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萧秦看着林慕一近在眼前的脸,望着他眼中隐隐的怒火,手脚冰凉。
“先生……”
他尚未开口,便被林慕一打断。
“你莫要说,是为了掩人耳目。”林慕一声音仍是冷冷冰冰的,“你们一路行来,自然是尽力避开追踪,但你知道,只要你的目的地是有萧,便总会有被人追上的一天。扮做女孩儿,也不过能遮掩一时。”
林慕一微微眯起眼睛:“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拾儿,不过是打着主意,如果不慎被人发现,便拿拾儿顶缸。你同拾儿年纪相仿,身量相仿,追兵若不熟悉你相貌,见到一个美貌妇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自然以为那便是要追的人。对方抓到要抓的人,自然会放松警惕,你便可以寻找机会,乘机逃走。至于拾儿的死活,你一点也不在意,对不对?”
萧秦闻言脸都白了。
林慕一说的没错,这一qiē其实都是他早就算计好的。就连林慕一同拾儿回同他们同船而行,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可以说,若不是拾儿在这艘船上,他们也不会上这艘船。
萧秦同母亲流亡淮雍,身边并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他要回国,唯有阿峦带人前来接应。阿峦虽勇武,武艺也不错,但毕竟势单力薄,不能敌众,一行人由淮雍一路赶来,已是遇到数波暗杀,身边手下也折损得七七八八。迫于无奈,萧秦才咬了咬牙,决定改走水路。毕竟在大海上,置身于那么一个相对封闭的船舱中,萧秦虽不便逃走,对方却也不便于追踪。
然而在码头之前,临登船之时,萧秦却见到了刚刚赶到码头也正准备乘船渡海的拾儿。
渡海可不是什么轻松的路程,盼海之上虽还算风平浪静,但毕竟也有七天的行程,即便是大人也怕受不住的,极少有小孩子登船渡海。且这船又是出了淮雍前往有萧,多是一些行商之人,更是鲜有小孩子。
故此,萧秦在码头上见多了随林慕一同来的拾儿,便觉得真是天助我也。
萧秦心中有了主意,便命人私下打探,自己一行人却悄悄改了行程,同拾儿和林慕一搭上了同一艘船。因为打着这样的主意,萧秦便做女儿打扮,至于上船之后同拾儿偶遇,进而相识相交,一步步也都在萧秦算计之中。拾儿生性单纯,又不同人情世故,不疑有他,只顾开心终于有了同龄的朋友,却不想早就被人算计上了。
一qiē都按萧秦预想行事,果然渡海途中也不平静,终于还是被堂兄所遣的水匪给追了上。而这盼海极其辽阔,堂兄若是要遣人追查,人手自然少不了。这样分散开来,便不能保证所派的人手都是熟悉萧秦的人。而萧秦便是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
果然,这群水贼并不熟悉萧秦的样貌,只是见到一个美貌妇人带着一名男童,便错把拾儿当成了萧秦。
只是萧秦怎么也没想到,这拾儿身手如此诡异,小小年纪,剑法精妙诡谲,下手更是狠辣不容情,竟能将那些水贼制服。
此时萧秦便已有些意动。这拾儿身手不凡,同他一起同行的林慕一定也是隐士高人,若能得他们庇佑,岂不是更好?一路上,萧秦已经旁敲侧击地向拾儿打听二人的身份,无奈拾儿虽单纯,但口却极紧,对林慕一的事只口不提。这么几天过去,萧秦对这二人的身世来历竟是丝毫打听不出来,尤其对于林慕一的品性身份更是一无所知。
但这却更坚定了萧秦的想法,这二人来历绝不简单。
直到见识到拾儿的身手,萧秦更是起了拉拢之意。他早得知,林慕一与拾儿的目的地也是有萧都城,便到了林慕一房中一番哭诉,惹得拾儿同情,同意想帮,而林慕一果然也碍于拾儿的情面,只好答应了。
他倒是也想到,他之前一番说辞定瞒不过林慕一,恐怕林慕一早在水贼来袭之前便已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但林慕一却并不在意他的身份,仍肯为了拾儿想帮于他,同意护送他们一行人回有萧。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当时大厅中水贼抓拾儿的一幕早落入了林慕一眼中,这更是让他一开始的计划露出了马脚。
林慕一可以容忍萧秦隐瞒身份,但他却不能容忍萧秦怀着不良的心思接近拾儿,设计拾儿,更是拿拾儿当替罪羊。
萧秦手心直冒汗,直觉此时他的说辞便可直接决定他的生死了。若是眼下他不能说动林慕一,以林慕一的护短心性,即便不杀他,也定不会再帮他了。
若无林慕一帮他,他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有萧都城?萧秦根本不敢去想。
“是!”拿定主意,萧秦站起了身,大声大道,“先生说的没错!我本是这样打算的。从你们登船,我便已经打了这样的主意。结实拾儿,接近他,这都是我早就打算好的。”
他身量不高,又极瘦弱,一身粉色罗裙经过方才一番动作也有些皱了,仍是倔强地昂着头,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慕一,不见平时柔弱娇俏模样,反倒有了帝王家的气势。林慕一看在眼中,暗暗心惊,只见他头顶紫气隐隐流动,那一直盘旋的卧龙竟是又动了几分,隐隐有了腾飞之势。
萧秦见林慕一面色深沉,一双眼睛仍是轻轻浅浅,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生气还是高兴,只得又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一个孤儿,无人可依,无人可用,前有虎狼,后有追兵,父亲早亡,娘亲又柔弱,我不为自己盘算,谁又为我盘算?此时这样一个逃命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为何不能去利用?我杀人性命,算计拾儿,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又何错之有?”
