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沈浪、慕清雪再度来到那座三层小木楼前。
矿井里的监工、护卫都已解决,矿奴也已获救,正呆在矿井里歇着。
沈浪二人出井之后,直奔这座小木楼,要先将那个道法修士擒住。
沈浪精神力往小楼里一扫,低笑一声:
“那家伙还真是能折腾,居然还在做运动。果然是个野修士啊,这么晚了,都不打坐观想的……”
慕清雪侧目看他,眼神疑惑:
“做运动?”
沈浪一本正经:
“成年人的某项运动,需要一男一女互相配合。适当运动有益身心健康,过度沉迷则会亏空气血、消磨意志。”
慕清雪顿时明白过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守着门口,你进去抓人。”
沈浪含笑颔首:
“好。”
纵身跃进院中,小楼一层门房里,两个把门的六品武者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隔空两指,点倒在地。
以沈浪如今的修为,对付五品以下的武者,都不需要施展法术,弹指就能打发了。
纵是五品武者,除非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奇才,否则也就只是一两次对掌的功夫。
解决掉两个六品武者,沈浪又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三楼窗前,以精神力扫描锁定那道法修士位置,隔着窗纸一指点出。
慑魂咒。
正在榻上做着运动的野修士浑身一震,向前一扑,压得身下的陪练女子痛哼一声,正要娇嗔责怪,沈浪已推开窗户,穿窗进来,又弹出一缕指风,点中女子昏睡穴,令其沉沉睡去。
之后沈浪走上前去,将那被“慑魂咒”震慑得头脑一片空白的野修士从榻上提溜下来,给那昏睡的女子掩上被子,再从床头衣架上找了件袍子,把那野修士裹了,这才传音慕清雪:
“进来吧,已经抓住了。”
慕清雪接到传讯,惊讶地回了一句:
“这么快?”
沈浪轻笑一声:
“我如今好歹也是五品修士了,对付一个连元神力都不能掌控自如的野修士,难道不是手到擒来?”
“才五品而已,莫要骄傲得意。”
“但我武道五品也已经臻至大成境界,并且早已感知到天地灵机,随时可以凝炼真气种子,百分百成功。”
“……”
慕清雪没再传音,从窗口跃了进来,瞥了沈浪一眼,淡淡道:
“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未满二十二岁的二品罡气境武者。”
沈浪一怔,肃容拱手:
“失敬失敬!”
慕清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行了,别耍宝了。准备审讯吧。”
沈浪点点头,一指那女子:
“我要用法术审这修士,你帮忙把这女子送去隔壁房间,免得波及误伤。”
慕清雪调笑道:
“素来辣手摧花毫不留情的‘冷血人屠’,今日怎么变得怜香惜玉起来?”
沈浪一愣:
“冷血人屠?”
慕清雪诧异道:
“你不知道?这是你在黑市的称号,现在已经流传开了,很多江湖人都这么叫你。”
沈浪皱着眉头,嘀咕:
“这称号可不怎么和善……分明是在坏我名声!不行,我得想个正气凛然的绰号……”
慕清雪嫣然一笑:
“别天真了。咱们神捕堂的人,在黑市还想有什么好名声?就算你给自己起个正大堂皇的绰号,黑市上给你取的称号已经流传出去了,江湖人士已经先入为主,该怎么称呼你,还怎么称呼你。”
沈浪好奇问道:
“照这么说,你在黑市上的称号也不怎么好了?”
慕清雪轻笑道:
“江湖传说,我曾一夜之间荡平二十七座匪寨,斩首上千,心性狠辣、残酷无情令人战栗,因此给我取了个‘无情铁判’的称号。倒是比你稍微好听一些。”
得知慕清雪的称号,沈浪顿时一乐,也不为自己的绰号郁闷了,笑道:
“冷血人屠、无情铁判……哈哈,咱俩一个冷血,一个无情,倒还真是绝配。”
慕清雪也觉着这称号挺配的,笑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沈浪又问:“话说回来,你真曾一夜之间,斩首上千?”
