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熊澜跟着佟小楼一前一后出了大仪宫,回头一望,鎏金的匾额在日头地下熠熠生辉。

他二人昨夜在宫中听了一夜的训话,说是训话,却没那么正式,皇帝半躺在椅子上,狐偃不停地走着,拿玩味的眼神盯着他俩不动。

最后还是小楼打破了这个僵局,她拿着刚刚到手的“虹命”在地上用力敲了敲,熊澜看见狐偃的眼皮心疼地跳了几下,女孩子不耐烦地道:“你倒是想干什么?”她转头对着椅子上昏昏欲睡的皇帝,“父皇,你看看他,这这算什么先生嘛!”

皇帝被女儿一吵,原本控制不住打架的上下眼皮勉勉强强分开,浑浊着嗓子道:“啊先生若是还有什么话,就与这两个小人儿说了吧,窦左在外面候着,朕乏了,先回了。”说完没等几人反应,起了身便外面走,狐偃跟着熊澜一同下拜,目送至尊离去,狐偃把阴恻恻的目光投向这两个孩子。

“完了完了父皇走了,怎么办啊?”小楼虽然胆大,却终究是个女孩子,见唯一的靠山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熊澜这边靠了靠,略显慌张地说,“熊澜,怎么办啊,熊澜?”

她叫了几声没听到有人回话,侧着身子一看,少年呆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竟像是被吓呆了,小楼楞了一下,一只手从椅子后面悄悄伸过去,在熊澜肋间狠狠地扭了一下。

“啊!”熊澜叫了一声,一扭头看见女孩子气鼓鼓的粉脸,忍着疼低声道:“你干什么!掐我做什么?”

他又往狐偃那里瞥了一眼,那人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欣赏内室墙壁上各式各样的名家山水。

“不掐你怕是世子殿下就要吓尿裤子了,”小楼满脸好像写满了鄙夷,“瞅瞅你那副模样,还比不上我嘞!”

“你”熊澜瞪圆了眼,却被转过身来的狐偃打断,黑衣的男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他们面前,突然俯下身,俊秀的脸与熊澜贴的极近,呼吸可闻。

“世子今年多大了?”面前的脸春风拂面般笑了一下,可在熊澜眼中却狰狞如妖魔,他向后仰了仰身子,答道:“十四。”

“十四少年啊。”他又将脸贴近小楼,“公主呢?”

“问问别人年龄干嘛?”小楼没有乖乖地回答,她眼珠子一转,反问道:“狐偃,我拿到了这把刀,有什么用吗?”

“用处大了,不过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告诉你。”狐偃一笑。

“那你那里是不是还有一把刀?那把刀你想怎么处置?”小楼继续问。

“当然也是为它找个主人喽,谁都不喜欢孤独,不是吗?刀也是有灵的。”

“你不是还没有找到吗,这样,我为你找个人怎么样?”小楼狡黠一笑。

“哦?谁啊?”狐偃刚开口问,一旁坐着的熊澜就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他摸着身边的“天下云”,低头问:“先生是北荒的使节,为什么会带着这些东西呢?”

“不是使节,我是北荒的客人,”狐偃回身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腿,小口抿着茶水,“而现在,我是大燕的客人。”

“你含糊不清地在那里啰嗦些什么?”小楼拍着桌子起来喊道:“你是大燕的客人,我还是大燕的公主呢!你废什么话,我给你找人呢,你听还是不听?”

狐偃伸手示意她继续说,补充道:“不过可要说清楚,我要的人必须足够好,好到配得上这把刀。”

“那不是肯定的嘛,比我要小一岁,嗯是个温柔的人,武艺不知道怎么样,但是有礼貌,长相嘛,像个女孩子,反正”她突然伸出手指着熊澜,嘴里说着“反正比这个人好看就对了!”

熊澜楞了一下,嘴角一撇,扭过头去没搭理她。

“是吗,那应该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可是你们两个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子,他呢?”狐偃见小女孩当了真,也认真地逗她起来。

“他是没等小楼说话,熊澜抢先道:“他是云煌的少将军。”

“哦,少将军啊,可惜了。”狐偃咂咂嘴。

“可惜什么?”

“抱歉殿下,这个人不行。”

“为什么?”小楼急问,她又转了过来,在熊澜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要你多嘴!少将军怎么了?”

“那是,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熊澜幽幽地说。

小楼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他身份,而熊澜知道后却一点也不惊讶,她心中正奇怪,狐偃过来在两个人眼前两掌一拍,“啪”的一声脆响。

两个人一同抬头,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面大屏风,上面画满了形状莫名的神魔鬼怪,看上去十分可怖。

“诸位,正戏开始了。”狐偃笑道。

阳光一闪,熊澜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回忆中断,身旁的小楼拿着刀鞘在他腰间戳了戳:“你又发什么呆?”

“我发什么呆?”

“世子殿下昨天可是被吓得脸都煞白煞白了,是不是还没缓过神来啊?”小楼“嘻”一笑,语气揶揄。

“我我哪有”男孩子红着脸分辨,“我胆子大着呢!”

“是吗?有多大?”

