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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府。

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绸缎,处处张灯结彩,丝竹喜乐不歇,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似乎人人都很高兴,除了今天的主人公,王景略。

坐在贵宾席上的苻坚有些复杂地看着不远处一身大红礼服的王景略,他浅浅笑着,应对得体,凡是敬酒者,竟是来着不拒,喝酒如饮水。

这些年曾有不少人在他面前明里暗里的吹风,提醒他以防王景略功高盖主,那些人,有的被他杀了;有的,他一笑置之。因为王景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那人心高气傲,恐怕一把龙椅在他眼中还算不得什么,他要的是他的理想。很好,他的理想正好可以成就他的霸业,所以他们才成就了一段君臣互信的佳话。

可是,洛尘,那个他最爱的女子爱的居然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和臣子。他忘了,他其实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忘了,像王景略这样俊朗不羁、才华横溢的男子,得女子青睐再寻常不过。可是,这让他情何以堪?

第一次,他对王景略起了杀心,却瞬间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冷汗淋漓。他不单单是一个想去争夺自己的女人的男人,还是一国之君主;而王景略,他是贤臣良将、是国之栋梁。

所以他封了慕容旖旎为妃,从此打消了自己对洛尘的念头。

可他知dào

洛尘和王景略亦是不可能的,他们再超脱不羁,也不能违背伦理乱了纲常,况且,王景略他是一国之相,他的一举一动全天下都看着。

看着他喝酒如喝水的样子,他觉得他理解他的痛苦。

而她,终究没有来,他以为还可以见她一面的。

“回宫。”苻坚起身。

“皇上起驾回宫。”王洛尖着嗓子含了一声,众人起身送驾。

行至王景略身旁,苻坚拍了拍他的肩道:“少喝点酒。”

“臣,恭送皇上。”王猛行礼,起身时差点栽倒,幸亏他身后的杨璧及时扶住了他,苻坚这才知dào

王猛早就醉了,只是一味强撑着。

“你照看着他。”苻坚嘱咐了杨璧一句,抬步离去

皇上走后,众人顿时轻松起来,看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左相今日这么容易劝酒,大家伙儿竟是挨着去敬酒。

杨璧、符融、邓羌三人一直跟在王猛身后,他们也觉出了左相今天的不对劲。杨璧想替他挡酒,王猛笑说:“敏之,我自己来。”说着接过来人的敬酒,一口气喝光。

杨璧看着王猛方才的那一笑,微微发怔。那样的笑他很熟悉,他自己婚礼的那日他也是那样笑着,像是顶着一张破碎的笑容面具强遮着自己的伤心绝望和莫可奈何。他不明白,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可是老师他可以啊,没人可以逼迫老师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为何,他这样痛苦却还要举办这场婚礼?

“将军。”“使君。”邓羌和符融的惊呼声唤回了杨璧的思绪,他看到王猛软到在邓羌怀里。

三人将王猛送到了洞房,前来庆贺的宾客也陆续散去。在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明府铺天盖地的红色越发渲染出心情的沉重,符融和邓羌分明在王猛倒下前看清了他破裂的笑颜和眼中的沉沉的痛苦。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问为何这样重yào

的日子王猛唯一的亲人洛尘却不在身边

如何花烛夜,轻扇掩红妆。

杳娘放下手中的遮面团扇①,除去头上沉重的垂珠凤冠,走过去坐在王猛身旁轻轻叹息一声。

他醉成这个样子、脸上泛着酒后红潮,便这样懒懒地躺在软榻上,却依旧不减风流俊朗神采。他微微皱着眉,似乎很痛苦的样子,这让她莫名心疼。

她起身弄湿了一块帕子,轻轻替他擦着脸,心里还隐隐痛着。他知dào

这个男人有多聪明、有多强dà

,可她总是忍不住为他心疼,在他忙到彻夜不眠的时候,在他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在他生病受伤的时候……她记不清自己为他心疼了多少次,可她知dào

她自己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这样卑微的自己怎么可能站在这样耀眼的他身旁。

可是,就在半个月前,他突然对她说:“杳娘,你可愿意嫁我为妻?”他说这话的时候,眉也是微微蹙着的,似是在做什么痛苦的决定。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愣愣地看着她。

他起身欲离去,“不愿意,也没关系。”

“不,我愿意。”她一把拉住他,也不知当时哪里来的那么大勇气。

他转身看她:“我可能给不了你你想要的那么多。”

“使君,我愿意,我什么也不要。”她看着他说,她想,只要让她永远在他身旁就好。

“无悔?”

“无悔。”

“好,准bèi

一下,婚礼就定在这个月望日。”

就这样,她像是做梦一般嫁给了她日日夜夜思念着、仰慕着的人,可是他好像很痛苦,她不明白,他既然痛苦却为何还要娶她?