慕清雪反问:“你觉着呢?”
沈浪摇头:“我却是不信。当初鲨王岛上,海贼窝里,也没见你大开杀戒。哪怕是海贼骨干、头目,只要投降,你都不曾杀俘。以你心性,怕是下不了那种辣手。”
慕清雪嫣然一笑:
“你倒是知我。当初一夜荡平二十七座匪寨是有的,不过被我当场斩杀的,总共也才百来人而已,都是血债累累、顽抗到底的积年老匪。其他匪徒,只是抓捕而已,甄别罪行之行,依律审判论罪。”
说完,她将那女子用被子裹了,送到隔壁房间,再回来时,沈浪已经结印持咒,准备完毕。
“帮我唤醒他。”沈浪说道。
慕清雪一指点出,那昏昏沉沉的野修士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可还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道忽高忽低、飘忽诡异的魔音,便在他耳边响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听见这咒声,慕清雪都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两步,眼神微妙地瞧着沈浪。
“渡人咒”这门法术,乃是琉璃尊者一脉的言灵咒术。
慕清雪也曾见琉璃尊者施展过一次。
身披月光的白衣菩萨施展时,那叫一个仙音飘缈,宛若天籁,还有天降甘霖、地涌金莲的法术效果,能洗涤人心阴暗,唤醒人的良知、善念,令人发自内心地幡然悔悟。
而沈浪的“渡人咒”……
怎么说呢?
那魔性的唱腔,只让人感觉邪气阴森,浑无半点佛门秘咒的堂皇正大。
“沈浪心里面,果然藏着大魔……”
慕清雪心里叹息,暗下决心:
“倘若将来他真的把持不住,堕入魔道,沉沦星渊……我也只好拼着性命,将他拉回人间了。”
若知道慕清雪想法,沈浪肯定大声喊冤。
他“渡人咒”唱得邪气阴森,关魔性不魔性什么事?
这纯粹是他想要皮上一下,在模仿“普渡慈航”而已……
以慕清雪的修为,都觉着沈浪的“渡人咒”有点难顶,那野修士就更别说了。
咒声一起,那野修士顿时满脸痛苦地抱住了头,只觉像是有一堆苍蝇,嗡嗡嗡地往他耳窍里面钻,还拼命往他脑子里拱。
其实沈浪这时也是有点紧张的。
万一这野修士如同廖远廖公公一样,元神里被下了禁制,那么他这“渡人咒”,就会变成真正的“索命梵音”,直接引爆禁制,将那野修士干掉。
但如果元神里真有禁制,正常的刑讯也没有用。
再是如何严刑拷打,对方还是不可能吐露半字机密,倒不如用更加高效的“渡人咒”赌上一把。
所幸往元神里面下禁制,属于极高端的道法技术,不是等闲修士玩得转的。
这野修士背后的东家,看来就没有掌握这门技术,抱头痛苦一阵后,眼神渐渐变得茫然,甚至慢慢浮出悔意。
见法术生效,沈浪沉声开口:
“你是何人?”
话声亦带着“渡人咒”效果,浩大恢宏,宛若天外传来的佛音。
听见堂皇正大的声音,慕清雪稍微舒了口气,暗忖沈浪心里虽然藏着阴森邪性的“魔”,但同样也有正大光明的“神”。
只要“神”能一直压制着“魔”,沈浪便不会堕入魔道。
那野修士则微微一抖,对着沈浪恭敬叩首:
“山野散修段洪,拜见禅师。”
“段洪么?”
沈浪微一颔首,继续用那浩大恢宏,好似天外佛音的语调问道:
“你在此作甚?”
