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姐正在接受群里百十来个土鳖的集体跪舔,考虑下回拍哪里、又该如何写文案呢,忽然听到外面似乎依稀有人召唤自己:“金姐,金姐呢。”
金姐因为多年职业习惯,向来眼明耳聪的,外面召唤的声音不大,但她这里马上捕捉到了,一个激灵,慌忙摘下项链,装好手机放下貂,抄起茶盘由衣帽间内往外走。乖乖隆地冬,炫的太忘情,差点都忘了时间。
到外面一看,果然是来了客人,莫妮卡。想想也是,李家也只有女主人的娘家那头的人无需预约,说来就来了。不过,也不想想那句老古话,一表去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硬贴上来的假亲戚,天天天的往人家里跑,搞得跟真的似的,也不嫌人家的阿姨佣人烦,一趟趟的上茶上水的。
金姐拎着茶盘到岗后,发现女主人和莫妮卡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了,因为莫妮卡眼皮有点红,女主人的表情也有点不大对,两个人之间必定是话说不下去了,这才想起来饮杯茶来缓解下气氛的。
金姐气得咬牙,宝燕姐这个死人,明明看见自己进衣帽间的,都不晓得来通个风报个信。
花朵儿般的女主人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想起问金姐这半天去了哪里,见到她,张口吩咐:“把上回他们从四川给我带来的三炮台沏一杯来,莫妮卡今天的衣服得配这个茶才行。”
莫妮卡今天身着斜襟盘扣唐装,右肩上一大朵盘金绣凤戏牡丹,头上再一根雕花木簪,看着画风清奇,而且老气,不过美却是美的。
金姐抱着托盘,应了一个好,说:“好。”拿眼四处去找死人宝燕姐。
背后,听莫妮卡说:“因为嬢嬢生日,我觉得这衣服喜庆,特地去淮海路定做的呢。”
女主人听了自是开心,遂召唤宝燕姐:“这幅画先拿到书房去放起来,这是莫妮卡上趟给我画的肖像,等他们都在时好一起看。这孩子,自己工作这么忙,还想着在我生日前把这幅肖像给赶工赶出来。”
莫妮卡连忙说:“我做的这点算什么,和嬢嬢对我的好一比……”
女主人一声召唤后,金姐用眼扫描半天也没看见个人影子的宝燕姐立即现形。
金姐心里头既腻味莫妮卡,又气这个宝燕,不过面皮上却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转身去茶水间沏茶。莫妮卡爱甜,为她沏了八宝茶,女主人这两天胃不太舒服,且刚用过中饭没多久,怕她积食,便另备了一碗红糖砖茶。两杯茶滚烫的茶才好,宝燕姐来了,才要伸手来帮忙,却金姐一个眼色把她瞪退。
金姐鼓着一对牛眼冲她:“这里不用你!看不见么,花瓶里的水要换了,花枝也要修剪了,说一下动一下,不说不动,说你吧要生气,不说你吧,就跟木偶一个样!这个人哦,属算盘的要么,不拨不动!”
