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路,最终会走哪一条,现在完全不能确定。
因为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世界又是不断变化的。
刻舟求剑的故事,根源是那个刻舟求剑的人,既不足够愚蠢、也不足够聪明。
足够愚蠢,便不会想到,剑落下后还在原地,就像真正愚蠢的人想不出重球比轻球先落地这个想法。
足够聪明,便不会想不到,船居然还在不断前行。
世界在不断发生变化,将来的事,现在谁也说不准。因为刘钰只能控制印度人纺纱,可后面的问题,他一个都控制不了。
比如最简单的,他以为的,是纺纱被蒸汽机取代之后,印度人一定揭竿而起。
可他能保证印度人一定像大顺那些人一样,不肯做安安饿殍、活不下去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
在家乖乖饿死。
和不想饿死,揭竿而起。
对大顺的市场影响和相对过剩危机的影响区别,简直天上地下。
因为乖乖饿死只影响自己,而揭竿而起却能以一影十,是破坏、是杀戮,是洗牌,会带动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下的市场崩溃萎缩。
他可决定不了这个。
因为他自己都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英国统治下孟加拉的大灾荒就没有与之相伴的大规模起义。怎么可能不起义呢?可历史上真就没有……
外部的事,尚且难定。
更何况伴随着世界的变化,日后大顺各阶层力量的此消彼长、妥协对抗、天灾人祸、土地兼并、思想进退、造反天赋等等问题,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这里面的事,太过复杂,不像是将来大顺特色的美洲大开发和东进运动,是一种几乎板上钉钉的必然。
但有一样可以确定。
只有乱,才能变。
变,才有三种结果三选一的可能。
而不变,也就意味着没有选择。
变的基础,就是印度,以及印度问题后续的大顺参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而现在,决定印度命运的杜普莱克斯与杜锋的会面,自然也就决定着大顺在印度的这一步走的如何。
人民创造历史的意思,是印度人民的勤劳,导致科尔贝尔主义的现实如此的法国,无法在印度获得利润,所以导致法国极大几率不倾向于在印度投入更多的资源。
是大顺劳动人民的勤劳,以及大顺商业资产阶级的觉醒,导致英国商业资产阶级为了自救,不得不试图让印度代替大顺的供货商地位。
是印度和大顺的劳动人民,通过辛勤的劳作,让世界大量的白银和黄金,通过贸易流入了大顺和印度——荷兰人老早就去日本和中国贸易了,咋不去朝鲜呢,因为朝鲜没有金银和丝茶瓷——数百年积累的金银,促使各国商业资产阶级意图掌控这里,利用老马说的劫夺制获取这里的高额利润至于,是哪里的商业资产阶级会获得这里的利益,这取决于杜普莱克斯、杜锋、克莱武,谁是胜利者。
谁赢了,都会选择商业资产阶级统治的劫夺制,因为仅仅一个孟加拉地区,历史上克莱武还没死呢,只是控制了孟加拉地区,英国在孟加拉的年税收就弄到了3332343英镑,折合大顺库平银1000万两,谁不选择收税这种劫掠方式?
杜普莱克斯赢了,法国会这么选;杜锋赢了,大顺也会这么选;克莱武赢了,英国还是会这么选。
而杜锋提醒杜普莱克斯的那番话——问他是印度人还是法国人——实际上,这话的意思就很明确。
法国在印度,一定输。
杜普莱克斯在印度可能赢,但赢了他就不是法国人了。
因为,税收和劫夺的区别。
大顺每年收大约3000万两的税,又把这笔税全花在了大顺,养兵、赈灾、治水、移民等等,这不叫叫劫夺,这叫统治。
英国每年在印度收大约2800万两的税,其中2200万两被送回了英国,整个孟加拉灾荒期间,人均救济数额大约是5个铜板;印度这么好的水资源条件居然几乎没修过运河和水利工程,这叫劫夺。
杜锋转述刘钰的话,是说,如果杜普莱克斯凭借自己的、印度人的、不依靠法国政权的力量,假设成功了,做了印度王,那么他会把印度的税收,全都运回法国,进入法国国库吗?
当然不能。
因为他如果成功,那么他依靠的本土力量不会允许他把钱都送给法国国库,因为他如果不依靠法国还能成功的前提必然是印度化、且依靠本土力量。
即便他想,他也做不到,跟着他“打天下”的人也不允许他做。
况且,法国的海军不能战胜英国,就算杜普莱克斯海外有孤忠,凭什么保持对印度的控制?
