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地覆的一天还是来了,整理从家里搬来的纸箱时,发现了一张奇怪的CD。这箱子里都是他喜欢的书,而这张CD显然不是他的。

他想起了潘多拉魔盒的传说,手中的CD忽然变得越发烫手。

“小凯,希望你发现这张CD的时候已经长大成人……”久违的爸爸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听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凄凉酸楚,他忍不住就落下泪来,而后面自己听到的,却更是让他惊的瞳孔紧缩成了一点。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在内心翻滚的情绪太多,已经无法一一细数,小小的少年收好CD,仍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

寂寥的庭院里,草木整洁,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哥哥正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发呆。这么温暖和煦的景象,却刺痛的小小少年的心,想起蒙冤而死的爸爸,蒙在鼓里的妈妈,还有已经改口管叔叔叫爸爸的妹妹,心中的不甘怨愤层层叠叠,好想破坏这么和谐的画面。

他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冲着哥哥的下巴就是一拳,哥哥被他的反常举动给惊呆了,手臂不假思索地一挡,小小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竟是沿着台阶跌了下去。

眼看着就要摔倒,他迈开步子想要保持平衡,不料给脚下的台阶一绊,整个人直挺挺仰着头往后跌去。

好像是头先着地,不,也许是撞到花坛上了,眼角的余光好像是瞥到哥哥惊慌的表情,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渐渐昏暗的湛蓝天空……

再次醒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很久,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只有母亲凄惨的哭声,他忽然觉得心里很烦躁,年仅十岁的小小少年,第一次知道了烦躁的含义。

叔叔也来看他,语气听起来还是如往常一般慈爱,他听着却觉得浑身冰凉。他宁可从来都不知道真相,原来懵懂,也没什么不好。

等他能够下地走路的时候,已经可以分辨声音,这一天没有人在,他一个人摸索着走出了病房,医院里的人真多,总是毫无防备地接近又远去,他只好扶着墙壁,一点一点移动,走了许久,也不知道走到哪里。

毫无准备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飞,落地的时候手掌剧痛,可能是磨破了皮。

“对不起!”声音听起来舔你温柔,却透着凄惶,一双柔软却冰凉的手将自己扶起来,“你没事吧。”

见他没有反应,就准备离开,鬼使神差的少年却仅仅抓住了那双手,“不要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就这么恳求。

“不行啊,有坏人在追我,我要赶快逃走。”那个软糯甜脆的女声颤抖着道。

少年却抓得更紧了,“求你,也有坏人在追我,带我一起走,求求你……”

女孩犹豫了片刻,终于一咬牙,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吧,我们一起走。”

她反手紧握住了他的,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医院如梭的人流中仓惶奔逃。

当时的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那里,不要被那些大人找到。

那是的他们还无法预料,这手一牵就是十七年,之后的种种,只是让这牵绊越拉越紧,千头万绪,无望开解……

十八年后。

临海城市,临海的房子,纯白的墙,天蓝的瓦,歪斜的椰子树,高高低低的海鸟。

沿着淡金色的沙滩,椰子树下,有一条纯白的路,瘦弱英俊的男子倚着路边的座椅靠背,静静站在那里,柔软的黑发随风摇曳,酒红色的墨镜盖住大半张苍白的脸,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挑着手掌手柄上的橡皮筋,“啪,啪……”仿佛暗含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节奏。

宁静的黄昏,露面上偶尔闪过自行车的轮胎摩擦声,阳光斜照在海面上,橙色的水光在海面铺出一条通向海天相接处的摇曳道路。而这一切都与伫立路边的男子无关,在他的心里,只有椰子树拂过空气的嗦嗦声。

路面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听着好似闲庭信步,路边的男子却无意识地松开了手,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瞬转为静谧,在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仿佛只留下了那脚步声。

一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声音只存在于梦境之中。

他圆睁的眼睛颓然闭上,轻轻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一般。

脚步声到了近前停下来,她丝缎一般柔软的卷发拂过他的手背,紧接着,是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瘦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微凉的物体放在他的手心,“先生,你的手杖掉了。”

他的手指颤抖着,忍不住想要反握住她的手,最终还是忍住了,任那如玉的触感从指间抽离。

女人抬起头,目光触及那紧抿的唇和轻蹙的眉,莫名地,她问,“先生,你以前认识我吗?”