“洛尘……”他在睡梦中低低唤了一句。

她的心蓦地一沉,不,不会的,她劝说自己。

他却突然坐起来,睁着猩红的眼睛,愣愣的望着眼前的她,似乎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

“使君?”杳娘突然有些害pà

,她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勉强一笑,说:“使君,您醒了?要喝水吗?”她起身倒了一杯水。

王猛却似是没听到她的话,怔怔道:“洛尘来了。”

话音甫落,一声婉转低沉、忧伤似水的萧音划破了安静的夜。

杳娘手里的茶盏滑落,那正是洛尘的箫声。

王猛推开杳娘,踉跄着跑到门口处。

空旷的夜幕上,一轮硕大的皎月冰冷如霜,月色如水而泻,泠泠笼着墙头上站着的吹箫人。

她一袭火红衣裙站在冰冷的月色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美艳绝伦,亦是他从未见过得凄美决绝。从小到大,她从不喜穿红衣,他以为女孩子穿红衣定然是娇美可爱的,却没想到穿着红衣的她竟是这般冷艳决绝。

那红衣,刺痛了他的眼,亦刺痛了他的心,许久,他才听出她吹得是什么曲子,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②

这首本就曲意悲伤的别离曲被她吹得忧伤断人心肠。洛尘的箫声从来都是清冷而略带伤感的,第一次,她的箫声中带着这样浓重的哀伤。

他觉得他胸骨下方的某处痛得厉害,头也痛的厉害,却只是紧紧抓着门栓,不知是怕自己倒下来,还是怕他忍不住去拦下她,他知dào

,她要走了。

行云暗凝碧空,霜月半藏断云。月色有些暗了,暗沉的月光交加着院内大红灯笼迷蒙的灯光,可他依旧看不清她的神色,只一袭红衣似是烈火一般在夜空里燃烧着。

果然,曲吹三遍后,她望着他说:“小阿耶,小阿耶,你可知这个称呼是洛尘在这世上最温暖的慰藉,最安心的依靠。可是小阿耶,也是这个称呼,将洛尘与你生生分离。我知dào

不应该的,可是,情之一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对不起,我不是故yì

的…….以前,你就是我的江湖,从今往后,我要去寻找我自己的江湖了。再见,小阿耶。”

她再无犹豫,足尖轻点,那一抹红,霎时消失在夜色里。

乌云越来越厚,瞬间吞噬了整个月亮,他再也看不到她。

像是有人拿着锤子一锤一锤狠狠敲击着他的脑袋,他痛的全身痉挛,却依旧固执的紧握住门栓。

一声惊雷划破了漆黑的夜空,杳娘看清了他煞白的脸色和赤红的眼眸,她急忙上前扶住他,“使君,您怎么了?”

“洛尘……啊……”脑袋像裂开一般,他大叫一声,如玉山倾倒一般直直倒下去。

那一声痛呼淹没在了雷声里……

一声惊雷过后,大雨倾盆而下,宛如金戈铁马

洛尘牵着黑月刚刚出了明府,一道闪电倏地划破夜空。她翻身上马,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心头骤然一痛,像是蓦地被谁刺了一刀,她俯身靠在黑月的马背上,大雨已霎时倾盆而至。黑月不安的摇了摇马尾。

洛尘缓了许久,才觉得胸肋间的刺痛散去,她起身坐起,转头看了明府一眼,毫不犹豫的策马而去。

风波狭路倍怜卿

夏夜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方才洛尘出去时天气还是好好的,现在大雨突然而至,她可有淋了雨?萧逸心烦地听着雨打竹叶的声,想着洛尘出门时穿得那身红衣,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刺眼,他还是喜欢她穿白衣。不过,跟王景略的事,她总是要去说清楚才好。不知她今夜是会宿在明府还是会回来。

蓦地,匝地的大雨声中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是洛尘回来了?”萧逸赶紧打了把伞去开门。

开门一看,却不是洛尘,而是莲心。

“莲心?”

“萧公子,快,快随奴婢去明府。”莲心浑身都湿透了,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萧逸心头一紧,一把抓住了莲心,“洛尘怎么了?”

“不,不是娘子,是我家使君。萧公子,求您救救我家使君。”莲心已经哭出声来。

“王景略?他怎么了?”

“我家使君头风发作,这次,这次格外严重……”莲心想起使君气息都快没了样子,就觉得腿肚子发软。

“莲心,我先走一步,你慢慢来。”萧逸转身进屋拿了医药箱,然后牵出自己的马,翻身上马朝明府疾驰而去

大雨依旧下个不停,明府白日的喜庆红色在夜雨中泛着湿漉漉的忧伤。

“胡闹!病成这个样子还敢喝这么多酒。”床榻旁,浑身湿透的萧逸替王猛把过脉后,忍不住道。诊脉得知,这两个月他已频繁发病了好几次,今日又喝了这么多酒……

“使君他……”一旁早已哭花了妆的杳娘,此时强自正定着,闻言颤声问了一句。

萧逸看了杳娘一眼,道:“是很严重,但我会保他无碍的。”因为他知dào

,王景略若有事,洛尘也不会好过。

“洛尘呢?”萧逸一边打开装着银针的盒子,一边抽空问。

“她……她走了。”杳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

萧逸拿针的手颤了一下,望向窗外如倾似注的大雨,她走了……!