“奉主上之命,在此看守矿脉,筹集乌金砂。”
说到这里,段洪脸上浮出一抹悔恨:
“矿上奴工,皆是诱骗、强绑来的流民、乞丐乃至良家子,小人明知奴工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终日劳作,还动辙得咎,被鞭打虐待,乃至凌虐至死……却无动于衷,甚至为虎作伥……小人少时枉读圣贤书,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泪流满面,还用脑门连连撞着地板,直将地板撞得咚咚作响。
沈浪担心他把自个儿给撞清醒了,摆脱渡人咒效果,连忙又用那浩大声音发问:
“你的东家,可是那胡员外?”
听着沈浪发问,段洪方才止住撞击,抬起已经红肿青紫的额头,哽咽道:
“不。胡员外虽是矿主,但我主上另有其人。胡员外承包矿山后,发现浅层铜矿之下,居然是一条黄金矿脉,遂瞒下消息私自开采,却又担心暴露,便找门路搭上了我主上的线,为我主上供奉乌金砂以及人口,换取主上庇护……”
听到这里,沈浪眼神一凝:
“供奉人口?”
段洪点点头:
“流民乞丐、破落小户、落单的外来客、不服管教的桀骜矿奴、流窜山林的土匪,乃至得罪了胡家,却又没甚根底的本地良家子……不分良莠,无论好坏,只要身强体壮,尽给我家主上送去。每月至少送去十人……”
沈浪与慕清雪对视一眼,知道已经抓到正主,钓到大鱼了。
但沈浪并没有急着追问“主上”的身份。
因为这种问题,属于核心机密,乃至人心之中的“禁忌”。
若是没有彻底瓦解其心防,便触动这“禁忌”,那么咒术可能当场失效,令对方清醒过来。
再继续强行施咒的话,对方心神有了防备,效果只会比首次更差。
而现在这段洪对幕后之人的称呼,还是“主上”这种尊称,显然其心防尚未彻底崩溃,心中对其“主上”仍然存在着敬畏。
当下沈浪不问“主上”身份,只沉声喝问:
“你家主上,要那么多人口做甚?”
段洪泣道:
“我也不知。我本是京城人士,家境原也不错,奈何父母早亡,家道逐渐中落。
“我想读书科考,重振家业,却没有读书的天份。又想练武,靠武功挣份前程,可又吃不了练武的苦。又想修习道法,可天赋又有限,考不上帝都道院。
“最后只能散尽家财,搭尽人情,找到了主上的门路,向主上求了一只蛊,勉强得了几手术法……
“我这样的人,主上手下还有不少,都只能帮他做些跑腿打杂的小事。如我,就只能在这深山老林看守矿山……主上真正的机密,却不是我等可以得知的……
“但我知道,进献给主上的那些人,必定下场凄惨。因为主上他……他擅养蛊虫啊!他每月都要那么多人做甚?必是以活人精血元神,喂了蛊虫啊!”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连连撞击地板,嘴里不断嘟哝着“我不是人,我为虎作伥,我丧尽天良……”
擅养蛊虫,以人喂蛊……
那以人喂食魔物,也是常规操作喽!
沈浪知道,线索已经全部串连了起来,段洪的那位“主上”,十有八九,就是四臂魔枭的饲主了!
与慕清雪对视一眼,见段洪又拼命撞头忏悔,沈浪赶紧又念了几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加深洗脑程度,免得段洪真把自个儿给撞醒了,跟着又问:
“追风派的程新、官玥,可是也被送给了你家主上?”
