,但我自己心里能感觉到。”

方谨顿了顿,说:“正因为能感觉到,我才一直很恐慌:为什么会受影响?怎么做才能避免影响?会不会被别人看出来?——那焦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深深陷在自我否定和怀疑的怪圈中。”

顾远冲口就要反驳,但视频里方谨平静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但这次在死亡线上的来回,让我渐渐意识到,我跟顾名宗仍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人通常在死亡快要降临的那一刻才会真正看清自己,我也不例外;然而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只想一个人静悄悄离开这个世界,并没有升起去谋害任何人,或报复任何人的想法。”

“这让我觉得,我与顾名宗,至少在灵魂最深处的地方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然后今天我看到那个小妹妹,那么朝气蓬勃地站在我面前,我问她害怕吗,她说她想了几天后就一点也不怕了……”方谨干涸的嘴角浮现出笑容:“这又让我想到了你。”

“是你从很久以前就长期献血,才能跟血液中心保持密切联系;是你捐赠了大笔资金出去,才能在血液中心的帮助下迅速成立慈善基金会;是这个慈善基金会的成立,才吸引了更多rh阴性血志愿者前来登记骨髓信息,最终把生命的希望带到了我眼前……”

“从多少年前开始你做的这些善举就环环相扣起来了,每一步都是对的,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哪怕其中缺少任何一环,都无法导向今天的结果。”

方谨眼睛有些发红,他竭力仰起头,片刻后才重新望向顾远,眼底微微有些湿润:“谢谢你,顾远……谢谢你救了我。”

顾远眼错不眨地看着他,目光深处带着无尽的,贪恋的爱意。

“没关系……”他轻轻说,“我救的是我自己的命。”

·

上午九点,捐献者造血干细胞分析完成,方谨的回输手术正式开始。

护士进到仓中,把方谨从无菌通道直接推去手术室,然后来关视频镜头。顾远从屏幕前起身退后半步,紧紧看着手术车上平躺着的方谨,而后者也侧头回望着他。

那一刻所有背景如潮水般褪去,过往数十年间所有扭曲的爱恨,和离奇的恩怨,都在褪了色的时光中分崩离析。

唯余那目光互相凝视,化作微茫的世界中只剩彼此。

“一定会成功的!”无菌仓中护士要按断视频了,对顾远挥挥手:“放心吧!”

顾远感谢点头,目光看向方谨。却只见他微笑着抬手摇了摇,无名指上对戒微光一闪而过,随即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不是我爱你。

他说:“等我回来。”

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开口时顾远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好。”

视屏关闭,无菌仓门打开。

手术车上推着方谨,向前方等待已久的新生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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