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五百人送死,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尤其是这五百人并非恶徒,他们是为了突围,为了军命,还有城中百姓。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满怀热忱、忠诚可靠,他们可以为了职责而死。
但是,不是这样的死法,他们所能接受的另一种——和同伴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浴血拼杀,纵然赴难也慷慨坦然,心中无悔。
都要死了,却还要蒙上被背叛的屈辱;纵然要死了,也不能给他们一个安心。
他们太亏了!
不但是张裨将,城中八千驻守军士,城内十万百姓,都亏欠他们,欠的太多。
“这五百人,你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吗?知道他们的亲眷故友吗?”徐胜冷面寒声,直盯着李校尉说道。
“这个属下并不知晓。”李校尉也是军中热血汉子,然而被徐胜能杀人一般的目光直视着,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磕绊。
“那你还不快去,把这五百人的名字、籍贯、亲友一一找寻、登记出来,难道让着五百人白死了不成!?”徐胜厉声呵斥,音波中夹杂着“无形秘力”,声音宏大了十倍不止。李校尉一听之下,只觉得头脑震荡、双耳轰鸣,五脏六腑之内更是血气翻滚。
“是,属下这就去。”张裨将捂着胸口,颤声答道;而后,头也不回,摇晃着身子从城楼上飞奔直下。
他走了许久,自度走出了徐胜的视线,方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轻声骂道:“奶奶的,真是夸张啊,一嗓子差点把老子震死,那家伙到底是什么畜生,比他哥还要怪物。”
“唉——”
李校尉远走,徐胜长叹一声。他让李校尉登记那些将士的名讳、籍贯,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给他们起碑留念;若有可能,他会向他哥争取,给这些人的亲友故旧一些抚恤银两。
但是,应该希望不大。
樊川军若真敢交战,能不能保全尚是两说;就算侥幸保全了,也必定深受打击,死伤惨重,光是重起炉灶就万般艰难,哪里又有闲心余力、钱财物货给已经死去、无法再继续效力的战士呢?
从张裨将的行事做派来看,樊川军——绝非有情之旅。
尽人事,听天命。
徐胜无声,背过身去,紧闭双眼。虽然不动用“无形秘力”他便已经看不到那些忠勇必死之士;可,就算是看到攒动的黑点,他也会心间绞痛。只有闭上眼睛,他才能稍稍感受到一些安宁。
在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想要挺身而出,想要一个人从城楼上跳下,去会一会那千军万马,去和那些兵卒并肩作战;告诉他们,他们并没有被遗弃。
但他终究没有,一者,他不敢,畏惧死亡;其二,他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绝非万千敌军的对手,更何况,尚有妖人和那可以与妖人对抗的存在;至于第三,也算是徐胜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是如今芷阳城的主事者,若是死了,必定军心大乱。
“呼——”
徐胜长吁一气,努力压下内心的起伏的心潮。至于张裨将突围如何,有多惨烈,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若是成功突围,无甚值得称赞;若是战死,也是理所应当,以身抵罪。”
徐胜暗自低语,对于张裨将,他是真的无法认同。
芷阳向东北去六百里,青灵两州的交界处,大片连营密密匝匝,尽情地铺展在平原之上,气势恢宏。
按理来说,军营不该如此暴露,总要依山驻扎,以免被四下包围;可是,照当下的情形看,这只军队的统帅,似乎并不担心会被包了饺子。
他当然不担心,因为这是樊川军的大本营,莫说如今青灵两州几乎尽在其手,周遭并无其他势力;就算有,以二十多万带甲之士,也应悍然无惧!
樊川军的老窝原在灵州,如今随着战争的推进,伴着地盘的扩大,为了调动方便,他们便大胆地将整个大本营北移。
只是移到这里还不够,他们还想更进一步,等青州的局势彻底稳定,他们便会挥师北上,要在那青辽交界,站上一站!
他们雄心勃勃,自信十足。
赤霄军与涿水联军虎豹相残,拼了个同归于尽;如今,整个关东大地,便只剩下这么一支纠纠铁军,颇具王者气象!
他们焉能不有野望?焉能信心不足?