段洪喃喃道:
“是啊,追风派的程新、官玥来了矿山三个月,此前一直在外围做事,没有下过矿井,不知道矿奴究竟惨到什么地步,以为矿奴也就只是吃不饱、穿不暖、常挨打……
“初二他们来矿山上工,好奇下了矿井,瞎转悠意外看到了那个积尸数百的天坑……年轻人天良未泯,又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出来质问,还扬言要报官,怎么劝说都不肯听,还仗着武功动起手来……
“他们的武功确实不错,身法快、腿法狠,不愧是得了真传的追风派弟子,六品对六品,二人对四人,居然还能稳占上风,可惜……
“可惜我那时鬼迷心窍,居然对他们出手,用法术束缚、削弱了他们,令他们不敌被擒,之后更将他们交给了主上派来提人的弟子……”
说到这里,段洪又是痛哭流涕,将地板撞得咚咚直响,将额头撞得头破血流: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两个良心未泯、侠气犹存的年轻人,就这么被我害了,我不是人啊……”
确实不是人。
沈浪漠无表情地看着段洪,知道他这忏悔,压根儿不是发自内心,不过是中了“渡人咒”的法术效果。
等到咒法失效,他又变回那个利欲熏心、为虎作伥的恶棍。
也懒得再制止段洪自残,沈浪淡淡道:
“追风派掌门大弟子申武,可与你们有染?”
段洪摇摇头:
“胡员外虽然搭上了主上,但仍嫌亲自掌控的武力不够强。追风派是武阳府第一大派,选徒标准严苛,派中高手不少,胡员外便一直试图染指追风派。
“前年得知追风派掌门大弟子申武下山游历,打探出其行踪后,胡员外刻意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想把女儿嫁给申武,通过女儿控制申武,继而慢慢渗透、掌控追风派,可惜申武是个木头人……”
沈浪一怔,奇道:
“申武前年从采花贼手里,救下胡员外女儿之事,竟是胡员外一手安排的?”
段洪喃喃道:
“胡员外连矿山都有这么多高手守卫,女儿出行,身边怎可能没有高手?区区一个被申武三招两式就打倒的采花贼,又哪来本事染指胡员外女儿?”
沈浪摇摇头,感慨:
“胡员外野心不小,居然还想放长线,通过申武控制追风派……幸亏申武是个木头人,不然岂不是要被他得逞了?”
顿了顿,终于问出了核心问题:
“你那位主上,究竟是谁?”
审讯到这里,线索已经全部对上了。
段洪的主上,正是那以人饲魔的真凶。而胡员外虽然不是那人的直系手下,却也是受其庇护,为其上供的帮凶。
现在段洪虽仍在习惯性地称呼“主上”,可语气里面,已经没有了敬畏,听起来反有些切齿痛恨的感觉,沈浪觉着时机已到,可以开口询问了。
另外,沈浪也真没有想到,程新、官玥居然还真的与他推理的一样,乃是亲眼见到了超出他们底线的事情之后,良心发现,结果招致噩运。
这让沈浪心里既有些欣慰,又有些遗憾。欣慰的,当然不是自己推理神准,而是程新、官玥良心未泯,终究未曾一错到底。遗憾的,自是二人的遇害了。
只能说,程新、官玥到底是出师未久,阅历太浅了。对自己的武功也太自信了些。
换作是沈浪,发现天坑之后,也只会当作没有看到,绝不会声张,只会悄悄搜集证据,再伺机溜走,之后也不会去铜山县报官——铜山县官府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再谨慎点的话,连介绍他来矿上工作的大师兄申武都不能信任,因此也不能回山门找周掌门汇报,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潜行前往京师,直接找神捕堂报案。
可惜,程新、官玥却没沈浪这份谨慎,无辜葬送了自己性命。
沈浪暗自感慨时,就听那段洪说道:
“我家主上……便是‘玉京观’观主,郭开郭真人。”
郭开?
郭真人?
沈浪诧异地看了慕清雪一眼,传音:
“天下还有一个郭真人?”
慕清雪传音道:
“很多道观观主,乃至不会道法的老道士,都被称做‘真人’,但这只是一个称呼,跟道法一品的‘大真人’不是一回事。”
顿了顿,她神情凝重地传音道:
“不过玉京观的郭开我知道,乃是颇是皇帝宠信的术士,那玉京观也是皇帝赐给他的,还给他钦封了一个‘玉京普法真人’的封号,享受三品待遇。其修为,据说也有道法三品。
“不过郭开地位虽高,修为虽强,行事却非常低调,从不掺合政事,也没有什么仗势欺人之举,只一心一意讨好皇帝。却没有想到,他暗地里又是另一副面孔!”
