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年头靠在枕头上,本来不想睡,但眼睛一睁一闭,他倒是也眯了两个钟头;
天气闷热,上海的梅雨天有的时候甚至能把人活活闷死,他大哥骂的都出汗了,他挨骂的也不好受,背上薄薄一层,都是虚汗。
上来睡觉的时候还没盖被子,衣裳都没脱。
汗糊在背上,又随着体温渐渐收干,陈凤年便感觉有点不太好。
他想打喷嚏。
这时候小小的一场感冒都是麻烦,秋养膘冬养眠,秋天天气时刻变化,一生病就不容易好。
陈凤年酸着脸,半天才把那个酝酿中的喷嚏给憋回去。
接着他蹬掉鞋子,又脱掉袜子,这回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头去了。
早睡早起作息稳定,觉不足就补,补过头就起床,不管怎么样首先都要紧着自己——这个习惯也不知道是佩珑传给他还是他传给的佩珑,似乎明里暗里,他们俩的习惯在某些时候非常的统一,统一到让他潜意识就认为他们俩是惺惺相惜,除却家世和地位,那是相当的匹配。
佩珑的出身是好的,但是命不好,长大了反倒还拖累她原本的出身;
佩珑的模样和脾气也是没的说的,他有时不善言辞,也是佩珑教他说话,跟他说大哥的好,让他听大哥的话。
这样的女人,古灵精怪,又沉的住气,他一看见就很欢喜。
这才叫真正的欢喜。
陈凤年有时会忍不住垂头叹气,心想佩珑如果不唱戏该多好。
哪怕佩珑家里只开了间小卖铺,每天天不亮就要出来卖油条卖豆腐脑,他也有决心说服家里,一路敲锣打鼓地把她弄进家门,正经地做个太太。
可陈家代代娶大老婆纳小老婆,却从没有从娼门梨园里接人的先例。
按照他爸陈康柏和他哥陈安年的想法,一旦纵容这些个邪花入室,这家的人纵使不坏,风水也要坏。
陈凤年把脸埋在枕头里,对他和佩珑的关系毫无头绪。
唉,佩珑怎么就是个唱戏的呢?
他怕想多了又难过,憋着要打喷嚏,于是叹气一会儿,睡着了也就不想了。
梦里也是一片混沌,和他鼻子里那坨鼻涕一样,拖沓着不肯出来。
陈凤年躺啊躺,躺到觉头过去,肚子闹饥荒不得不起时,下人恰好上来敲门:“三少爷,外头有电话找。”
“是李小姐吗?是的话跟她说我不在。”
“不是。”
下人在门外毕恭毕敬:“那个人说他姓万。”
“啊?”陈凤年转转眼珠子,头还枕着枕头没起来,翻过脸冲房间门外边问:“确定不是找大哥的吗?”
“没有,人家说的是找三少爷,不会听错的。”
陈凤年翻身坐起,两脚下地找拖鞋,稀松平常地往外走,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我也不认识什么姓万的小姐呀”
接起电话,倒也不是万小姐。
是万先生。
“昨天休息的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万显山昨天刚成为陈凤年口头上的大哥,此时倒也不忌讳,也没觉着大清老早打电话到陈主-席家问候人家的三弟是不是有问题,他只顾自己开不开心。
陈凤年偏过头看看书房外面,下人们清早要打扫卫生,一个个走过来走过去在忙事情;
不知道有谁的耳朵是灵光的,万一被听到电话里的内容,就不太好了。
总之陈凤年接到万老板的电话,不喜也不惊,独有种很心虚的感觉。
“嗯,刚起来,过一会大概要出去陪大哥吃饭。”他说道。
电话里万显山轻笑了一下:“大少爷这么忙,又出去谈生意?”
陈凤年想说是跟李总长,但话到嘴边还是虚了,想到要留心眼,便只回答:“嗯,大哥忙他的,也总爱拉上我。”怕说多了又要没完没了,赶忙跟着问:“找我有事?”