徐猖低着头,从连营中心处的帅帐中走出,面色阴沉,满脸无奈。他一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帅帐,好半晌才悠悠说道:“以后,就该叫做王帐了。”
就在刚才,他与那帐中的许多人争吵激辩、针锋相对;无奈,寡不敌众,只能摔门而出。
樊川军的主帅——一个天生命好、继承了家业的毛头小子,急不可待地想要称王。
此事从表面来看,只是在头上加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衔;但若要往深处分析,却是大有文章:
没有称王之前,樊川军完全可以打着“匡扶王政,剿灭叛贼”的旗号,一面向大昭朝廷“俯首称臣”,一面鲸吞蚕食。
以“大柱国”一贯的作风,不说放任不管,最起码不会明目张胆地交恶;称王则不然,一个地方军阀贸然称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当年的卫獠与卫贤没有称王,威震关东的秦家没有称王,一时兴盛的绿林军也没有称王;如今,一个新兴势力崛起,实力尚不如前三者,却想要凌驾于它们之上!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要知道,关东的旁边就是中州,在那里有一可以扑灭关东战火的刘家,他们没有称王;在中州的西边是神州,在那里,有一个能稳压刘家一头的狠人,他虽自号“大柱国”,却也暗中遵循了太祖皇帝“异姓者不得称王”的祖制。
樊川军的“毛头主帅”要称王,那便是摆明了,要凌驾于中州刘家之上,凌驾于“大柱国”之上!
徐猖听那“主帅”的意思,似乎还想更进一步,待辽州入手,便要——进封为帝!
不自量力!
徐猖心中嘲弄,他横竖打量,怎么也没发现那“毛头小子”有帝王之相。
“称帝就是在找死!”
徐猖暗自嘀咕,虽说中州刘家与大昭朝廷矛盾颇深,不愿淌关东浑水;但是,一旦关东有人称帝,那么大昭朝廷完全有可能割舍部分利益,缓和矛盾,与刘家携手共进!
甚至,樊川军背后的叶、檀二家也极有可能倒向朝廷一边。
毕竟,虽然他们不满足于做大昭的臣子;但是,恐怕更不愿意见到自己扶持的势力反客为主。
徐猖心中阴郁,对于这樊川军,他是又爱又恨,情绪复杂。
“若非有承诺在先,我便是离开了,又有何妨?”徐猖自语,而后埋着头,自顾自地向连营外走去。
站于高地之上,目览无尽青翠,徐猖感慨万千。他的思绪飘飞,不由自主地就回到了两年多前。
那时候,他被那人送到了关东,虽说其有“过人之能”,但还是过得艰难无助;幸好,他碰到了一位宽厚慈善的长者。那长者像老师般教导他,如父亲般照料他,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人间温暖。曾经一度,那长者还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徐猖;可是,正当一切美好向徐猖靠近的时候,变故突生。
那长者连同他的许多至亲都不幸罹难,那个他所爱慕的女子,也随她的父亲命丧黄泉;徐猖悲痛欲绝,虽然心如死灰,但那长者临终前的话语却不住地在他耳边回荡:
“徐猖,我知你不是一般人,请务必照顾好樊川军,照顾好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老人最后的话语,成了徐猖长久以来的坚持。无数次樊川军的所作所为都让他看不顺眼;可是,想到那老者真挚的请求,他还是选择隐忍。
“岚儿,我尽力,若你弟弟一意孤行,执意自寻死路,我也无能为力。”
徐猖低声轻叹,目露无穷哀思。
突然,他的神情骤变,哀愁之色一扫而光,两眼爆出精光!
他看到了一些黑点朝连营急速奔来,精神瞬间绷紧,体内一些“隐藏着的力量”开始躁动,整个人气势一变,并且节节攀升。
不过,这气势只是刚刚升起,就开始慢慢回落,徐猖的神色也由紧张凶戾变得和缓了一些。他看到那些黑点原是十几个身着樊川军甲的将士,待更近一点儿,他认出了——这些人正是他芷阳城的守军!
“你们,缘何而来?”
徐猖看到那十几人皆蓬头垢面、浑身染血,不由得心头一紧,急声喝问道。
“将将军!”
那为首的士卒听到徐猖的声音,顿时激动不已,他长鞭一扬,也不顾战马受伤疲敝,奋力抽打着,疾驰向前。
“将军!”还未到切近,那人便翻身下马,许是太过劳累,竟然一头栽倒,脸面朝地。
“你慢些”徐猖想要上前拉起,那人却一个翻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将军,你快回去吧,我们芷阳城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