宝燕姐在这个家里已经服务了五六年了,年龄和金姐一般大,说起来么,资历也不算浅,就因为性格温吞胆子小,加上沉默寡言,又不会拍马屁。人善么,就只有被人欺了。当下只能忍着气,低着头,跟旧社会的小媳妇似的,一语不发,委委屈屈的走了。
金姐把三炮台端上桌去,莫妮卡正趴在女主人怀里半是委屈撒娇半是抽噎着哭。
往常每次来都是欢欢喜喜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听她委委屈屈说:“……嬢嬢,嬢嬢,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后来发展到见面只会客气寒暄这一步了。我们读书时,我每年过生日,他都会从加州特地来纽约看我,我们对对方明明都有好感的。嬢嬢,你说,我到底差在哪里,到底哪里差这一口气……”
金姐在心里暗笑,想这女孩子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上回不过是假装没看见她,和她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隔着一扇门,故意引着宝燕姐聊了几句家里最近安排相亲的事情,叫她听见一句半句,果然就慌了,那之后见天的往这跑,或是委屈抱怨,或是试探口风,一直没得到确切的说法,今天干脆发展到哭和作她的嬢嬢了。
女主人拍拍女孩子,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她,才张口,就看见金姐走来,怕伤了女孩子的自尊,遂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抚着女孩子的背,轻声说:“好啦,好啦,过两天抽出时间出来,陪嬢嬢一起去扫街散散心。”
虽然莫妮卡的表现早就料想的出,情节也完全按照自己设想的走向发展,但是眼睛看着女主人将她搂住,又是拍又是哄的,金姐还是牙槽发酸,淌了一嘴酸水出来。天天跑来搞这套,烦不烦,累不累。李家未来女主人的位子,是作就能作来的么哭就能哭到手么笑话!要是能哭来作来,自己也会,还能轮得到她么
金姐低眉耷眼的,将两杯茶放到茶几上去,亲热说:“莫妮卡,茶来了,这茶要趁热喝。”
莫妮卡眼角瞥见金姐身影,也不好意思再哭下去,慌忙坐正,揉了两把眼睛,端起八宝茶来,笑说:“金姐对我最好了。嬢嬢对我也好,所以我才一有空就爱往这里跑呀。”
金姐打蛇随棍上,将茶盘往茶几上一搁,腿一弯,腰一拧,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手去摸她衣袖,假装看肩头那一朵盘金绣牡丹,口中啧啧称奇:“这件衣服式样别致的,做工精巧,针线也匀整,现在这种,外面看不大到的。”
莫妮卡心里十分反感金姐这个腔调。她家教好,性格也不坏,倒没有因为金姐是佣人就觉得自己高她一等,是金姐这个人,狗眼看人低。在李家人或是其他客人面前,她别说往人身边凑了,真的是连大气也不出的,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是,一口一个好。要是穷亲戚们来了,那她就是另外一种态度了,或者死样怪气的,没个好脸色;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往你身边一挤,凑过来说些无人要听的笑话,跟你多要好多亲热似的。
莫妮卡一开始不懂这个人,真当她是爱热闹爱说话,喜欢自己要逗自己开心,直到吃了几次药后,才知道这个金姐的手段和厉害。家里人给她出主意,说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每次来送点小礼物,给点甜头什么的,肯定就好了。谁晓得伊油盐不进,伊就是个但求损人不求利己的祸害精。
只恨这人跟了嬢嬢几十年,被嬢嬢当成心腹和贴心老棉袄,把她纵容成这副看人下菜碟的死腔调。碍着嬢嬢,再是讨厌此人,明面上却还是不得不客客气气唤她一声金姐。
莫妮卡翘起柔若无骨的兰花指,用茶盖清撇碗内浮沫,一面由着金姐拉扯看着衣服,一面暗暗咬牙,这尖酸刻薄老女人,她若是有朝一日落到自己手上,真的是,分分钟教她做人。一口八宝茶饮下,这才笑着说话:“金姐看来是个懂经的,这是我请店里老师傅帮我做的,那位老师傅现在都不怎么接活了,所以工费价钱比衣料还贵,一件衣服,花掉我大半个月的工资呢。”
金姐说:“我家我老娘和我老奶奶都是做了一辈子的裁缝的,这种么,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花了老价钱的。”
女主人笑着凑趣:“那是大出血了,嬢嬢真是感动的来,勿得了。快点拿来,都帮你报销了。”
莫妮卡笑起来:“哎呀,早知道我就选最贵的做了呀!”
