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顺朝廷内真的有不少人,有点“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帮法国。

因为,当初跟着刘玉搞扶桑移民、黄河改道,以及参与刘玉跑路后李欗的边疆铁路、基建工业和政变的一些“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老人,还没完全死绝。

这批人心里很清楚,这法兰西啊,要出大事。

他们未必能够想到激进的共和这种“在旧欧洲看来像是瘟疫”一样的东西,或者说也未必担心这个。

而就是很纯粹地从地缘政治、经济上解读。法国要是真出大事了,欧洲也要彻底乱套;而欧洲一旦乱套,会因为经济因素,把问题传导到大顺身上。

当然,这里的“出大事”,并不是只有“重农学派”或者“自然秩序”来背锅。

而是说,他们的对立面,科尔贝尔主义,实际上也是在打着“托中改制”的旗号。

并且,他们的改革,埋的雷,可比重农学派大多了。

怎么理解这个“托中改制”呢?

因为大顺现在发展的好,所以大顺是对的。

问题是,大顺的制度,到底是重农学派的自然秩序?还是科尔贝尔的重商主义?

因为大顺现在发展的好,是世界头号帝国。

所以要改制,肯定要托中。而本身,法国又是欧洲科尔贝尔主义的策源地,法国又有浓厚的科尔贝尔主义的传统,这也使得反重农学派的这批人,举着大顺和科尔贝尔的双重旗号。

简单来说,大顺这边对法国的新国王,相当不看好。

当初刘玉评价上一代法王,这事很多实学派的老人都知道。说路易十五纯纯的机会主义的头子,你看着吧,这机会主义的毛病,改也难。

不管是当初脑子一热就要把胜利都压在夺取汉诺威逼英国和谈上、还是后来汉诺威方向失败又要孤掷一注造船登陆英国上,无一不体现了这种机会主义的特质。

而到后来,大顺下场,法国作为一战的战胜国,路易十五的威望提升,准备改革,更是把这种机会主义的特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要改革,就得先动巴黎高等法院——怎么理解这个巴黎高等法院?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些故事里,类似满清的八王议政。不要以为顶着个高等法院的名头,就是啥好玩意儿,这和《大宪章》之类的玩意儿类似。

然后,果然就机会主义了。还没准备好呢,直接就把巴黎高等法院给掀了。啥啥没准备、没有提前布局,脑袋一热觉得有机会,卡就给掀了。

总的来说,在大顺这边,对路易十五的评价,因着刘玉带的头,不高。

但是,高不高的,相对来说的。

等到了这一代,大顺这边,对路易十六的评价,就两字:崇祯。

爱好改革。

但是跟他妈的翻烧饼似的。

今天重农学派上,闹出事来,撸掉,全部推倒;换上重农学派的对面,科尔贝尔主义,闹出事来,再撸掉,全部推倒;再换上重农学派……

改革这玩意儿,哪能跟翻烧饼似的?政策三年一换,而且一换就是直接倒过来?

这么改,还有个不出事?

而且,这两派,全都打着“托中改制”的旗号,弄得大顺现在浑身都是屎。

如果说,重农学派的改革,用大顺这边的成语,叫“托古改制”。

那么,科尔贝尔派打着大顺旗号的改革,那纯粹就是“东施效颦”。

重农学派的问题,这里不必提了。

而科尔贝尔派的改革,则和刘玉当初临行之前,和李欗的那番对话,有着直接关系。

具体到更具体的东西上,铁路。

再具体点,也和李欗当初面临的问题有点相似:改税制、改土地所有制、搞均田,不敢。

而铁路,大顺这边做了个榜样,确实带动了大顺这些年经济的快速发展。

所以,法国这边也要修铁路。

技术倒不是问题。

问题还是钱。

重农学派的改革,是要直接触动旧势力的利益的。

杜尔哥的改革,无论是士绅一体纳粮、募役法、打消法国内部的区域性经济、取缔行会等等,无一不是触动旧势力的利益。而且,因为过于激进,尤其是粮食出口不限制的政策,直接导致了面粉战争,是以把底层也得罪了。

翻烧饼之后。

科尔贝尔派如何才能上位?难道要继续重农学派的改革,触动旧势力?

