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南云康长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头上滚落的汗珠,一屁股坐倒在地。
“没想到搭个帐篷竟然也能这么累。”
他松开了手中一直紧紧攥住的绳子,面前一片空地之上,不知何时屹立起了一顶巨大的帐篷,说是帐篷,其实也不太像,这更像是一条通道,上面不知多少顶帐篷拼接而成一副巨盖,笼罩下来,数不清的绳子被许多少年攥在手里,他们见南云康松开了手,也纷纷松手,帐篷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晃了几下,最后稳稳地立在了中央。
南云康四处看了看,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这便是他用来对付这些铁甲的绝招!
他打了个呼哨,声音在夜色之下的营地里穿出去很远。
不多时,远处几个少年的身影跑动了起来。
“准备!”南云康也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回头大喊。
他喊声刚落,帐篷周围的许多少年都一矮身钻进了帐篷,埋伏了起来。
他眼中那些奔跑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群少年都穿着里衣,只有几个身披皮甲,他们不停地回望身后,在看到南云康之后,他们如释重负一般叫了出来。
在他们身后,火光明灭,黝黑冷硬的身影大步如飞,追击着这些少年。
少年们跑近了,不假思索地钻进了巨大无比的帐篷。
那几副铁甲突然跟丢了目标,疑惑地晃着空无一物的“头颅”,却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们似乎不明白,刚刚还在面前生龙活虎的猎物,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会消失不见。
此时营地其他角落里不断传来惊呼声,铁甲们不约而同转过了脸去,眼看就要离去。
“叮”
一道寒芒闪过,一副铁甲身子突然一仰,身前一柄长刀掉落在地。
南云康缓缓收回了手,他从一旁现出身来,扯着嗓子大喊几声,那边原本失去目标的铁甲不由得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
面对几具空洞的甲胄,南云康咽了口唾沫,身后帐篷里埋伏好的少年也捏了把汗。
他突然动了!
飞快的直冲着铁甲跑去,仿佛认准了刀锋一心求死,然而临近了之后他脚底一转,高呼着以更快的速度向回来的地方跑去。
铁甲也牢牢锁定了那个手舞足蹈放声高呼的身影,手中的刀剑闪烁月华寒光,坚硬的身躯直冲进了帐篷。
安安静静的帐篷却陡然热闹了起来,一群少年惊呼不断,刀剑破风之声大作,好一会儿才安静了下来。
南云康从草地里探出了头,他刚刚把那几副铁甲引进帐篷之后自己并未进去,而是一转身钻进了草丛里,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帐篷里只有安静,适才的热闹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回去捡了自己丢掷出去的长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一道冷气猛然刺出。
他刚来得及用刀格挡,几只有力的手又伸了出来,牢牢锁住他四肢关节,他手上吃痛,长刀又掉在了地上。
“是阿康!”帐篷里面有人惊呼一声,按在他四肢的手收了回去。
南云康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里面的少年讪笑道:“杀红眼了,打错了打错了。”
斗赤也探出了头:“别闹了,前面还有不少呢。”
“那就是那群人的了,关我们何事。”一名云煌的少年低声嘟哝着。
他一言既出,斗赤挑了下眉,偷偷看云煌人的脸色,发现大部分都赞同的点了点头,还有几个大概是回想起了上午受到的侮辱,一脸不忿。
“不能这么想。”他正看着,南云康突然出声道,“于公于私,我们都要出手。”
“哦?有何道理?”斗赤问道。
南云康扫视全场,在场的基本上都是云煌与楚国的少年,楚国人的甲衣都化作了铁甲武士,云煌少年的皮甲都好生生穿在身上,“旁人可能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所有人的甲衣都变化成邪灵,而我们云煌的人却无事?”
“那是因为我们是皮甲。”云煌的一个少年红着脸声音由大到小,最后眼神愤恨,“就因为这个,我们兄弟还被他们笑话,这也算是个问题?”