女主人笑,一旁修剪花枝的宝燕姐笑,莫妮卡也笑。一片笑声中,听金姐说:“做工好面料好,什么都好,就一个地方不好呀。”
一听到她这个熟悉的腔调,莫妮卡心里立时咯噔一声,就知道她又要憋坏招了。果然,金姐话一落音,女人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都齐齐望向金姐,等她揭晓答案。
莫妮卡稍稍斜着眼看向金姐,面上一派天真,娇滴滴的问:“金姐,我这衣服,哪里不好啦”
金姐笑吟吟的:“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老奶奶是裁缝,一辈子都给有钱人家做衣服的。这些话,我都是听我老奶奶她们说的,要是说错了,你可不要生我的气,这种斜襟的礼服,在老早古时候……”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赶紧闭嘴,脸色也跟着变了。
莫妮卡奇怪,追问:“看你,别吊人家胃口呀。我不生你的气,你说好了。”
金姐却蹭地站起来:“啊哟,厨房里我还炖着汤,得过去看看,差不多是时候了。”拎起茶盘,匆匆走了。
女主人望着金姐粗壮背影皱眉:“莫名其妙的,这人上了点年纪,说话做事有时候都颠三倒四的,不要理她。”
一碗八宝茶饮完,莫妮卡搁下茶碗,特地去里面向金姐道谢。女主人说她客气懂礼,金姐却躲之不迭,被她堵在茶水间的吧台内,一时间目光闪烁,难得地露出了手足失措的慌张劲儿。
莫妮卡笑吟吟的:“金姐,谢谢你给我泡的茶,我最爱喝你泡的茶了。”
“哦哦,不客气,不客气。”
“哦,对了。”莫妮卡又说,“我刚刚手机随便查了一下,你刚刚想说的是不是斜襟礼服是侧室和妾穿的啊”
金姐受了惊似的,猛然抬头:“莫妮卡你可别胡说,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莫妮卡去拉她的手,亲热道:“金姐,你放心吧,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人讲究这些呀再说,你就算说错话我也不会怪你,更不会在嬢嬢面前说你坏话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说你不好下次再泡八宝茶给我喝,啊”临走前,朝金姐眨眨眼,到起居间向女主人又道了一声生日快乐,说,“下午画廊还有事情,uncle差不多也快要回来了,我看见他会紧张,就先走了。嬢嬢,我下回来看你。”
这下终于走了。
莫妮卡人走后,金姐铁青着脸,暗恨自己嘴巴快,叫人家抓住了小辫子。去收拾茶碗时,拿眼留神瞄着女主人的脸色,女主人脸色平常,拿碗盖无意识地拨弄着茶碗浮沫,盯着起居间的豪华喷泉想心事。
金姐稍稍放下心,一面就笑了起来:“现在的女孩子呀,真是,仗着留过几年学,学点洋做派洋作风,自己长得也挺好看,再仗着读书时一起过个生日,一起开着机车载着帐篷四处去疯的那点同学情,就忘记自家有几斤几两重了,什么‘就差那一点点就成了’哦哟,自我感觉也有点太好了。要我看,差的那可不是一点点,差的老老远喽。”
女主人叫她的声音吵回了神,心情有些不好,人懒懒的,不怎么想说话,就放下茶碗,歪躺在沙发上听她继续发表高见。
金姐对莫妮卡意见忒多,一旦开了头,就如同滔滔江水,没完没了。听她嘴巴滔滔不绝地讲:“叫我金姐来看呀,还是前面谈的那个日本女孩子有涵养,人家那是公开的女朋友,谈了两三年的。论学历么,是大学里认识的同学;论能力么,也能干的,出去喝酒谈客户,比男人都不差的;论长相么,就算穿着七浦路淘来的军大衣,带着雷锋帽,我也能看出那是美女。你看,人家就有自知之明,分了就分了,就不会跑来问咱们家问到底是哪里差那一点点,哪里差那一口气了。”
女主人不耐烦听她那张嘴:“以前他们还谈着的时候,我记得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记得你那时候说过日本女人缺少贞操观和贪图享乐,是不是。”