大顺要是没有海军,又没有大运河,南北方之间尚且难说,况于这么远的地方?
所以,法国在印度必然失败。
而杜普莱克斯或许能赢,但他假如赢了,并不代表波旁法国赢了,因为他赢了他就必然不是波旁臣子了。
这只是笼罩在杜普莱克斯眼前的一层淡淡的薄雾。
淡淡薄雾,他内心也能隐约想到这个问题,只是一时间无法总结为想法。
杜锋转述的那番话,就像是一层清风,吹散了这层薄雾,若醍醐灌顶,念头通明。
本身,他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找杜锋喝酒,诉说自己的怨气和郁闷。
喝酒、哀怨,他大可以找别人。
他来找杜锋的原因,就是希望能够把大顺拉入场。
不是说他对大顺无比信任。
而是只有把大顺拉入场,才能维系可能的和平。
所以他不得不相信大顺,而不是他对大顺本身就信任——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他不得不相信稻草会创造奇迹,因为这是唯一的可能。
杜普莱克斯认为马超尔特的想法,纯粹扯淡,怎么可以相信在印度的退让,会让英国保持对法和平?
但是,现实已经无法改变,他没有杜锋说的“此乱命也、不奉诏”的实力,所以他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在“退让会让英国保持和平”这个不可更改的法兰西战略之下,他临走之前来锡兰的高浪埠找杜锋,就是传达一种信号。
希望让英国人看在大顺的威胁下,保持这种平衡。或者说,让英国认为中法之间达成了某种协定。
甚至,让大顺做调停者,让英法之间遵守条约。
杜普莱克斯这样选择的原因,是出于他自己的骄傲。
骄傲的他,认为马超尔特是蠢货、更认为来接替他的戈登是个废物。
甚至骄傲地认为,自己离开印度,印度的事情必然糜烂。戈登那个废物,会被英国人打爆。
如果他不这么骄傲,或者说不这么自信,那么他最多也就觉得自己的个人实现不可能了,法国的扩张依旧会在戈登的带领下保持印度的优势。
但,其实混到这个地位的人,哪个人不觉得自己很牛、很厉害,缺了自己地球就不转了?
杜普莱克斯只是在接受了诏书之后,简短地与戈登进行了一些交流,就确定法国朝廷简直是脑子抽了,找了个根本不了解印度、不了解现实、读书读傻了的人来接替自己。
这个继任者,压根儿不可能在印度获得优势。甚至用中国的那个纸上谈兵的成语,都不配,这个人连纸上谈兵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在这种现实下,杜普莱克斯不得不为自己离开印度之前做最后一件事。
杜锋转述的那番话,让杜普莱克斯不得不在“印度征服者”和“忠诚的法兰西人”这两个身份之间,做出选择。
印度征服者,意味着,要和印度人作战、与英国人作战、与荷兰人作战、与马拉塔人作战、与阿富汗人作战、与中国人作战、与葡萄牙人作战。
尽在咫尺的锡兰汉人和归义军,是他的潜在敌人,他不会引狼入室、驱虎吞狼。
忠诚的法兰西人,意味着,他即便离开印度,也要为法兰西的敌人留下一个障碍。
如果,法兰西得不到印度。
那么,排在首位的,就是决不能让英国人得到印度。
因为两国的两场百年战争,正在打第二个百年;也因为,大顺的军事力量,终究无法影响欧洲,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即便没有杜锋的那番话,杜普莱克斯也希望,通过自己和刘钰一系人的私人关系,让大顺派出一个军事代表团,在他离开印度之前,参观法国占据的城市、会见法国的印度节度使盟友。
以期向英国制造一种压力:的确,马超尔特是蠢猪,可已经这样了,无可挽回了,那就朝着这种蠢猪一般的幻想努力呗。
让英国人看在中法关系的份上,真的遵守那份脆弱的和平密约,谁也不主动在印度搞事。
然而,实际上即便这样想,其实也是愚蠢的。
在印度搞事的主力,是印度的各地节度使,这不是英法所主导的。
杜普莱克斯认为,在印度的扩张,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作为一个局外力量,利用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
第二个阶段,作为一个入局的强大力量,左右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主动挑起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从中渔利。
第三个阶段,才是作为征服者,消灭或者瓦解印度的各方节度使。
现在,法国和英国,最多还处在第一阶段的尾声,谁也没达到第二阶段能够左右、主导的位置。
这种情况下,却在万里之外,一纸条约,说要维系印度的和平与均衡,这不是扯犊子吗?
