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拈起那片叶子,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道:“上次陛下召见你,是何时?”
“是一月之前了。”柳玄想了想答道,“陛下问我燕京驻防的安排。”
定戎衣沉思了一会儿,丢下落叶,负手立在窗,前,外面秋风扫过,满地落叶如金,“荧惑守心,想来也不是胡说的。”
“您的意思”
“狐偃不除,国将不存!”
京畿旁边道路错综复杂,间有无数良田,主路上向来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临近的许多土路上大多杂草丛生,已被废弃了多年。
路边一块田地上,一名老农擦掉额角一滴汗珠,虽入初秋,白日依旧毒辣,他向远处眺望了一眼,几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路的尽头跳动,黑影翻腾起阵阵烟尘。
那些影子越来越近,年轻人的呼喝声也隐约可闻,田里犁地的黄牛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烦躁地甩着牛头企图脱离笼头。
尘土如幕,农夫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些是身披甲胄的骑士,座下骏马鬃毛飞扬,蹄间不断向后抛出一团团烟雾。威武的盔甲略显沉重,近了之后才看清,盔甲之下的都是身形尚未长大的少年,他们互相调笑着策动胯下的战马,马儿时而跳跃着宫廷骑士华丽的舞步,时而甩着鬃毛飞奔如野马。
少年骑士打马路过,为首的在马鞍上俯下身来问:“老伯,到燕京还要多远?”
“回小将军的话,已经在京畿了,”老农躬身答道,他手指土路前方,“再向这走过五十里就能看到城墙了。”
马上的少年笑着答谢,转头吆喝:“听到了么,就要到了,加把劲儿!”
周围的少年立刻笑道:“阿康,这么着急去见少将军吗?”
先前那名少年竟然脸一红,甩着马鞭佯怒道:“胡说什么?这是将军和陛下的命令!”
“是,将军的命令!”几个少年用揶揄的口气学着他的话,一个用手肘撞了撞旁边一个,假装低声询问的样子:“阿康小时候说要娶谁来着?”
那个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挤眉弄眼道:“啊,我依稀记得是对少将军说过的,没什么,年少无知嘛。”
“对对对,年少无知嘛!”少年们哈哈大笑起来,那名少年面红耳赤,急声辩解:“那,那是小时候了,不懂事的时候”
少年们异口同声地打趣阿康,嘻嘻哈哈地笑着跑远了,胯下的战马也欢快地打着响鼻。
阿康向着老农笑了笑,手里总着缰绳,一声暴喝,战马泼风价追去。
天阴欲雨,燕京外的大莽营,空地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少年郎。他们大多身披甲胄,英武的脸上时而不忿,三三两两的低声议论着。
“怎么能和这些田舍翁站在一起?跌了我们身份。”齐国的少年嗤笑一声。
“你说谁呢?齐虏!”一旁的人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骂了起来。
大燕诸侯地处四面边疆,民风习俗、江山湖海各异,各自有各自的特色,民间素有“中山美姬吴越剑,齐楚兵戈西秦血”的说法,虽然同是为了大燕皇室效力,可诸侯之间依旧存在极深的相互鄙视,齐国先祖早先落草为寇,后来才跟了太祖皇帝冲锋陷阵,晋国素来信奉社神稷神,国中以农业为第一大业,故而外界常嘲笑齐国人为“齐虏”,嘲笑晋国人为“田舍翁”。
齐晋两国相互毗邻,恩怨颇深,这些热血上头的少年郎骂红了眼,双方靠的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刀剑相向。
正在此时,“蠹蠹”的铁靴踏地之声虽然不大,却十分清晰的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一队身着玄铁重甲的武士沉默地走进了校场,明明是十三四的少年,气势却如山一般压了过来,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禁声。
半晌,有人注意到他们肩铠上浮雕的虎吞,惊声道:“是楚人!”