金姐就有本事选择性地忘记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继续讲:“人家么,心里就明白,成就成,不成也不哭着喊着来问自己哪里差那一口气。真要结婚,咱们这种家庭,是不讲究国家地域和出身的,咱们只讲究层次资源和强强联手的呀。”
她嘴里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学成才的,女主人听得发乐,嘲笑她说:“幸好你一辈子没有结婚生子,否则,你肯定是世界第一讨人嫌的婆婆,每天都要和媳妇大打出手的。人家谈的时候,你怎么看都不顺眼,等到分手了,谈下一个了,你这时就开始说上一个好话了。我这个真婆婆都没你这么难弄。”
女主人的嘲笑,金姐丝毫不介意,话题又转回到莫妮卡身上:“我听莫妮卡叫嬢嬢就想笑,嬢嬢暗扣的,别人不知道,真当是咱们家的什么正经亲戚呢。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呢,以为咱们家是贾府呢,还要搞亲上加亲那一套”
虽然是拐了十八道弯硬攀上亲的女孩子,但总归是叫自己一声的嬢嬢的,叫佣人这样排揎,女主人心里略觉不快,缓缓开口道:“你也知道的,我那些娘家人里面,也只有莫妮卡一家还和我有走动来往了,虽然是后来攀的亲戚,但和我一样姓潘总没错。所以这几年,我心里一直都把莫妮卡当做自家孩子来疼的。”
莫妮卡这孩子,真的是听话又乖巧,连换个发型,都要特地跑来问她“嬢嬢,你觉得我这个头发做的怎么样要是不好看,我明天就去换掉”,或是“嬢嬢,你觉得我这件衣服颜色会不会太花俏”每次送她二手衣衫,不管喜欢与否,她隔天必会高高兴兴穿来给自己看,这样懂事的女孩子,怎能叫人不爱
“我晓得你的意思。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的情势和以前一样吗还能和以前做一样的打算吗”
金姐是心腹,女主人什么想法都不瞒她:“咱们家这个的婚事,我早前也不是没有打过自己的小算盘。莫妮卡出身背景与咱们家有差距,但父母都是大学里教书的,算是书香门第吧。她自己也争气,美大毕业,又去纽约留学,工作说出去,也叫人挑不出一个不好。如果年轻人谈得来,看对眼,加上我这里的助力,也不能说一点可能都没有。作为我自己来说,比起与那些有背景的人家结亲,还是莫妮卡这样的女孩子最合适,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小门小户好拿捏,否则,以自己的出身与地位,别说拿捏人家了,人家眼里有没有自己这个婆婆都还不一定哪。不过余下的话,女主人咽下去了,没说。
起居间没旁人,金姐便放下托盘,斜着身子坐到沙发扶手上,替女主人捏手臂捶肩膀:“我知道你,这么疼莫妮卡,心里头总归有点失落的。我也知道你的担心,但你是当局者迷,想得太多了,就容易患得患失。你要从长远来看呀,莫妮卡进不了咱们家,只有好呀!只有儿子好,你将来才有的靠,才能过得好。否则,就算十个莫妮卡围在你身边叫婆婆又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见女主人出神不语,金姐便继续下猛药,誓要将女主人对莫妮卡那一丝不舍的念头给斩杀掉:“可惜呀,莫妮卡一家看不清形势,李家这两年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却仍旧像以前一样,仗着你对她的喜爱,时时常常的跑来撒娇撒痴,除了让你这个做嬢嬢的为难以外,还能有任何用处呢”
女主人像是听了进去,默默点了点头,半天,摇头感慨说道:“那一位真是,年纪轻轻的就想不开,说起来是了不得的大情种,叫我看,就是糊涂。我这么说,可能是对死者不尊重,不太好,其实就从小没教育好,保护得过了头,人生太顺,从小一点挫折都没经过,结果呢为了个女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唉,做傻事前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一双老父母呢,要是没死,过几年再看,这一点点挫折算得了什么这个道理都不懂,这不是糊涂是什么”
“可不是,可不是!”