沈浪眉头一皱:“居然又是皇帝的人!郭开所为,也是皇帝授意?”
慕清雪抿了抿唇,淡淡道:
“当今皇帝,确实……”
她本想说“不是个东西”,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淡淡道:
“郭开以人饲蛊,乃于以人饲魔,此举无论是否皇帝授意,都是丧尽天良、遇赦不赦的死罪。既已查出幕后真凶,便可直接抓捕郭开了。”
沈浪道:“那胡员外何时抓捕?”
慕清雪道:“你以为呢?”
沈浪知道慕清雪在考校他,手指抵着下巴,沉吟一阵,缓缓说道:
“暂时不能动胡家。胡家在县城,人多眼杂。且其私开金矿,役使矿奴,还每月至少给郭开贡上十人……
“做下如此恶行,居然一直未曾暴露,除了有郭开庇护,还必定与铜山县衙有染。
“若我们在铜山县抓捕胡家,耽搁功夫,郭开说不定会提前得知消息,及时毁灭证据,甚至逃进皇宫寻求皇帝庇护,所以……”
他忽然一指点出,一道“慑魂咒”点晕段洪,这才继续说道:
“我们必须在消息走漏之前赶回京城,通报燕大人,在皇帝介入之前抓捕郭开!”
慕清雪微微一笑:
“不错,正该如此。”
顿了顿,又问他:
“那矿山这里,你以为又该如何处置?”
沈浪断然说道:
“先抓捕所有的守卫、监工,把矿奴都解救出来。我留下来,与申武一起组织矿奴看管监工、守卫,且暂时不允许任何矿奴离开,以免走漏消息。”
慕清雪笑问:
“这案子是你发现,也是你全程追查,为此你可是连等我出关都顾不上,先往琉璃禅院,又来武阳府,去晓月山、坪坡乡,之后又马不停蹄赶来铜山县,又连夜深入这深山老林……如此辛苦奔波一场,好不容易破了案,找出了真凶,抓捕真凶的功劳你却不要么?”
沈浪摇摇头:
“我追查此案,又不是为了功劳。只是想给那些惨遭魔枭吞食的受害者讨一个公道,想将那饲魔食人的妖人绳之以法而已。
“若是没有你,没有燕大人,我当然要自己去抓真凶。郭开再强,我也要一试。但是既然有你在,有燕大人在,我又何必逞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好。”
慕清雪嫣然一笑:
“其实以你天赋,若投效皇帝,将来世系公侯不在话下。进了神捕堂,不要说升官发财了,还时不时就得罪皇帝一把,招来皇帝仇视。你可曾后悔?”
沈浪呵呵一笑,感慨:
“我觉着神捕堂门口,少了一副对联。”
慕清雪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回避了她的问题,但还是问着:
“少了什么对联?”