现在是只能利用印度节度使纷争的截断,英法凭什么在数万里之外,凭一纸密约,就能决定印度的和平和均衡?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这简直就是精神分裂。
以大顺做个简单的例子,假如此时朝鲜国因为“野种”和“弑兄”问题出事了,大顺说不准打,那就真的不能打;而大顺说话好使的原因,是大顺真的有能力,把两边都干掉——大顺在朝鲜国问题上的犹豫,仅仅是因为朝鲜国穷。要是朝鲜国跟孟加拉似的,一年能收1000万两白银的税,大顺对“王道”这个概念会瞬间重新定义。
在印度问题上,也是一样的。
一边,认为杜普莱克斯征服印度收税的想法是扯犊子,认为莫卧儿的遗产,怎么可能是几千士兵就能决定的?
一边,却又觉得凭着英法的一纸密约,就能决定印度的局势,说印度和平就印度和平,说不打就不打?
能凭一纸密约决定一个次大陆和平还是战乱的前提,难道不是先要相信认为几千兵就能决定这个次大陆的命运吗?
反过来,我都能一纸密约就能决定次大陆的归属了,那为什么不派兵把这里征服,把那些节度使和王公都吃掉?
这二者,根本就是相悖的啊。
内阁那群蠢货,又是怎么能想出来这个主意的?
但现在,木已成舟,骂也没有用了,还能咋办?
死马当活马医呗。
杜普莱克斯之前想要征服印度、独霸印度,自然会大顺充满警惕。
因为,自从大顺下南洋之后,实际上印度这盘棋上的棋手,只剩下五家了。
中国。
法国。
英国。
阿富汗人。
马拉塔人。
剩下的不管是荷兰还是葡萄牙,都已经没有掺和的资格了。
早在刘钰于威海练兵的时候,杜普莱克斯就认识刘钰的。大顺的第一批法国新式大炮,还是刘钰和杜普莱克斯谈出来的呢。
所以刘钰这些年的外交信誉如何?或者说,杜普莱克斯怎么认为刘钰的?
这……说起来多半都是些贬义词。
一个眼睛紧紧盯着欧洲局势、甚至参与过俄国与荷兰政变的人,会看不到眼前的印度?
让大顺来做英法之间和平的中介,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之前杜普莱克斯不想搞驱虎吞狼,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有能力征服印度。
现在,是引狼入室也好、驱虎吞狼也罢,他只能让大顺入场了。
希望,本身就是渺茫的。
万一、也许、一旦、或许、可能、说不定,刘钰就真的没看到印度,真的就对印度没兴趣呢?
要不然还能咋办?
放着让英国人独霸印度?
那他妈还不如引大顺入印度呢。
醉眼朦胧间,杜普莱克斯或是有意、装作无意地,用醉的已经叠下来的眼睛盯着杜锋的双眼,问道:“你们在锡兰……到底有多少军队?”
…………
大顺在锡兰,到底有多少军队?
这个问题,杜普莱克斯是不知道的。
即便,锡兰和印度这么近、即便,法国人在锡兰只要不传教,其实是可以到处走的。
只是,杜普莱克斯是法国人,他不是大顺人。
不明白大顺的军制、财政、土地政策、兵制这些问题。
所以,他无法推断,大顺在锡兰一地,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久在印度的杜普莱克斯,看不明白大顺在锡兰真正的实力。
反倒是新来锡兰不久的权哲身,凭借对传统的土地制度、财政、兵制的了解,登岛没几天,就认为大顺在锡兰岛上的兵,很多。
因为……大顺在锡兰,不是纯粹的募兵制。
这种非纯粹募兵制的军制,按照儒家文化圈的传统,是可以看明白的,也肯定是和土地制度息息相关的。
简而言之。
耕战。
如果只看募兵,大顺在锡兰的军队,还真就不算多。
可实际上能拉出来抗线的,可就多了。
权哲身毕竟是天朝文化圈里的人,他对府兵、均田、服役、良民、土地国有授田制、耕战、边疆军变种军户世兵制、良家子服役制这些东西,简直不要太熟悉。
而天朝文化圈内,改革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土地制度。
他只是来寻找救国、救民、救世之路的,自然是要看这里的土地制度的。
于是在踏上锡兰之后,很快就看懂了大顺在这里的战争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