“咱们家这一个,他爹地老是骂他有反骨,不听话,早前逼他读书的那会儿,真的是三天一顿打,早晚两顿骂,两个人见面就像仇人似的,两个儿子,差别对待的太明显,我心里真是又怨又恨的,就觉得他这个做爹地的对儿子未免太无情,现在想想,多亏了他爹地这么严厉呀。”
金姐与有荣焉:“所以人家说,年少叛逆的孩子往往才是有出息的那个呀!”
女主人叹一口气,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有温柔笑意浮现:“李家两个儿子,现在只剩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一个了。咱们家这个,次子变独子,有他爹地和爷爷在,在他的婚事上,我怕是连一句话也插不上了。就是这次相亲,他爹地都是有了人选后才和我说的。唉,儿子的喜欢,李家对媳妇的要求,这两条莫妮卡哪一条都不占。我这个做嬢嬢的,也是有心无力。”
女主人说到这里,心里难受,感觉闷得慌。默默出了会神,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胸闷,我出去一趟,散散心。”
金姐想起一事,忙提醒女主人说:“小顾上午打过电话,说李生今天回家早,可能等下就要回来了。”
“反正他回来也是进书房看书打电话,我晚点回来也没什么。”
“你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海参汤好了吗,给我打包装起来。”
等到金姐把炖好的汤拎过来时,女主人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明天去参加茶会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吗”
金姐说:“好了。那套粉蓝色的雕,我昨晚就拿出来烫了一下,搭那条钻石项链和李生新送的翡翠镯子就足够了。”
女主人一听,一对眉毛就皱到一起去了。她就看不上金姐这点,话一套一套的再会说,却掩饰不了弄堂里长大的那种源自骨子里的粗俗,不仅如此,还喜欢逞能,说了多次都改不掉,因此皱眉批评她说:“英文发音发不来,你就不要勉强,讲中文,慢一点,迪奥,迪和奥两个字会不会说什么雕,说出去笑死人。”
金姐平均每天要受到女主人三到五次不等的批评,低眉耷眼的笑一笑就过去了,这都是她们主仆间的小情趣,无所谓的。
十分钟后,忽听大门响,是男主人回来了。
金姐迎到大门口,从男主人手上接下皮包,笑着唤了一声:“李生。”
男主人没看她,抬脚往里走,没看见女主人,便问:“宝宝呢”
金姐答:“李生刚才在门口没碰到她吗她才出去,去畅园了。”
李一马中午与朋友约了在地铁站附近见面,朋友赶时间,但恰好到了饭点,饭总要吃的,两人就近在舜元天地一楼找了一家日料店用了餐。店里太嘈杂,话也无法好好说。饭吃好,随意聊了聊,便即道别。朋友叫了车径直走了,他看时间还早,跑去理了个头发,下午两点多的样子,拎着风衣回公司。
已经走到创意园门口,忽然想起差不多还有两个小时就下班了,公司里面好像也没什么紧要的工作等着自己做,于是临时改了主意往回走。刚刚站在大门口考虑公司去还是不去时,保安养的那只鹦鹉在耳朵边上话说个不停,他竖着耳朵,仔细分辨,才听明白这花鹦鹉在用上海话向他问好,和有无食饭。他之前上下班时,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耳机跑步进出,竟然没留意到这里有只会说话的鹦鹉。望着鹦鹉,颇觉好笑,鸟笼前站了一站,对彼此欣赏了一番,终于转身,往自己家去了。
经过老式公共厕所,顺着一道长长的涂鸦墙往前走,到尽头左转,才拐进弄堂口,就看见前面有几只肥猫在追着一个穿牛仔吊带裙的卷毛小不点儿跑。
肥猫们他都认识,这几只总在这一带成群结队行动,时常趁保安不注意时溜到创意园区内讨食,收获了不少园区猫奴,有人会专门多叫一点外卖,专门给它们留着。猫们遇到特别喜欢特别顺眼的人,还会把人拦住喵喵呜呜的聊,都快成了精。
