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威廉·皮特,支持他所支持的种种道理,并且反对战争,那么,从进步的角度看,无疑,他可以算作一个伟大的人。
至少,一个有始有终、知行合一、逻辑自洽的进步派。
但,他说的,和他做的,却是这样的扭曲。
所以,在皮特的敌人中,刘钰对皮特的评价不是很高,觉得皮特水平一般。
纯粹就是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昭和参谋,或者后世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反对派,就在于此。
一方面,皮特作为反对派,强烈反对税收制度、反对消费税搜查、反对农业税、反对酒税。
另一方面,皮特掌权后又激进的扩大战争,历史上法国撑不住的时候,皮特要把西班牙一起宣了、要把战争从马尼拉打到加拿大、要一直打到法国彻底放弃纽芬兰的捕鱼权……要继续扩军、继续打仗、继续维系庞大舰队和军费开支。
钱从哪来?
皮特在站出来说风能进、雨能进的时候,大义凛然。
难道他不知道,那次收酒税导致的搜查私酒问题,是要缓解国库欠的4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债务,这笔钱是他执掌内阁时候,打仗、扩军、把舰队扩到西法两国之和、在北美投入了上万部队导致的?
皮特反对常备军。
可常备军不就是因为他所支持的全面战争而扩大的吗?
皮特反对对北美压迫。
可“维持英国议会的权威”,不就是他在台上所追求的吗?北美人要的北美议会,不正是他绝对反对认为会损害他控制的伦敦议会的权威吗?他自己不也知道,北美的议会和英国的议会并立,英国议会将会失去真正的权威吗?
皮特反对沃波尔的税收政策、讽刺沃波尔对西班牙战争的失利。
可实际上,“这是否还是英国、这是否是那个伟大的舰队比其余国家都多的国家?为什么不进行全面的战争?”这不正是皮特在詹金斯耳朵事件时候的煽动狂热的演讲吗?后续的加税、土地贵族对土地税过高的不满、东印度公司的尾大不掉因为要买国债议会只能再给东印度公司增加垄断年限,这不正是他煽动战争之后的财政问题吗?
皮特反对在北美驻军,认为这会引起北美的不满。
可北美驻军问题,难道不正是他在七年战争期间,增加常备军、往北美大量运送部队,以及后续清教徒的残酷屠杀导致的印第安人大起义不断增兵,导致战后1500名军官无法安置、不得不要求北美提供军费导致的吗?
皮特认为北美的反抗,是内阁的无能和错误导致的,和他无关。
可北美对于驻军问题的反对,不正是因为他吃掉了加拿大,导致“为了防止法国和天主教侵袭而驻军保护北美”这个理由,北美的人不再需要,因为法国已经彻底滚蛋、印第安人的起义被镇压了吗?
皮特高喊着自己是平民意志的代表,把自己塑造成大平民。
可是,他难道不是转身就接受了查塔姆伯爵和伯顿平森特子爵的贵族头衔吗?
看似魔幻,然而从阶级的角度来看,很多事就很清晰。
皮特所代表的,不过是英国商业资本的利益。
反对《消费税》是如此、支持对西班牙的战争是如此、支持全球殖民战略如此、反对降低土地税是如此、支持东印度公司延长垄断权还是如此。
即便他说的天花烂坠。
亦或许,可能在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有过“让每個人成为贵族、保护自己城堡不被王权侵害”的理想。
但,谁没年轻过呢?
说到底,最终还是老马的评价:
【他们认为自己是不列颠帝国收入的得天独厚的管理人。只要他们还把政权的垄断看成自己的世袭财产,他们就可以放弃别的为他们造成的垄断。】
【力图保持自己世袭的寡头政权乃是辉格主义的唯一特征。至于除此以外辉格党有时也加以维护的那些利益和原则,并不是它自己的,而是工商业阶级的发展即资产阶级的发展强加于它的。】
格伦维尔此时的跳反,是如此;皮特之前狂热地支持战争,也是如此。
只不过,现在他所狂热支持的战争,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国债持有人、西印度商会的船只所有者、走私贩子、商人、垄断商人……他们的利益,都受到了损害。
大顺的参战,使得国债危如累卵,丧失了信任。
塞内加尔的支点,让奴隶贩子的每一次运输,都面临被劫持的威胁。
加勒比海大顺武装商船和巡航舰以哈瓦那为中心的四处出击,让西印度群岛的商人损失惨重。
海量的货物,让北美的走私集团出现了分化。原本走私集团垄断的来货渠道,被大顺取代;而那些在岸上售卖的,则喜迎大顺走私船。
在战争的奇迹年,所有商人都认为,打下去,会更好。
战争、全面的战争,会获得更大的殖民地、更大的市场、更广阔的贸易。
那时候,战争的呼声,压倒了一切。
而现在,当初支持皮特的人,全都站出来反对皮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因为皮特的政策,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财富,只带来的破产、截货、资金断流、股票贬值、以及银行挤兑。
庞大的国债需要兑付偿还,这些现实的情况摆在眼前,皮特能给出怎样的答案?