“萧公子。”杳娘担心的唤了一声。

萧逸忙自镇定下来专心扎针,这个时候他不得有半点分心

因为皇上的御赐令牌,洛尘昨晚很顺利便出了城门,她半刻也不想在长安城停留。不仅因为小阿耶和皇上,还因为萧逸。她坐在马背上远远看着长安城,默默地说:“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萧逸,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值得你这般深情相待,不值得……”

淋了一夜的雨,又连着赶了两天的路,洛尘觉得自己好像染上了风寒,全身滚烫得厉害,喉咙火烧火燎的痛,她喝了一口水,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可身上竟是一丝力qì

也无,她从马上跌落下来。

黑月急得长嘶一声,洛尘想伸手安抚它一下,可是她连抬起手臂的力qì

也没有了,抱歉的看了一眼黑月,最后陷入了黑沉的意识……

黑月不停的用舌头舔着洛尘的脸,可洛尘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黑月急了,又是刨蹄又是嘶叫,可即便它是赫赫有名的千里神驹,这个时候却是有心无力、束蹄无策,恨不能将自己的两只蹄子变成手,好将主人抱起来。

远处传来马蹄声,黑月安静下来。它看到那个曾经被它摔下来过的年轻人下马走向洛尘,它瞪着马眼,看着红衣黑袍的那人抱起了洛尘,好吧,它虽然不喜欢这个长相妖魅的人,可是他能救主人一命也好。

慕容冲抱起浑身滚烫的洛尘,看着她烧得泛红的脸颊,叹息似的说:“为何我总是在你生病的时候遇到你呢?可奇怪的是,从未有慈悲心肠的我,每每遇到你便会心软,舍不得真zhèng

对你下手,也舍不得扔下你不管。”

其实他是奉王姐慕容旖旎之命来追杀她的,可看到她无助地躺在这里,他……

“公子?”随慕容冲而来的几个杀手有些奇怪,领头的那位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

“你们退下。”慕容冲冷冷道。

“可是……”

“本王让你们退下!”声音威严冰冷、似含刀锋,几个杀手噤声朝后退下

慕容冲将洛尘安置在附近小镇的一间客栈里,已经帮她请了郎中喂了药,可是一天过去了,她还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小阿耶……”洛尘低低的唤了一句。

慕容冲看她还是闭着眼睛的,显然又是在说胡话。他叹息一声,明知dào

洛尘听不见,还是对她说道:“他也病了,好像是旧疾复发,听说很严重,命在旦夕,昨日连皇上也出宫前往明府探了病。”半晌又道:“他若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难过?”

洛尘当然不会回答他,她安静的躺着,嘴唇干裂,烧出了一道道细细的血口。

慕容冲拿纱布蘸水润了一下她的嘴唇,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袖子突然被抓住,慕容冲以为她醒了,转头却看到她依旧闭着眼,微微蹙眉低声呢喃:“萧逸……别走……别离开我……”

慕容冲一愣,一丝苦笑慢慢溢出唇角,他有些嘲弄的说:“吴洛尘,你真是个傻瓜,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萧逸,他早就取代了王景略在你心里的位置。”

洛尘醒来时,发xiàn

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小客栈里,她有些恍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打量了一下房间,并无他人,倒是床头放着一个包裹,她起身打开,是一些银两和衣物,两套白色女装,还有两套黑色男装,皆是她的尺寸。

洛尘按了按额角,她出来的急,并未带行李,这是谁替她准bèi

的?还有,她好像模糊记得有人喂她喝水吃药,会不会是萧逸?

“萧逸,萧逸……”她急忙起身下床开门去找萧逸。

“姑娘,你醒了?”小二听到叫声过来问。

“小哥,你可知是谁送我来这里的?”

小二说:“那位公子走了,没留下姓名,倒是留下不少银两,让我们好好照顾姑娘和姑娘的马。”

洛尘有些失落,不是萧逸,若是萧逸,他怎会留下她一个人不告而别。

“姑娘?”小二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失魂落魄的姑娘,叫了一声。

“哦,劳烦小哥准bèi

些吃食来,清淡一些便好。”洛尘道。

“好嘞,姑娘稍等。”

※※※

洛尘吃过东西后觉得精神恢复了些,她看着那个包裹发了会儿呆:有了盘缠她可以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了,不过,现在去哪里呢?

萧逸说过,东海浩瀚、江南如画、西蜀奇秀、北漠壮阔。那便先朝东走好了,洛尘拿起行李出了门。

注:①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面的习俗,称“却扇”,见与晋至唐代。

②出自《诗经.邶风。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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