他大概也被这几只猫给看上了,第一次遇到时就被拦住去路,先是领头的那个冲他吼了一嗓子,然后余下几只喵喵呜呜的围着他转悠,半天不放人走。接下来,就渐渐就熟了,每次遇上都会聊上一会儿。空聊怎样都好,要是想蹲下摸皮毛,必须扎稳马步,否则会被撞倒。被这几只体型魁梧的肥猫看上,那小不点儿只有哭着喊妈妈逃跑一条路了。
卷毛小不点儿一边哭着喊妈妈,一边回头大声训斥肥猫们:“走开走开,你们这些讨厌鬼,走开呀呜呜呜!再不走开,我喊我妈妈来打你的屁股呜呜呜!”人小小的一只,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还有口水声,一边骂猫一边试图逃跑的样子,别提有多好玩了。
仔细一看,小不点儿自己还抱着一只猫,猫是中不溜秋的尺寸,毛色普通,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水平,但一只脑袋却很有特色,毛长脸大,眼下在小不点儿怀里很凶的和追赶而来肥猫们对骂,但伊脖子被小不点儿胳膊勒着,身体腾空,荡来荡去,气儿不太顺,也是有心无力。
至于小不点儿,她被几只肥猫阻着拦着,其实半天没跑几步,正费劲逃呢,被领头那只肥猫一撞,没站稳,往后一睡,滚倒在地,幸好有两只猫跟在身后,帮她垫了一垫,起到缓冲的作用,没摔疼。
小不点儿一边哭,一边坚强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中号大脸猫,继续往前冲。没两步,再被肥猫扑倒。肥猫们把她扑倒,几大只围着她喵呜喵呜的叫,很想被她摸一下,和她一起玩耍的样子。
小不点儿气也气死了,想爬却爬不起来,小小的一只,被淹没在猫堆里,奶凶奶凶的骂猫,然后哭着大声喊妈妈。她妈妈大概不在附近,半天都没人出现。
李一马看着忍不住发笑,大步上前,赶到她旁边,扒拉开肥猫,将她从猫堆里拉起来,一边为她拍打牛仔裙上的尘土,一边轻声安慰她:“猫咪只是喜欢你,想同你说话和玩耍,不紧要的。”
肥猫们看见他,便放弃了小不点儿,转而来围攻他,他只有扎稳马步,和它们一一对话,轮番摸皮毛,终于使猫们都得到满足后,小不点儿早跑没影儿了。
回到畅园的家里时,aya正坐在客厅里大声读圣经,看见他突然出现,颇有些吃惊的样子,立即划了个十字,结束了下午的祷告,合上书本后,迎上来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会早早回来。
他把风衣交给aya,笑着同她说:“不紧要的。”言罢,突然想起这一天这句话好像已经说了多遍,不禁就笑了起来。
aya见他没事,也就放下心,转身挂风衣去了。他三下五除二脱下套头薄毛衣,连同手表一同丢到茶几上,扯开衬衫最上两粒,陪抱脸虫玩耍片刻,将它放到沙发那头,自己抬脚往沙发上一躺,开始闭目养神。抱脸虫安静了一会儿,重新爬到他身上,小爪子伸出来,在他胸口上踩来踩去,喉咙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踩奶踩的一脸享受。
aya端来一杯滚烫的铁观音,放到茶几上,转身悄悄去了。
他平时只喝咖啡,却喜欢茶叶的清香,所以独处的时候,就会在旁边放杯热茶,伴着氤氲升腾的清香,想想心事,亦或是什么都不想。
茶叶在杯中飘上沉下,最终一一沉入杯底之时,忽然间,有温软的手掌覆到额头上来。他一惊,睁开眼睛,望清来人之后,微微笑了出来:“妈咪。”
潘宝宝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刚开始以为他睡着了,就没来吵他,独自去阳台上站了一站。她久住两层高的花园小洋房,每次来到畅园,都会去阳台上眺望一番,看看东方明珠。早上还是大太阳,到了中午,突然晴转阴,站在高层也看不到什么景致,楼上楼下转了一转,把他收藏的组装自行车欣赏了一番。
她真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在天花板上挂奇形怪状的自行车来作为装饰,仰头不过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担心会掉下来砸到自己,不敢多看,马上下楼到他身边来坐着了。