“你这小孩,倒是坏得理直气壮。”林慕一听他这番说辞,不由被气笑了。只是听了他这番谬论,又听了他所谓的何错之有,不由又想到此时正在房中酣睡的拾儿,想起他忐忑地问自己可曾做错。
那孩子同样在困境中长大,同样曾经无助又彷徨。同样的,他选择了暴力,让自己成了为人所惧怕的怪物。可是当他安静下来,他会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头顶顶着块破旧的手巾,晃晃悠悠地问自己他可曾做错。
林慕一不知道前世的印无拘是否也经历过这些。他不知道在那些无助又迷茫的日子里,他该如何排解,是否也有这么一个人宽慰他,教他生而强大,便该担上责任,教他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道理。可是看着拾儿在水贼中穿梭的身影,看着他手起刀落,看着他冷静应敌,也看着他被众人惧怕的目光弄得手足无措,林慕一再次确定,这便是后世的仙尊印无拘。
斩妖伏魔,大杀四方,坚守心中的道义,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即便前世的谢唯君看印无拘那么不顺眼,也从未曾怀疑过这一点。
萧秦不知林慕一所想,只见他又是冷笑,又是皱眉,也猜不透他心思,咬咬牙,又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为了活命,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只是技不如人,受制于你,并无怨言。事已至此,先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是要我去向拾儿坦白,我也不会推辞。”
林慕一又皱了皱眉,有些不屑道:“我要你的命何用?”他看着面前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心思深沉,胆识过人,又心肠极狠。再想想有萧之国正值内乱之际,或许正需要这么一个枭雄来搅乱局势呢。
林慕一望着萧秦头顶的龙气不由有些出神。
这人说不得还真有天子之命。
只是看着他仰着一张小脸说什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真是又古怪又好笑。
其实他倒是不怕萧秦暗中害他和拾儿。他知道拾儿的本事,又怎会被轻yì陷害。只是拾儿自由长在虹落峰,并不常与人接触,与人情世故上颇为单纯。见了人对他好,便也掏心掏肺地回报人家。可拾儿出门交的第一个朋友,便这样设计他,这让林慕一心中暗暗不快,只觉得自己养的小狗倒被别的不相干的人欺负了去。
可再看这孩子一番作为,被拆穿了就干脆承认,倒是坏得坦坦荡荡,这让林慕一又有些哭笑不得了,方才的盛怒倒也减了几分。
林慕一沉思着,萧秦也不敢再出声,也不知他心里作何打算。
过了许久,林慕一才又看了看他,悠悠然开口说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帮你了。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拾儿,自然会做到。”
萧秦闻言,大喜过望,只觉自己这一番波折,简直是柳暗花明,死里逃生。又想着这林慕一不知有多大能为,有他相护,自己平安回京的希望大大增加,一时脸上不免露出些狂热神情,身上紫气大盛,那盘龙竟已舒展开来,几有腾空之势。
林慕一看了看他,不置可否。他本不欲多管凡人界的事,可若这孩子是天命所归,他既然遇上了,能相助一二,也算是一种机缘。
萧秦见林慕一一直在看着他,这才稍稍收敛了下,又想了想,恭敬地说道:“我虽存了利用之心,但拾儿弟弟待我一片真挚,我必不敢忘。先生只管放心,从今以后,我定拿拾儿弟弟当弟弟看待,绝不再害他。”
林慕一哼了一声,道:“我倒不图你如何待他,你只离他远远的便是。”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萧秦不放,直看得他冷汗都要冒出来了,“你只记得,你曾存心害过他。我会一直盯着你,莫要再有什么小动作。”
萧秦忙低头,避过他刺人的目光,应道:“我记得了。”顿了顿,又说道,“拾儿那里,我自会去向他坦白。”
林慕一不想拾儿多沾染这些事,只摆了摆手:“同他说什么?他又不懂这些,何必多费一番口舌。”
萧秦知道林慕一极为看重拾儿,又怕林慕一表面上说不在意了,心里却如同一颗刺般一直扎着,听林慕一这样说,又有些踌躇。
“拾儿这孩子很单纯,好骗得很。只是他既然认定了你待他好,你又何必让他知道你在骗他?”林慕一面上仍是淡淡地,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
萧秦心头疑惑,抬头看着林慕一。
只听林慕一轻叹了一声,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若是骗了他……便一直骗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