沈浪凝视慕清雪,一字字说道: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慕清雪这才明白,沈浪不是在回避她的问题,而是完美地给出了回答。
她默念着沈浪说出的对联,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想加入神捕堂,需得有可靠的资深捕头举荐。
但要离开神捕堂,转投他人门下,却是想走就走,绝不会受到任何留难。
曾经的大楚,也有过皇帝英明、吏治清廉、众正盈朝的局面。
那时的燕天鹰还没有主持神捕堂,那时的捕头们,还能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资金充足,资源丰厚,人手也不缺,甚至每一个府城当中,都有神捕堂的下属机构。
但是时代终究变了。
世道越来越繁华,物质越来越丰富,人心却并未因仓禀丰实而变得高尚,反而在浮华奢靡当中,渐渐迷失沉沦。
当今大楚,皇帝昏庸、勋贵贪暴、文官腐朽、武将骄横、士族奢靡。
而神捕堂,在燕天鹰于十年前接手之前,就已经长年得不到朝廷多少支持,资金、资源、人手大规模缩水,各府城的下属机构亦全部废弃,只保留着京师总部。
在燕天鹰接手之前,朝廷已经议过几次,想要将神捕堂这个由大楚太祖开创的部门彻底裁撤,或者彻底废弃其监督、缉查官吏、勋贵的职能,将之变成刀口永远对着百姓的,真正的“朝廷鹰犬”——连云霄曾说过,年前大朝会上,朝廷又发动了这项提案。
十年前,碍于当时朝中还有那么几位清正老臣,拿着“太祖创建、祖宗成法”作借口强力阻拦,皇帝又刚刚继位不久,对先皇时代的老臣还存有几分畏惧,神捕堂才幸存了下来。
燕天鹰接手之后,又靠着他“群英之首”的威名、实力,以及愈发稀少的清正大臣的支持,使得朝堂提案再度无疾而终。
但尽管燕天鹰接手之后,神捕堂再度威震天下,可在滚滚大势之前,遭多方打压之下,纵以燕天鹰之能,纵他请来万法真人这等“客卿、顾问”,神捕堂亦再难恢复从前盛况。
这是世之大势。
若不彻底改变大楚皇帝昏庸、勋贵贪暴、文官腐朽、武将骄横、士族奢靡的现状,则这大势便不可更易。
而这种整体萎靡的风气,即使在大楚皇室当中,再换个皇帝都不成的。
所以,能顶着这滚滚大势,在神捕堂受皇族勋贵、朝廷高官、士族豪门一致敌视下,仍然坚守岗位的捕头们,又有哪一个,不是怀着“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的决心呢?
像“追魂鬼煞”言凯、“灭门屠棺”武烈,身为三品武者,无论投效谁的门下,都能荣华富贵受用不尽。
即使白龙、乾坤这两个底蕴深不可测的皇族真人,也不会拒绝三品武者的投效。
可他们偏偏就爱呆在神捕堂,做又臭又硬又招人嫌的捕头。
他们不是冲燕天鹰去的。
他们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份公道、侠义。
偌大东土,五亿多人,怎么都不可能缺了真正的侠士吧?
当然,也有个别人,在这份侠义当中,稍微掺杂了一些个人爱好。
比如外号最为酷烈的“灭门屠棺”武烈——“屠棺”是谐音梗,是指他对贪官污吏下手贼狠,当然也有黑他连死人都不放过,哪怕事发时人已经死了,棺材都要给你挖出来,骨灰都要给你扬了的毒辣。
不过武烈确实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残忍嗜血,酷爱杀人,但偏偏又有自己的坚持,绝不滥杀无辜,那就只好呆在神捕堂杀坏人了。
又比如沈浪……
慕清雪很清楚,沈浪加入神捕堂,与她慕清雪有很大的关系。
不然,以沈浪的无法无天、桀骜狂野,怕是宁做游侠,也不愿加入神捕堂。
想到沈浪加入神捕堂的初衷,乃是由自己而起,并且做得越来越好,慕清雪心中,不禁油然生起丝丝骄傲、成就,以及……甜蜜。
她上前一步,双手握住沈浪手掌,微笑道:
“你若一直这么想,我便真不必担忧,你会被小蜘蛛诱惑堕魔了。”
沈浪呵呵一笑:
“你本就不必担忧。我本来就一直是正道之光。”
“呵呵,心狠手辣,无法无天,私刑罚罪的正道之光?”
“我什么时候动过私刑……”
“长生县,赵家。”
“……”
“你离开瀛州时,反杀一百多追杀你的人。其中,出云海寇鬼王东的妹妹,南海剑派靳南飞的遗孀倒也罢了,他们都跟你有杀亲之仇,找你报复也是应有之意。但瀛国公的侧夫人赵氏又是怎么回事?”