“我们知道为什么,不代表别人也知道。这次出来是为了少将军,不是来惹事的!”南云康厉声道。
他声音一大,方才的少年就噤了声,似乎南云康在这群少年里威望极高。
“其次,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些铁甲邪灵,虽然下手极重,却并不取人性命。”他挥舞着右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一击致昏,便迅速退去。”
“而且,这是在大莽营内,距离燕翎卫的京畿驻地不过数里,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边不会一无所知啊。”他补充道。
这句话一出来,似乎点破了什么迷津,斗赤眼睛一亮,“你是说,这是蓄意而为,并且”
“并且还是官家蓄意而为。”南云康手指夜空。
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官家借此试探我们?”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南云康没回答。
所有人心里一片澄明,出言询问的人心里也早早有了答案,诸侯之间不和,以至于对皇室暗生反心,天下但有明眼之人,皆了然胸中。
如果是官家指使的众人对视一眼,已经同意了帮助其他国家的少年。南云康只是看到了众人的表情,便开口道:“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了。”
他拉着楚国与云煌几个决断力稍强的少年走到一旁,开始商量起来。
他每说一句话就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其他人,得来的基本上都是经过长久思索后的点头同意,斗赤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那个男孩,被人围在中央询问却依旧挺直腰板,脸上带着坚定的神色,可以想象到他此刻正在如何挥斥方遒。
“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知道的。”
南云康的话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
他突然坚信,南云康的名字,一定会被万人铭记。
大仪宫,凉风阵阵,天将破晓。
皇帝垂着头坐在龙椅上沉思,周围没有一个人侍候,良久,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右手在龙椅扶手上猛地一按,“喀啦喀啦”一阵机括之声,龙椅竟反转起来,它转的越来越快,最后带着上面稳坐着的皇帝打着旋沉了下去。
座椅一震,皇帝明白到了底,四处一片漆黑,他却好像十分熟悉这儿的地形,翻身下了座椅就真奔一边走去,手在上面摸索了一阵,一点火光突然亮起,漆黑的空间也清晰起来。
这是一条甬道似的地下路,四面都是坚实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安置了一把火炬,刚刚他点亮的便是其中一把。
借着微弱的火光,皇帝摸索着向前走去。刚下座椅点亮火炬时他轻车熟路,没走出几步路程,他便紧紧靠着墙壁前进,似乎对接下来的路程一概不熟。
没走多久,他摸着墙壁的手摸了个空,他立刻转身从一旁墙上取下了燃烧的火炬。
他一晃火把,借着光他看清了,面前已不再是狭窄的过道,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空旷的圆形场地,场地之内还时不时刮过阵阵刺骨凉风。
他突然向着一边疾步走去,似乎又对这里熟悉了起来,走到了一处,他膝盖一弯,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世界上无论何人,如能目睹这一状况,没有一个人会不惊讶。当今圣上,九五至尊,大燕八千里江山的主人,从来都是别人给他下跪的人,竟然也会给别人下跪?
“父皇,儿臣儿臣来见您了。”他颤声说完,又俯身磕了个头。
火把被他放到手边,面前的东西被暴露在了火光之下。
那是一把雕满龙凤的椅子,与他先前乘坐的那把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在这把椅子的椅背处,龙凤纠缠形成一张人脸,面目严肃,胡须修长,正冷冷看着椅子前下跪的皇帝。
“父皇,儿臣找到方法了。”皇帝磕了个头,急声说道。
椅子并未回话。
那张人脸也只不过是长得像罢了,并不具有任何生机,依旧保持着金属的冰冷。
可皇帝却好像真的见到了自己的“父皇”,他不停地说:“您一直担心的荧惑,现在是儿臣的官员了,是大燕的官员了。”
“他们答应归顺大燕,答应要帮助儿臣平定天下了!”皇帝略带兴奋,“或许他们真的变了,不是五十年前的‘赭徒’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甬道处却穿了了一个声音:“陛下,狐先生来信儿了。”
窦左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仿佛要折到胸前似的,他膝行而前,不敢抬头看哪怕一眼。
“说,这次算谁胜出?”皇帝也瞬间回复了平静,但他并没有动,依旧跪在那张椅子前。
“是楚国和云煌的人,尤其是云煌,乌鳞骑少年都统南云康。”
“狐先生呢?”