显然不是。

上位的雅克·内克尔,看着大顺的经济发展、铁路基建拉动的快速工业化,觉得这是一条路啊。

科尔贝尔主义,本身就是要求国家管控,或者叫官办经济。

同时又不想触动旧势力。

那么,内克尔就提出了口号,叫“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里的民,显然指代的是贵族阶层,因为要把重农学派的改革翻烧饼嘛。

历史上,是因为路易十六执意要卖头援美。

援美,得花钱。

钱从何来?

某种程度上讲,内克尔的这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还真不是吹牛。至少,在北美独立战争那段期间,法国是真没加税,内克尔是真把钱弄到了。

咋弄的?

法国老传统。

约翰·劳那一套:财政部直接下场搞金融诈骗,吹泡沫。虽然早晚要炸,但没炸的时候,确实做到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这个泡沫咋吹的呢?

养老年金。

朝廷背书、财政部出面:10%的年息,活一年给一年。你活十年,你就回本;你活二十年,你就大赚。你要活三十年,那你占大便宜了。

内克尔本身就是日内瓦的金融家,他私下里给日内瓦的金融家们的许诺,更扯犊子:年息13%!

一共借了五六个亿,问题是这玩意儿,人不死,就得还啊。

而且,年息13%,基本上,在此时的欧洲,那就可以认定,你贪图利息、人家要你本金了。

总归,要么、赖账;要么,印钱发纸币,或者还债券。

你要说,他做没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那应该说也做到了。

但问题是以后咋办?

金融这玩意儿吧,真挺神奇的。

法国人来说,约翰·劳的泡沫,也没过去多长时间吧,结果照样入局。

当然,这是个全球的普遍情况,历史上连满清统治的时候,那都是刚因为租界房地产大开发跳楼一批,不到十年,就又疯狂投机矿业股;炸了之后,最后又居然真的“相信”50%回报率的橡胶概念股,最后一波搞出来保路运动。

当然,历史在这里发生了变动。因为一战的战后格局,北美的独立运动被压住了,这里面当然有法国卡在北美没被赶走的因素。是以,卖头援美这种事,自也不存在。

但是,大顺的飞速发展,大搞基建铁路,立起来个样板。

重农学派的改革失败,也使得科尔贝尔派想要学大顺:民不加赋,发展基建,不从旧势力那里掏钱,通过发展来解决财政问题。

于是,还得要钱。

要钱,又得“民不加赋”,不触动旧利益。

那就历史重演,养老年金,高利贷集来资本呗。要不能咋办?

这就不得不说到“东施效颦”的问题了。

的确,包括说刘玉当初的扶桑移民和黄河改道,集来资本的公司,直接取名“泡沫公司”。

看这名字,就是在致敬约翰·劳的密西西比泡沫。

许诺高息。

但是,泡沫没炸,因为扶桑真的金山银山。

那之后的李欗大基建,走的也是一样的套路。

许诺高回报。

吸纳资本。

最后也没炸。

但是,泡沫没炸,那是因为……之前说的一大堆因素。

大顺的劳动力不缺。

大顺的私有制早已确立。

大顺的对外扩张为造就了大豆市场。

大顺的松辽分水岭以北适合种大豆。

铁路一修好,就立刻具备了“资本主义”的完美条件,土地迅速成为资本主义生产要素中的生产资料,迅速增值。

所以,最后泡沫没炸,也把本息都还上了,还带动了大顺的一波快速发展。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些“条件”上了。

大顺有的,法国没有。

光看着西施捧心,大家都说,捧心好美。你东施也学,你也不想想,人家说的是捧心好美?还是西施好美?

光学捧心,不把脸弄成西施那样,是没用的。反倒惹人笑话。

刘玉那一套是啥?