“……”
“我那时正好还在瀛州,就顺便调查了一下,然后就查到了赵氏弟弟赵孟山遇刺案。虽然长生县已经定论,宣称是血影教刺客杀了赵孟山,还把结案公文送到了瀛州府尊案头,但你我都知道,赵氏正是与血影教勾结,血影教又怎可能刺杀她唯一的弟弟?说句题外话:瀛国公把与血影教勾结之事,一推二五六全推到了赵氏头上,坚称自己只是有失察之罪。皇帝又派了张公公保他,我亦无法以此罪对付瀛国公。”
“唔……”
“后来,我又去了长生县,查出赵孟山在长生县,犯下了多起令人发指的罪行。偏偏又因他是瀛国公的小舅子,碍于瀛国公权势,之前我在长生县剿杀血影教爪牙时,竟无一人敢向我告发。”
“他们……有家有室的,又位卑力弱,都有难处的……你看,连你都扳不倒瀛国公,若他们告发了,你斩了赵孟山又如何?等你离开瀛州,都不需要瀛国公出手,赵夫人就能轻松碾死所有告发的人。”
“没错,他们都有难处,我也能体谅。只有你,初来乍到,无牵无挂,少年热血,听说了赵孟山的劣迹之后,你买剑、购枪,还盗了火药——我最初还想不通,你从哪里弄到火药,又是如何运进赵府的。但在黑莲魔窟时,我知道了你有储物法器,冲关之前,又知道小昭是妖怪……顿时就全想通了。”
“嘿嘿……”
“你是让小昭带着储物法器,潜入城中军营,盗了火药。因火药是消耗品,隐瞒起来倒也容易,县兵发现火药失窃后,不敢声张,便借口训练,报了消耗。你又等了好几天,等到时机成熟,或者说,等你练成一招剑法?就是你吹过的绝杀?这才潜入赵府,实施刺杀……”
“咳!那个……”
“因为赵孟山在长生县人憎鬼厌,连长生县尊那个糊涂官,都巴不得他去死。所以他死之后,所有人都兴高彩烈,根本没人认真查案,草草就下了血影教刺杀的定论。县尊甚至还迫不及待地派人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
“哈哈,长生县尊是个好官,虽然也是明哲保身,不敢对抗强权,但至少心中还有天良,我挺尊重他的。”
“那么,你当初为何不向我举报?非得自己私刑罚罪?你都敢私刑罚罪了,就算找我举报,也不怕瀛国公报复吧?”
“我不知该如何联系你……好吧,我就是忍不住了。”
“真是忍不住么?真忍不住的话,你为何在盗得火药之后,还能等上好几天?所以你不找我举报,当是另有原因。我猜那时的你,恐怕内心深处也觉着,我不敢招惹瀛国公吧?甚至怀疑我会与瀛国公官官相护吧?”
“哈哈哈,你这话说的,我可是很信任你的……”
“你这小子多疑得很,虽然满腔热血,又桀骜野性、无法无天,可真到行动时,却谨慎得不像个少年。而你我相识不久,以你之多疑谨慎,就算对我有所信任,这信任恐怕也深不到哪里去。所以,你是疑我,才不想找我。”
“你想多了,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你……”
“好啦,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而今天提起此事,也不是想追究你的隐瞒,只是想告诉你……赵孟山罪该万死,你一剑刺死他,倒还便宜了他。若落到我手上,我会想方设法,推动刑部判他一个凌迟。”
慕清雪凝视着沈浪的眼睛,认真道:
“相信我,我虽然扳不倒瀛国公,但凌迟一个罪证确凿、灭绝人性的侧夫人之弟,我还是能办到的。
“而私刑罚罪,固然痛快,可明正典刑,有时候会让那些死几次都觉太便宜的人,死得更加痛苦,乃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沈浪呵呵一笑,抬手轻抚她脸颊:
“不愧是无情铁判,这思路我很喜欢。”
慕清雪按着沈浪手背,嫣然一笑:
“冷血人屠也不差。就是偶尔太过躁烈,便宜了某些人间之屑。”
“你说得对,以后我尽可能照你的思路办。”
“嗯。不知不觉又说了这么多,我以前也不是这般多话的……”
“与我在一起,话才多起来?”