“他这”
“讲!”皇帝呵斥了一句。
“他在大仪宫外,说是有长生要与您。”
皇帝沉默不语。
窦左心里直打鼓,大燕皇帝以兵马打下天下,武夫血液流传百年,历代皇帝都对江湖方士的所谓长生嗤之以鼻,狐偃对他那样说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
“我有长生之法,诚心献与陛下。”那张温润的脸笑着说。
可在窦左眼里,春风般的笑容底下仿佛凶兽窥探人间。
“退下,就说朕稍后便来。”皇帝仰着头,答道。
“是。”窦左以同样的方式,膝行而出。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哪怕他是皇帝最宠信的黄门令,是朝野上下无人不拼命巴结的窦公公,他依旧牢牢记得一条规矩。
不该做的,千万别做!
他之所以知道此处,还是皇帝亲自带他来的,可是不准他睁眼看任何东西,久而久之,他也熟悉了这里。
窦左退下之后,皇帝像是突然泄了气似的,挺得笔直的背佝偻了下去,一身赘肉越发明显,瞬间老态毕现。
“九年了,就多了这样多华发。”他捻起肩上披散的几丝白发,感叹道。
世人皆道他是荒唐皇帝,熬鹰逗鸟,走马嗾犬,后宫三千佳丽粉黛万丛,国事却一概不问。
可谁又知道,他也不想这样。
大燕国祚已三百年,弊端四起,小乱连连,他自忖无济世之才,也无救世之资,只能做个平凡庸碌的享乐皇帝,延长天命的事情便交给子孙去做,做得好自己也得以荣列太庙,做不好大燕亡国灭种,祖宗庙宇毁于一旦,可那毕竟是他死后几十年的事情了。
我死后,管他洪浪滔天!
可现在不一样了,那群自称为荧惑的人,他们带着两把绝世妖刀来到燕京,对他说,
“我们可以助您平定天下。”
他本来在声色犬马中日益衰朽腐烂的心突然抽出了嫩芽。好像火苗亮起在无光的深夜。
只是一点点希望,但他拼了命也要做到!
他已经五十岁了,身体已被多年风月掏空,他剩不下多少时间了。
在死之前,扶起大燕。
他眼睛里燃起了光,手撑在地上站了起身,跪了那么久,腿都已经麻木了。
椅子上老人的脸似乎还在冰冷地注视着他。
他最后拜了一拜,“真没想到大燕的未来会系在儿臣身上,父皇,儿臣办完事就来陪您。”
脚步声远了,空旷的空间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阿钺!”小楼冒着细汗的头突然倒着垂了下来,嬴钺被吓得惊呼一声。
“小楼?你怎么来了?”
小楼利索地翻身进窗,在房间里跳了几下,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产生的红晕略有消退。
她一脸轻松,嬴钺却紧张的要命。他探出脑袋四处张望,见周围没有人,一把关上了窗户,面色才缓和下来。
太吓人了当朝公主深夜闯入诸侯公子房中,幸亏没人看着,不然明日皇帝桌头上的奏折一定堆积如山。
嬴钺一想到那些留着山羊胡子浑身腐朽味道的御史,再想到他们当庭训斥同僚时飞舞四溅的唾沫星子,就一阵阵的头疼。
“怎么,少将军?我还不能来贵宝地了?”小楼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摇晃着小脑袋问道。
“没有没有小楼,你你又调皮了!”嬴钺面红耳赤,连忙摆手,好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小楼哭笑不得,抄起床上的枕头砸了过去,口中说道:“跟着那些酸书袋子学了几天你也变酸了?还来教训我!”