正如格伦维尔所言:好名声都是你的,爱国的你、反对增税的你、反对搜查缉私的你。可国债问题、增税问题、和约谈判,这些却留给了继任者。
你拍拍屁股走了,烂摊子谁来接?
不是没有愿意挺身而出的人,但问题在于,谁挺身而出,皮特到时候在台下作为反对派,必然又是大义加身。
和谈、停战,会喷懦夫、叛国者。
加税、还债,会喷民贼、违反传统。
对北美增税,会喷导致了英美分离。
将北美的驻军裁撤,会喷虐待为国出力的英雄。
稽查走私,会喷违背传统。
不查走私,会喷腐败无能。
认可北美自己组建和伦敦平等的议会,会被喷加强王权、背叛议会。
不认可北美自己组建和伦敦平等的议会,会被喷要为北美分离负责。
作为“小爱国者”核心成员的格伦维尔,对这一套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当初他们就是靠着喷沃波尔的政策,搏出的名望。而且,格伦维尔非常清楚,皮特说的“在下院的影响力来自于反对政府的活动”的意思。
面对皮特,格伦维尔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后,又说了一个更为实际的东西。
“直布罗陀的陷落,那些被先行遣返回来的军官,手里有约翰·莫当特的遗书。”
“信上的内容,对你非常不利。”
“现在国内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托利党憎恨你打乱了削减土地税的节奏。”
“辉格党认为你在议会里权力太大,已经有集权的倾向,认为你在塑造一个听命于皮特家族和坦普尔家族的政府。”
“我们的新国王,你应该知道,他一直被灌输着‘Pitthadtheblackestofhearts’的想法。你有一颗黑心,一颗试图用合法和民意的方式,让皮特家族和坦普尔家族做合法克伦威尔的黑心。”
“更为心痛的,是国内的舆论和情绪。”
“一部分人,认为你狂热且激进的大洋战略,触动了中华帝国的安全底线,所以他们才出兵捍卫他们的安全底线。”
“另一部分人,则颇受东方帝国的幕后外相的影响,认为关税是导致一切问题的根源。”
“现在,整个不列颠处在一个岌岌可危的危险情势当中。”
“登陆的威胁,并未解除,雅各布派仍旧还未放弃他们的最后希望,以期能够借助中国人和法国人的力量,登陆苏格兰。”
“国债也岌岌可危,大量购买国债的人,急需政府给出一个可信的偿还方式。”
“东印度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断裂,他们在东方的所有贸易都被切断。波斯、印度、土耳其的贸易站,都被占领;西非的奴隶贸易,也无法进行。”
“在这种时候,我们当然需要战斗到底,但是人民需要知道,我们要战斗到什么程度。”
“至少,人民需要知道,我们的新国王,是否还会把汉诺威看的那么重。至少,如果我们放弃汉诺威,人们会相信我们可以守卫英国的核心利益。”
“他们愿意战斗,英格兰的每一个乡村、每一处海岸,都愿意为捍卫国教,献出他们的生命。”
“但他们,不想再为汉诺威流血、为十三州交税了。”
“他们愿意战斗,但需要知道,和平的曙光在哪里。”
皮特敏锐地察觉到了格伦维尔话中的意思,反问道:“伱是什么意思?”
格伦维尔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既然你现在还未辞职、既然你现在还执掌军政,那么你需要拿出来一个明确的方案。
尤其是在这个新国王登基的时机。
如果不放弃汉诺威、不放弃国王那被蛊惑的托利党的君主制思想,那么你就辞职。
明确要继续战斗、战斗到最后一人。
但战斗的目的,是捍卫国教、捍卫英格兰的自由,而不是去捍卫走私贩子的利益、捍卫东印度公司的垄断利益、或者去出钱在遥远的北美和法国人战斗、更不可能再为了汉诺威战斗到底。
战斗到底的意思,是说“存在某个底线,我们会为这个底线的核心利益战斗到底,而不是为了这个核心利益之外的东西继续陷入这场无休止的世界大战当中”。
这种话,让皮特来说,最是合适。
格伦维尔希望,自己能够继承皮特的衣钵和政治遗产,但又剥离皮特的不良遗产。
因为,在他看来,皮特已经政治死亡了。
与其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不如在离开前,完成一些平时难以完成的事。
彻底切割国王和德国的关系、彻底把王权重新扩大的倾向挡住、借机摧毁国王身边的人,比如国王母亲的好友、他君主制思想的老师,约翰·斯图尔特。
那是个托利党人、王权派,以及……苏格兰人。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法国和中国的入侵与战争,因为海军那边有足够的信心,可以捍卫海峡,而是要摧毁苏格兰人成为首相的可能。
如果皮特在这时候,提出一个“战斗到底”的“底”;以及一个“偿还国债”的“底”。
这样,球就踢到了国王这边。
要么,接受。
要么,拒绝。
接受,要么滚蛋去汉诺威、要么放掉很多王权,延续辉格党寡头们的统治,避免最危险的君主制复辟。
而拒绝,就意味着他只能依靠约翰·斯图尔特组阁,并且在拒绝皮特提议后还要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到时候,整个英格兰都会反对,没人会接手这个烂摊子,所有的问题都要国王和约翰·斯图尔特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