等于是把北美的金山银山这些国有资产,低价卖了,保泡沫没炸。

李欗那一套是啥?

等于是把松辽分水岭以北的两亿亩可开发的国有土地,低价卖了,还了利息和本金。

那你法国卖啥来保这个泡沫不炸,还的上利息和本金?

土地?北美的土地?

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关系。

在一定的条件下,这些土地,能够成为资本;而没有这个条件,这些土地就只是土地而已,他不是资本,也就不具备资本意义上的作价。

而且,铁路这玩意儿,这又会导致重农学派重新支棱起来——这不是解决了重农学派之前一直头疼的运输问题?既方便了自由贸易、谷物出口;又方便了万一出事,可以调控粮价稳住局面?

简单来说,就是科尔贝尔派,在看到大顺搞基建之后,东施效颦,也疯狂地搞。

搞完之后,经济没起来,欠了一屁股的债。当初承诺的那么高的利息,马上就要还不上了……

这不扯犊子吗?5.6亿的借贷,按照10%、13%的年息还,你法国有金矿啊?

而且,最蛋疼的一点,在于……内克尔拿到统计学资料,有问题。

刘玉当初在大顺推广牛痘,使得牛痘铺开,解决了天花问题。使得世界范围内的人均寿命,提升了三岁左右——包括美洲。当时是靠一百多个孩子,搞了横渡太平洋的借力,搞的用孩子做培养皿,愣生生把牛痘越过了太平洋。

内克尔拿的统计资料,是他妈的牛痘推广之前的!

他搞养老年金的借贷融资,数据把人均寿命少算了三年。但凡稍微明白一点保险业,就知道人均寿命少算了三年,对养老的保险来说,意味着什么。

肯定要炸。

再者说了,各国的情况不同、条件不同。

别说此时的法国。

就是后世……很多国家借钱搞基建,也并不都是发展好了的,一大堆不但没发展起来而且国家破产、欠了一屁股债、甚至年年逆差的呢。

法国原本历史上标准的先发国家,最后还是搞成了高利贷帝国主义。

那么,现在,市场市场被大顺挤压、农业农业被北美碾压、北美倒是有地奈何之前百十年才移民十万,而大顺修好铁路弄完印度糖和日本之后,光是每年往松辽分水岭以北跑的人,都不下三五十万,资本主义是种社会关系,没人哪来的社会关系?

本土?本土又没有法革,私有制还没弄清楚,弄块地全是麻烦:地到底是谁的都说不清。

而且地上附带的农民的拾穗权放牧权;贵族的养鸽权狩猎权等等,这玩意儿买起来一堆的事。土地私有制,意思是说这块地就是我的,什么拾穗权放牧权养鸽权狩猎权什么的……

法兰西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拥有一块土地。

从法理上讲,包括国王在内,亦包括那些贵族,理论上都不从法理意义上拥有一块明确属于个人的土地。

当然了,不是个人的,那也没事。

明确是国有的,也行。收级差地租,尹里奇钦点的最激进的资本主义土地制度。

问题是,国有的也不是。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

法兰西,现在没有一本《拿破仑法典》。也即没有确定私有制,所有权这些东西。

私有制的精髓,不是“我有”。

而在于“买起来方便”。

私有制,不是我有制。是为了方便别人买走。

再明确点说:法国的铁路,修了。但是,法国的封建制度,严重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必须要推翻封建制度,才能让法国的经济发展。

尤其是,土地的封建法。乱七八糟的土地上的封建权利,贵族的、农民的,全都封建。包括说,拾穗权和放牧权,也是封建权利。

私有制,就是要把这一切旧的封建权利,不管是道德上好的、坏的、通通砸碎。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资本家想买的时候,没那么麻烦。

比如说,如果现在有《拿破仑法典》。

铁路一修,农业有利可图。资本家有一万种办法弄得小农破产,到时候土地抵押,收地兼并,产权明确,兼并有保障。

你欠钱不还?这可不是封建时代喽,封建时代地不是你的资本家也没办法收你的地,因为那地根本不是你的,你多半是个永佃农,法理上压根不是自耕农。你以为你是,但实际上你不是。