“至少比阿钺大!对!比阿钺大!”男孩子好像找到了比较的目标,连声说道。

“我看不见得吧,阿钺胆子也很大好吧。”小楼见他这样说嬴钺,心里有些不开心,再加上之前熊澜惹她哭的事,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计上心头,她凑到熊澜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子。

“什么!”熊澜本来见小楼离得这么近还有些脸红,此刻听清了她的话,却惊得叫了出来:“不去不去,那个地方”

“哼,你就是还对我不告诉你身份这件事耿耿于怀!小气!”女孩子鼓着脸,一双美目里竟涌上一层雾气,她嘴巴一撇一撇地,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怕了你了怕了你了,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熊澜见状也是慌了手脚,不得已连声说道。

小楼破涕为笑。

燕朝以武立国,世代子孙弓马娴熟,武艺胆识更是自小着重培养,直到中期以后至今,天下日渐太平,文人得意,武臣失意,皇帝又着重掌握兵权,对武将的束缚越来越多,永嘉年间“虎符之变”之后,世宗孝平皇帝更是收紧了对武将权力的掌控,自此禁宫皇子皇孙也偏向了文史诗书,弓马刀剑逐渐荒废,可流淌在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却难以磨灭,不过尽管胆大,禁宫之中却有一处地方令这些龙子凤孙谈之色变。

———鬼焚房!俗称“炼人场”,自古以来是燕朝皇室处置祸乱宫闱之罪人的场所,位于禁宫最冷清最阴森的一角,少有人经过,就连巡夜的禁卫与黄门偶然路过都提着灯笼一阵小跑,据人相传,每逢天阴之时,鬼焚房内总有人吟哦高歌,继而狂笑不止,门窗震动,皇室曾重金聘请练气士除魔,最后却不了了之。

此时令禁宫中人谈之色变的鬼焚房旁边的一道墙后,三个少年正在紧张兮兮地凑在一起商量。

这三人正是嬴钺、王冕和佟千祚,佟千祚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着墙,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王冕伸出胳膊揽住了他,在发现这个王爷也是个温善性子之后他就对佟千祚亲切了起来,“跟在我和阿钺后边就行了。”

他们见窦左押着那个刁难他们的老黄门径直向这边走了来,几个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再加上王冕极具蛊惑性的煽动,他们便悄悄摸到了这里,可是隔着一道墙,鬼焚房阴森森的鬼气仿佛都投了过来,三人只觉得遍体生寒,这种冷还不是肉体的冷,而是整颗心脏都控制不住地打起哆嗦。

“阿钺没问题吧,你前两天夜间出来玩都要小楼带着”

“当然可以!”嬴钺脸一红,站起身来大声说。为了证明他也十分大胆,他沿着墙壁摸索着,想要找出进去的方法。

“正门挂着重重的一把铜锁,我们打不开,现在,只能从墙上翻过去了。”王冕把嬴钺拽了回来,三个人又低着头开始商量。

“这么高的墙,怎么翻,有梯子吗?”佟千祚四处看了看,好像真的在找梯子。

“不用那么麻烦。”

王冕跟嬴钺对视一眼,跑到了墙下面曲着双膝,两只手交叠起来放在小腹部,嬴钺助跑几步,踩着王冕的手就摸到了墙沿。

他二人动作配合娴熟,佟千祚看得傻了眼,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听婢女和几个小黄门私下里议论,说每逢深夜总有几个小贼到御膳房里偷吃喝,一丈高的宫墙一翻就过,跟评书里飞檐走壁的大侠似的。

嬴钺上了墙壁,蹲坐在墙头上向下面伸出了一只手,王冕推着佟千祚,他思索一下,拉住了那只手,憋红了脸使劲儿,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站在墙头可以看到鬼焚房的全貌,有两座普普通通的宫殿,被围在这高高的宫墙内,左边的稍大些,与禁宫里普通下位嫔妃的宫殿相差无几,装饰也略显华贵,另一座则修建成了尖顶样式,四面不开一个窗洞,儿臂粗的铁链子锁着大门,佟千祚盯着这座尖顶房子看,越看越心胸烦闷,不留神一脚踩了空,整个人掉落了下去。

下面竟然是一层厚厚的泥土,倒也没摔痛,但这泥地却出奇的黏,他正挣扎着起身,那边“扑通”两声,嬴钺和王冕已经落在了地面,王冕看得清楚,知道佟千祚落到了泥地上没有摔伤,就笑了几声:“殿下这一招式真是出人不意啊。”

三个人互相取笑一阵子,又陷入了难题。这两座房屋,现在该进去哪一座?

王冕想了一会儿,右手一挥:“就这间了!毕竟要找点刺激!”

“不如”佟千祚指着左边相比之下无比正常的宫殿小声嗫嚅。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我宣布,禁宫燕翎卫,调查这座尖顶房子!”

“怎么,殿下?”他豪气干云地说完,转过头来斜睨了佟千祚一眼,从鼻孔哼出几个字儿,“该不会是怕了吧?”

“谁谁怕了!怕了是小狗!”佟千祚梗着脖子,迈开腿就往前走。

少年人的说笑声又一次吹散历史的尘埃,这座生人勿进的房子,久违地迎来了蓬勃的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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