她气鼓鼓地收手,听见外面窗户传来“笃笃笃”三声。
嬴钺正疑惑着要去开窗,却被小楼拦了下,女孩子狡黠一笑,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了一个鼓鼓的小玩意儿,像是乡间庖厨用来吹风鼓火的东西,不过要小很多。
嬴钺摇了摇头,“你总是有这样多奇怪的东西。”
“要你管,快打开!”小楼瞪着眼睛。
嬴钺一打开窗户,还未看清外面有什么,小楼就深吸一大口气,然后嘴唇凑近那个小东西,猛地吹气,一阵烟雾从那个小东西上喷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也适时响了起来。
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小楼抛开那个东西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她擦去眼角泪花,手指头颤抖地指着窗户外那一团烟雾,“熊澜大笨蛋,中招了吧!哈哈哈哈!”
应着她的大笑,怒吼声也响了起来,“佟!千!楼!你又搞得什么鬼!”
“胡椒而已,胡椒而已嘛。着什么急!”
“何人喧哗!”巡夜的禁卫转了回来,听到这边的响声与人语,挑着灯笼照向这边,脚步放缓,手也谨慎地按在了腰刀上。
他走进了,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奇怪”他想到这里是云煌少将军的院落,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道:“少将军,可曾有人路过?”
嬴钺正蹲在窗户底下,闻言就像起身回答,却被小楼死死按住,“你傻啊,这个时候了你还没睡,听到别人问话第一时间回答,不是有问题是什么?笨!”
禁卫问了几句,无人回应,他反而放松了警惕,大概已经睡下了,他又想到禁宫里时常传说的撞鬼故事,深更半夜,四下无人却欢声笑语他狠狠打了个激灵,挑着灯笼走远了。
仔细在听脚步声的三人顿时松了口气,熊澜眨着因为胡椒而肿红的双眼,问道:“她怎么在这里?这个刁蛮成性的丫头。”
他最后那几个字仿佛是咬着牙说的,小楼立刻不愿意了,“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关你屁事!哼!”
“刁蛮!”在骂人这方面,熊澜反而不如性情活泼的小楼,他好像只会这一句算不得脏话的话,于是他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两个字。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刁蛮!”
“哎哟熊大世子那肯定不刁蛮呀,您从小锦衣玉食优渥住行的,哪能看得上我这种凡人之资呢,哎呀,也不知道你这样辱骂一位当朝公主是犯了什么罪”
“刁蛮!无理!”
“你有理你有理,老天都没你有理,你一讲话山岳倒崩,江河断流,您大人生气起来那还了得,星月隐曜,天崩地陷!”
两个人骂到最后都口干舌燥,愤恨的瞪了对方一眼,同时一甩袖子,叉着腰气呼呼。
嬴钺尴尬的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愣着干什么?”熊澜问道。
“倒水啊!”小楼冷哼。
两个人仿佛找到了可以供他们一起出气的靶子,嬴钺苦着脸倒了两杯茶水,这才在他们身边坐定。
“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熊澜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刚才吵架吵得干涸的嗓子,出言道。
“你是不是傻啊大世子?你又没告诉过别人,现在又来问别人?我真为你的愚蠢感到悲哀。”小楼听见熊澜说话,噗嗤一声差点没把刚喝进口中的水喷出来,她嘲笑道。
熊澜突然脸一红,也没搭理她,继续道:“各国已遣少年入京与世子一同学习,你不知道?”
嬴钺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现在你知道了。”熊澜突然一笑,“云煌那边领头的少年叫南云康,你认识吗?”
南云康。
嬴钺突然心中一暖,可眼睛却不知道何时蒙上了一层泪花。
遥隔千里,又一次听到熟悉的名字,好像草原上的风都吹了过来,吹到脸上,暖暖的让人想哭。
“阿康啊,我自然是认得的,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了。”他点了点头。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见面了。”熊澜迎着嬴钺疑惑得眼神,勾起嘴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