现在有了《拿破仑法典》,你有对你的土地的全部的处置权,地拿来吧你。

所以,此时,是法国的封建土地制度,严重阻碍了法国生产力的发展。

然后,那么,话说到这,也就不必说了:死胡同。

铁路,于此时的法国现状,并没有起到经济引擎的作用。

而巨大的债务,要炸了。

同时,重农学派要再度上台,推行重农主义经济政策,而铁路,更可能成为法国炸开的导火索。

凡事都有两面性。

哪怕说铁路,这种听起来好像是全是好处的技术进步,也并非如此。

在大顺,京城到汉口的铁路,在严格的管控下,和大运河差不多,主要作用是运兵、赈灾、平抑粮价,而根本不求盈利,只是朝廷在内部以技术加强旧秩序的工具。

而历史上的印度,铁路又被称作白骨之路、饥荒之路。这不是说因为修铁路死人导致的,修铁路死的人,和白骨之路、饥荒之路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而是说,因为铁路的兴建,使得铁路如同一条动脉,让商业资本和殖民统治迅速地沿着铁路传导涌动。

劫夺、强制购买、强制种棉、强制种经济作物、放贷、压价……对比下历史上从殖民时代开始的屡次印度的饥荒,就会清晰地发现这个“饥荒沿着铁路线分布”的规律。

道理是一样的。

而法国重农学派,之前已经搞出来过几次面粉战争了。

铁路的出现,对重农学派的经济政策意味着什么?

是意味着,一旦国外粮食涨价,有了铁路的帮助,法国的第二次全国性的大规模面粉战争,即将爆发。

虽然听起来好像怪怪的,但事实就是,法国农民和底层的“社会意识”,还是封建时代的社会意识,不具备资本主义自然秩序的社会意识。

比如说,看着本地粮食往外运,导致本地粮价上涨,他们很可能去砸粮店、砸仓库、砸资本家。

简言之,这届法国人民不行,还缺乏真正的私有制下的道德:真正的私有制下的道德,应该是觉得贵买不起粮食,就不吃呗,那也不能去砸人家囤积的粮食啊。

那是人家的粮食,你没有处置权,人家别说往外卖,烧了也和你没关系啊。

当然了,事物的两面性嘛。

往好了说,铁路也意味着,法国政府可以在灾荒出现的时候,通过国家调控手段,更好的运输能力,稳定住粮价。

但这个吧,就涉及到了辩经的问题。

比如说,阿尔萨斯和洛林,粮价飞涨。历史上,75年面粉战争中,法国这边是给了补贴,和财政补助的。

那么,给补贴、财政补助,每担粮食给商人一定的奖励……这,是自然秩序吗?

那么,你今天政府能给粮食补贴和奖励,是不是意味着你明天就要干涉经济,后天就要搞绝对的君主制了?

大顺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脑子有病吧?

但在欧洲,不是的。

不提东正天主的派别,只说新教:信义宗、改革宗、归正宗、圣公宗、长老会、公理会、浸礼会、新公理派、老公理派、福音会、卫斯理宗、卫理公会、循道公会、福音派、布道会、宣道会、灵恩派、五旬节会、神召会、基要派、再洗礼派、门诺会、贵格会……

到底吃发面饼,还是吃死面饼,这都能打出来脑浆子。

宗教改革,愣生生打没了德国三分之一的人口。

加尔文眼睛都不眨一下,把朋友烧熟了。

是以,到底什么是自然秩序,那可不是小事。

故而,这才有了大顺这个“理想国”,抬着搞出自然秩序经济法则的刘玉的棺材,去当“教皇”,来定义啥才是自然秩序、国家是否可以干涉粮价。

反正,大顺又不卖粮食。这个就别自然秩序了,别的玩意儿自然就行。

别到时候东学西渐了半天,法国这边的人渐了个“何不食肉糜”,那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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