“楚蛮子”
“怪不得,原来是楚蛮子。”
那群披甲的少年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过去,小声议论的人群就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先前吵起来的齐晋少年也互相瞪了一眼,推开了对方。
楚国,大燕唯一的异姓王国,地处西南边境,名义上是镇守,实则已成长为“西南皇”,燕皇强势之时他们便俯首称臣,而皇室衰微时他们便乘乱世而起,不断扩大疆域、吸纳人口,平时格外注重军事化训练,以故楚国虽然少马匹少精钢,却仍握有天下强兵之一,“陷阵营”。
那群楚国的少年冷哼几声,在校场旁边找了个远离其他诸侯少年的地方坐了下来,偶尔目光扫过,也满满的都是不屑。
没多久,沉默再次被打破,校场外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阵吁声,几声脚步。
众人抬眼一看,门口显出几个少年身影,他们似乎刚刚骑马一路奔波,衣服脸颊上都布满灰尘,众人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为别的,只是在笑他们的衣服。
几块兽皮钉着铁甲片,以麻绳串联成极为简陋的皮甲,与校场内尤其是刚刚楚国少年的铁甲形成鲜明对比。
为首的一名清秀少年走了几步,身上皮甲一晃,竟然断开了一根麻绳,半副皮甲垂落下来,诸侯国的少年笑得更欢了。
楚国领头的一名少年眯起眼,在那几副皮甲上发现了云纹以及玄鸟图案,了然于心,他听见自家队伍里也发出了“嗤嗤”的低笑,转过头去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微笑着对身穿皮甲的少年点头致意。
可只有他一人表示出了善意,周围刺耳的嘲笑声依旧久久不息,几名皮甲少年脸涨得通红,踏出一步想要动手,却被那名清秀少年拦了住。
“来的时候将军怎么吩咐的?”他低声呵斥。
“阿康!你听听!他们在笑我们啊!”有人反驳道。
阿康默默地扫视全场,年轻稚嫩的脸上表情愈发凝重,“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任他们去笑好了。”
那些少年还欲反驳,阿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和,那名少年虽有不甘,却也只能闭上了嘴巴,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大笑的人,目光如狼似虎。
“怕什么,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再也笑不出。”他轻声说道。
“当!”金铁交击之声刺耳地响了起来,盖过了所有笑声,楚国那名少年手执两柄精钢长剑,剑身兀自抖动不止。
少年们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心中无名火起,几个性子急的已经锵然一声,腰间武器各自出鞘。
楚国铁甲少年们也不示弱,一时间校场内刀光剑影都亮了起来。
只有那名敲击刀剑打断所有人的少年无动于衷,他丢下那两把剑,拨开所有少年,走到阿康身边。
“我是斗赤,楚国世子亲随。”他笑了起来,似乎在向着阿康示好。
“南云康,乌鳞骑少年都统。”
“乌鳞骑?”斗赤疑惑道。
各诸侯国皆凭借各自财力蓄养私兵,有一些反倒要胜过燕京燕翎卫,比如楚国的“陷阵营”,素以作战威猛,冲锋陷阵闻名于世。
可他从来没听过乌鳞骑这个名字,难不成云煌这个偏远之处也蓄养起了精兵?
“恕我孤陋寡闻。”他抱歉道。
“没关系,”迎着他疑惑的目光,南云康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总有一天,全天下都会知道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当时并没有在斗赤心中砸出多少涟漪。直到十余年之后,他站在战场上,远处玄黑色洪流如怒浪般囊括天地之时,他直视着冲锋在最前方年轻将军的脸,记忆突然开始翻腾,多年之前,南云康稚嫩却坚定无比的脸一阵阵浮现在眼前。
总有一天,全天下都会知道的。
他的话,在十余年后被一个人实现了。
乌鳞骑大名天下皆知。
而此时,第一次说出那句话的人,他的身躯牢牢锁在灵柩内,胸膛上箭矢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