“没什么,就是昨天在贤弟那里蹭了一顿好饭,小太太也周到。”万显山跟他假客气,还一口一个贤弟地叫上了:“昨天我回去想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感觉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没有别的,就特地打来问候问候你。”
陈凤年想这么点小事还要特地问候,可见是放在心上的,这么看来这人除了生意做大点,倒也没佩珑说的那么没礼貌,便老实回答说:“我倒不要紧,早上佩珑炖了鸽子汤,喝了就好多了。”说完仍是怕万显山又想带他去哪哪哪儿摸牌,便先发制人:“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这边先挂电话了,大哥在楼下喊我。”
“诶诶诶先别着急挂啊”电话里的语速快了许多,更显他这个接电话的人身份重要:“巧了吗这不是,我这里也有场子堂事要拉上你,来不来?直接给个准话。”
“不来。”陈凤年这回回答的很干脆:“反正最近忙,爸爸亲自去招待领事馆的人,就剩下大哥在家里,管我管的跟孙子似的,也出不来。”
万显山在电话里不时地附和着,好像是认同了他的说法,不无惋惜:“哦,那就算了,本来西华剧社今天开张,我手下的人被请过去剪彩说实话就算剧社亲自派人来请,我也不太想去,不过听说新戏排出来了,叫什么‘少奶奶的扇子’,我手里别的没有,倒是还剩出五张票”
电话里说的断断续续,兴趣也就慢慢被勾的一点一点浮起;
比起佩珑唱的那些个莺莺调调,陈凤年其实更喜欢看话剧,尤其是那种腻腻歪歪没完没了,最好还是小叔子爱上小嫂子,小嫂子爱上大伯父的三俗话剧。
万老板这通电话打的太是时候,时间点卡的之准确,就如同他脑门上长了对千里眼一样。
比起陪大哥吃饭,被他念叨要和李小姐多培养感情,陈凤年更愿意出去看戏,看话剧去。
而且万显山比大哥风趣很多,不管哪个是嫡亲的大哥哪个是新认的大哥,万老板风趣幽默这一点是事实,像陈安年这样的古板青年已经定了性,估计这辈子都风趣不起来了。
对着电话,陈凤年没太好意思明说,只是含糊着:“我考虑考虑。”
电话那边又传来很笃定的笑声:“六点半,长乐路不见不散。”
陈凤年提前在家吃了饭,特地避开大哥出门的时间,吩咐自家司机开他去西华剧社。
多的不多说,话剧是真的很无聊,也很好看,非常符合他的口味。
得亏万显山睡觉不打呼,不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看的时候眯起眼睛睡过去三回,只在演到精彩处,大家鼓掌时醒过三回。
他在看剧时低头沉睡,睡的很隐蔽,因为眼睛几乎是半睁,顶多看着是无神,或者是沉下心想事情,憋着要怎么害人。
但不论如何,他打瞌睡这件事要是被他仇家知道了,可能以后搞暗杀的人也会时不时地在就剧院溜上一圈,估计也是觉得方便找机会。
万显山醒过来,眼睛全部睁开,就对陈凤年说他为了陪他看话剧,出门比较急,还没来得及吃饭。
他肚子饿,并且非常经不起饿。
陈凤年好心地,问他想吃点啥。
万显山思考了一下,就说:“叉烧,春卷,片皮鸭”他一连报了好多菜名,最后总结道:“暂时就这点,哦差点忘了,再加一份马桥豆腐干吧,有名的!”
陈凤年点头,毫不起疑,和万显山一人一边占据轿车空间,当真就和万老板一起去吃了烤鸭、叉烧、豆腐干
当然在吃的时候,他也毫不起疑地,把自己接下来三天的安排全给交代出去了。
万显山边劝他吃鸭子边给他夹菜,将老大哥的做派发挥到极致,末了听完陈凤年回到上海后的言行出入,还有他对自己那位所谓的闺中红粉开销的手笔,就感叹陈家是真有钱,养儿子跟养小姐一样。
高门大户,尤其是陈康柏那个大家族,男丁素来兴旺,不过也可能是男丁太多的缘故,陈夫人年过四十老蚌怀珠,也没生出个女儿,于是在教育小儿子的问题上不自觉就将自己的遗憾转嫁到陈凤年身上,极尽宠溺之能事,真把陈凤年当成了宝贝来养。
万显山偷眼去看,就觉得陈三当个少爷也行,哪天兴致好想当个千金小姐,或许也不在话下。
陈凤年今晚兴致就很好,肚皮撑了个滚圆。
万老板人确实是不坏,而且和他混在一起玩儿,他每次都玩的很畅快。
陈凤年吃了晚饭又吃了片皮鸭,这时便忍不住打嗝,打完嗝坐就在车上哼哼唧唧,这还是跟佩珑学的,她在家吃饱了就忍不住要哼哼,和他睡觉也要哼哼,她是娇的没边了,他就喜欢她这样。
万显山此时竖起耳朵,就听见他有滋有味的,唱起了那句“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唱的不错,可惜高音仍旧没高上去。
万显山打开窗,让风吹进来,想把那跑调之声吹的淡掉一层。
可能换成他的佩珑来唱,会更好听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