明明早就得知原委,夏博岚还是在听到这样的问话时,觉得呼吸和心跳都要停止了。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片刻之后才道,“不认识。”

女人仿佛是松了口气,“那么,再见。”

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夏博岚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却听她向远处喊,“凌曦你回来了……”

什么时候有个人走到他身边,他却没有听见,接着听见迟缓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敲击在路面的声音一步一步靠近,“我回来了。”

熟悉,却幸福。

“那一起回家吧……”女人的声音雀跃温暖,就像是照在沙滩上的最后一缕橙黄色的阳光。

“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先生还有话说。”宫凌曦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

“那我先走了。”女人转身又打量了一眼这立在路旁的男人,却最终还是回过头去,沿着纯白的路面渐行渐远。

等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树影之后,宫凌曦这才叹了口气,“你还是找到她了……”

“嗯,”夏博岚双目盯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欣慰道,“她还活着,就好。”

宫凌曦却苦笑,“当年我也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在下游的一个渔村里找到她,当时她也不认识我了,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六岁之前,林絮还没有出现,噩梦还没有开始。

“所以,她现在是叶琅?”夏博岚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尹幽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吗?

“是我先找到她的。”先遇见她,就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了吧。

夏博岚则没有理会他这句宣告,身体往后靠了靠,手指摩挲着木质长椅的靠背,仿佛恢复了气定神闲。

“她有幽闭恐惧症,不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的空间里,睡觉的时候也要开着灯;十一岁的时候她得过癔症,大概一年的时间,后来痊愈了;尽量不要让她受伤,大部分的止痛药都对她没用,因为长期失眠,她有一段时间的药物滥用,治疗了一年时间;”宫凌曦不明白他说这些的含义,没来得及细问,夏博岚已经接着说,“她对草莓过敏,所以爱吃所有草莓味的零食,比如草莓果冻,草莓冰淇淋;最爱吃的粥是皮蛋瘦肉粥,最喜欢的菜是西兰花……”

如此琐碎的事情,夏博岚说得很慢,却没有停顿,宫凌曦也放下心中的疑问,细细听着,天色逐渐转为暗蓝,道旁的路灯亮了起来,“那么,我走了。”

宫凌曦错愕,他这是要放弃了吗?十七年的牵绊,他也舍得吗?

他本以为要在这里一阵唇枪舌剑,甚至真刀真枪和他干上一场,万万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我明天就回法国,锺仪也交给你了,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医生说可以停药了,亲生母亲把亲生父亲……她夹在中间,很难面对。她说还是想跟你一起生活,毕竟你也是她的亲生哥哥。”仿佛是要回应他的疑虑,夏博岚做了如此交代,执起手杖,点着地面离开了。

“你真的就甘心这么离开吗?”仿佛连他都无法接受他这么轻易地就放手,这句话不问出口,就没法罢休。

夏博岚停下脚步,微微回过身,“兰不是物品,如果忘掉我她能好好活着,那么我愿意离开她远远的。她作为尹幽兰的这十七年,好像忘记了过去,实际上,她心里那个叫叶琅的小孩,一直迷失在那间地下室,没有出来。”

“那你呢?”宫凌曦拄着肘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要继续逃避吗?你心里的那个叫沈锺凯的小孩,找到回家的路了吗?”眼前这个和他没有缘分的弟弟,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对不起。

夏博岚苍白的脸色暖融了几分,“不是每个人迷失了都能找回来,我恐怕没那么幸运……”

这话却不无伤感,不无无奈,甚至是有些自暴自弃。

兰,其实你也没有找到路,幸运的是,你把那个迷失的叶琅一起忘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永远也不要记起,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夜幕降临,道旁的路灯显得更加明亮,而这一切与面前的这个单薄的身影都毫不相干,只见他一个人走在路灯照亮的白色路上,这条路蜿蜒远去,通向夜色的深处、更深的黑暗……

“你等一等!”

本已经打算不回头,就一直走下去。这一声呼唤却让他本能地停了下来。

“你等一等……”女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你,真的没见过我?”

夏博岚低着头,坚强地吐出了一句,“从来没有。”

女人却说,“可是我常常梦见你。”

夏博岚错愕地抬起头,迷茫的双眸中早已泪光闪烁,再出声的时候已经带了浓重的鼻音,“梦到我?”

“是啊,”女人的声音迟疑中带着一点雀跃,“那是个很漫长,很痛苦的梦,在梦里,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

羸弱寂寥的身影晃了一晃,一双纤纤素手握住他的,同样的细瘦,同样的莹白。

路灯照亮了脚下的路,宫凌曦看着那两双紧握的手,终于明白,这二人之间的羁绊早在十八年前,那偶然的牵手就早已铸就了铜墙铁壁。

不是先认识,就可以在一起,不是欠了情,就能够还得上。

他也没有输啊,他还有妹妹,他和夏博岚同样都是有一半相同血脉的哥哥,沈锺仪小朋友就是偏爱他多一点。

不是所有的孩子,迷失了方向都能够找回来,不是所有的寻找,都能够找到原先想要的方向。人生本没有路,每走一步,就意味着迷失。迷失并不可怕,只要有个人牵着你的手,从此结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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