“净浪费时间。”
“也不算浪费时间。咱们在一起,说的不是修行,便是案件,要么就是时局,都没半点风花雪月。”
“可你瞧着也不像是个懂得风花雪月的人。”
“那是我还没有发力……”
“哦?你很懂么?嗯,也是,钰娘子当初可是当街强抢,都要抓你当压寨郎君的……”
“咳咳!”沈浪干咳两声:“那什么,快午夜了,你是不是得赶回京城了?”
见他转移话题,慕清雪唇角微翘,浮出一抹玩味笑意,道:
“正因是午夜,所以才不需要急于一时。胡员外也想不到,会有人在夜里摸黑潜入矿山,将有法修、武者严密看守的矿山攻下。胡员外想不到,郭开自然也想不到。”
沈浪道:“但还是早点回京,向燕大人通禀此事,拿下郭开为妙。免得夜长梦多。”
慕清雪板起俏脸,作出那清冷威严模样:
“你这是迫不及待想我走么?”
沈浪也一本正经:
“当然不是。我巴不得成天与你粘在一起,只是职责在身,不敢轻慢。”
“倒是会说话,难怪能哄得陈钰娘弃暗投明。”
“慕大人,行动吧!”
“哼!”
慕清雪轻哼一声,忽然上前一步,主动拥住沈浪:
“那我便去了。”
沈浪也展开双臂,轻轻拥住她:
“保重。郭开有三品道法修为,你不要一个人去抓他。”
慕清雪笑道:
“我可不怕他。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会请燕大人帮我押阵。”
沈浪又道:
“郭开既是皇帝宠臣,怕是有什么特殊手段,能博得皇帝欢心。最好直接将之击杀,要不然,皇帝只怕会像提走沙万里一样,又以罚入死士营作借口,一道圣旨将郭开提走。
“他毕竟是三品法修,皇帝有足够的理由保他性命,朝堂诸公只怕也不会反对,很难将他明正典刑。”
慕清雪沉默一阵,点头:
“好,我会将郭开直接击杀。”
说完,她松开沈浪,后退两步,乌金护腕渗出闪烁紫光的黄金溶液,飞快覆盖她全身,又化作层层叠叠的纤薄金箔,再快速展开、连接、膨胀,转眼之间,就又披挂上了那副威严厚重的黄金战甲。
跟着她背后唰地一声,展开一对黄金羽翼,翎羽轻轻拍动着,划出道道飘逸华美的流苏光痕。
之后她隔空一抓,将段洪摄至掌中,提着他后颈,以罡气笼罩他身躯,就这么提着他飞出窗外,一飞冲天,转眼就化为一颗金色流星,向着京师方向飞掠而去。
目送慕清雪离去后。
沈浪放出小鱼、小雅,笑道:
“出来活动活动,我就不出手了,你们帮我把所有脚上没戴镣铐之人摞倒。记着,别杀人。”
“遵命,主银!”
小兔子人立而起,小前爪像模像样敬了个礼,蹦哒着跳出窗外。
小鱼也裹着一颗水球,吐了几个泡泡,道声:
“瞧我的吧!”
鱼身变化成一只龙爪,飞出了窗外。
沈浪又心灵传讯,通知把守谷口的小骨,叫它叫上申武,自谷口攻入。
小昭继续留守谷口,以防有人趁乱潜逃。
安排完毕,沈浪搬了把椅子,坐到窗前,欣赏起了夜空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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