李一马往里腾了腾地方,好让他妈坐的舒服点。潘宝宝托腮望着儿子的脸,笑咪咪问:“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抬眼望去,见自己的茶几多几个伙伴,玄关处放着包装还没拆掉的大红茶几一个,另搭配了两只绿色板凳。红配绿,使原本仅有黑白灰三色的空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选了这个颜色,是不是你的房间堆不下了,所以往我这里送”
“是你家这些装饰都太煞风景了,我都看不下去,所以特地运来送你。谁说红配绿就俗了配得好,不要太美。对了,我上趟给你带来的一对花瓶呢”
“……”
知道被他处理掉了,想到今天好心送来的红茶几绿板凳的下场也很有可能会不太妙,心情就没初见到他时那么愉悦了,于是结束这个话题,问起别的事情来:“现在三点钟都不到,这个时间点在家里躺着,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不舒服,”他耐心作答,“上午去公司工作了,不用担心。”
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问:“平时上班不都是卫衣嘛,今天难得穿这么正式,是不是有约会”
“中午见个朋友而已。朋友每次都一丝不苟,自己也不好意思太随意。”又问,“过来找我有事吗,你怎么会知道我这个时间会在家”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你总是不去看咱们,那么我只好自己跑来看你了。本来打了你的电话,你都不接,我就直接打aya手机了。给你带了归地海参汤,等会起来记得喝一点。哎,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心情再怎么不好,只要看到你,心里马上就安定下来了。”
他便问:“怎么心情不好了,和爹地吵架了”
她笑着抱怨:“你是眼里心中都根本没有我和你爹地,所以才会问出这些话。我和你爹地,这几年什么时候有吵过架除了你,这世界上还有让我操心的事情么”
问她好好的操什么心了,她却又说:“奇怪,刚才在家里还不开心来着,到这里来,莫名其妙就好了。”
对着儿子的脸,真的是越看喜欢,看着看着,手自己就忍不住伸过去了,理他的衬衫领口,摸他的下巴,摩挲他眼尾的泪痣,像是抱怨,又像是得意的叹气:“我倒宁愿你是女孩子。别人家都是儿子好养,女儿操心,在我们家却翻了个个儿,你呀,就是不愿让你妈咪过一天安生日子。”
这话令他莫名其妙,听不懂她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也不太习惯这种没有界限感的亲昵,脸被摸的发痒,就把她的手给拉下来放到一边。半分钟不到,又摸上来了。他再拉,她再摸,如是再三,他拿他妈无法,由她去了。
潘宝宝用手指梳理儿子的短发:“今天头发理了,看上去精神很多,不过你头发长一点乱一点也好看的。对了,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美容师还可以吧人跟个哑巴似的,脸上也没个笑容,见了面,连句‘好久不见’都不会说,真是想不通,这样的人竟然会去做服务行业,不过sense是真的好。”
两人见面,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他就负责听。母子间的相处模式一向如此。他话本来不多,有什么大事都不会去说与她听,就是问他,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嗯嗯啊啊的,这一点,跟他爹地一个腔调。不过她对此也已经习惯了,并不需要他回应,只要能看到他就满足了,对她来说,能在他跟前唠唠叨叨也是一种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感谢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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