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是暂时打不起来了。

可是松江府这边生员的斗争可是没停下。

有了明中晚期积累的丰富经验,以及新时代下的新经验总结,松江府这边的生员们,可谓是步步紧逼。

虽然不再动手了,可是在舆论上,扬州府那边的生员已经彻底输了。

之前的政治流氓,配合专业打手,已经在这个突出部,获得了舆论上的胜利。

而这些生员们,则凭借这个良好的基础,在用拳头取胜之后,更加巩固了胜利。

江南地区的生员们,对如何掌控舆论、如何煽动舆论,在前朝中晚期的斗争中,磨砺地愈发成熟。

比如,要煽动舆论、要造谣,就需要明白一个道理。

就是要搞舆论,千万不要无的放矢,不看对象。

如果真想煽动舆论,真想造谣,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写字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否则就等于下决心不要人看,不要人听。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吗……

这些东西,可真不是刘钰教的。

而真的是生员在前朝的斗争中,自己悟出来的。

比如经典案例的“民抄董宦”事件。

第一步,如果要煽动舆论、造谣、获得舆论优势,就需要明白,民众真正喜闻乐见的是什么、民众能接受之乎者也吗?

显然,不能。

所以,就需要先写一本戏,叫《黑白传》。

将要攻击的董其昌的种种罪名、丑恶,写成戏剧。

百姓是喜欢看戏的。

将舆论放在百姓喜闻乐见的戏曲中,迅速传播。

出钱,到处演戏,让百姓来看。

短短几天时间,整个松江府、苏州府,都知道董其昌以七十岁高龄,老牛吃嫩草,抢民女。

等着董其昌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舆论彻底不在他这边了。

至于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就不重要了。

看过戏的百姓,都知道,董其昌这个老不要脸的。

不但编成戏,还写成了小说。

还专门让说书人,在各处说这本书。

有点类似于刘钰在荷兰办的黄色小报,而且这些掌控舆论的读书人,也非常明白老百姓都喜欢啥类型的。

所以据说这《黑白传》里,包括戏剧啊,都是些诸如“如何将她的纽扣儿松”之类的话。

等着后来事情闹大了,后续的舆论那就更是奔着下三路去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嘛,而且传播较快。

以至于说这部戏和小说的作者,因为仗义执言,记录真相,被董其昌报复而死。

而董其昌还让他的家奴,去上人家殴打这作者的母亲,还把人家老母亲的裤子扒了,绑在椅子上之类的。

诸多细节,绘声绘色,宛若亲见。

以至于还留下了一个很特别的词汇,说是后来告上公堂的时候,有“剥裤捣阴”之词。

至于真假……

这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这种配色的消息,传播速度极快。

市民当然喜欢看这样的戏、这样的小说、听这样的故事。

而更专业的《民抄董宦事实》、《景船斋杂记》、《说梦》等小说,也纷纷流传,越发传奇。从一开始的七十岁老者是如何强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到后来家里恶奴如何捆绑秉持公义者的老母亲、如何扒裤子等,越发的详尽。

事实不重要。

重要的,这些前朝的斗争经验,被证明是有效的。

要明白,受众是市民、是有正义感的老百姓,也是喜闻乐见下三路的老百姓。

搞些四六骈俪的,卵用没有。

就演戏。

说书。

这才是煽动舆论、掌控舆论、此时走入群众的好办法。

松江府的这些秀才,都是老斗争员了。

造谣。

煽动。

制造仇恨。

传播。

等等,都相当的专业,真的不需要人教。

刘钰在阿姆斯特丹玩的那一套,这群人在万历四十三年,就玩的不稀罕玩了。

就是人怂一点。

当年周顺昌事件,在打死锦衣卫之前,宾朋满座,因为罪状就是个贪污,不是啥大事。

等着真闹大了打死锦衣卫了,直接挑战皇权底线,几乎要定成“吴人皆反”罪名的时候,人情冷暖,立刻就“止三五人”还来看望了,生怕沾上关系。

是以这些生员虽然被刘钰在江南用橡胶棍殴打过,但也并不太敢造刘钰的事,怕真的被抓,也怕刘钰把他们的退税扣了。

但如今是对付些和他们一样等级的生员,背后还是个在他们看来肯定要衰败的盐商,那还怕啥?

一时间,各种讽刺盐商的、讽刺扬州生员的、描绘盐户悲惨生活的各种戏剧、小说、说书,沿着盐河传的飞快。

包括且不限于,这些儒生为了讨好盐商,是如何让自己的老婆精心打扮勾搭盐商的;那些盐户又是如何被这些人逼迫欺骗的。

此时这里比较喜闻乐见的经典戏剧,看戏名也就知道都是啥。

本来嘛,民间的戏剧,都不是多高雅的东西。

本身,《和尚打‘斋’》、《小寡妇上坟》、《莺莺拭红帕》之类的东西,就层出不穷。

这些东西,秀才们也有不少是弄个笔名,靠这个吃饭的。如今写这样的剧本、评书,那真是如同兔子啃芹菜一般简单。

很快,在人民朴素的善恶观下。

盐商是坏人。

盐户不想煮盐。

为盐商说话的就是坏人。

这样朴素的观点,传播的飞快,每天都有说书的说新的段子。

不过,夹在这些段子中间的,还有一些专业人士夹杂的关于政治、经济的私货。

林敏虽然对江南的破靴阵早有耳闻,却真没想到能搞成这样。

如今刘钰已经带兵进了城,林敏也算是彻底安心了,知道事情不会再闹大了。

见了刘钰后,忍不住笑道:“口皆喊着仁义,心里想的都是生意。”

“前朝洪武皇帝,对生员有十二项规定。其中第一条,就是不准生员议政,所谓天下利病,生员不许言。更严禁生员去诉讼,告不干己事,一律革除功名。”

“是以,梨洲先生才欲行学校议政之古法,实是对此规定的反而动之。终究,还是要先正心,然后才能做事。”

刘钰心道这玩意儿和心正不正有啥关系,搞政治的前提、政治构想的前提,是人心要正,这不是扯犊子吗?

生员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就是正常的操控舆论、给对手泼脏水的套路吗?

地方议员打架,那不是正常的不得了?

“林大人,此番事,我邀请了一些江南大儒来此。这件事,生员闹一闹,也正常。”

“闹完之后,真正判决之后,这件事如何定性,还是要控制一下。由颇有威望的大儒压阵,把这些事写清楚,装订成册,也算是儒林一桩盛事。”

“届时,便有不服气者,便以十年为期。十年之后,且看苏北之生活,竟是好还是坏便是了。”

“十年之内,不得再议。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敏知道若是刘钰预先不知道请来的大儒是什么态度,肯定是不会请的。至于有没有给他们贿赂,收买,那就不是自己所能知道的。

这世间,肯定还有不少真正的、有仁义、有情怀的儒生的。

看这意思,刘钰是准备把这件事,搞成一场大讨论。

届时,肯定还是要羞辱那些扬州生员的。

但羞辱之后,就要进行一场争论了。

这场争论,还算是比较必要的。

有点类似于盐铁会议,但又不是发生在朝堂中央。

也算是在经济、赋税等问题上,对明中晚期的一些思想混乱的总清算。

尤其是盐业问题。

包括是否应该允许私人随意开采盐、盐到底该不该收税、盐引制度到底该不该废除等。

终究朝廷从太宗皇帝开始,就立下了认为永嘉永康一派的学问比较不错的态度。这也算是祖训了。

这里面涉及到的经济思想问题,在刘钰看来,若是能够通过这一次的讨论,加以引导,是可以形成一些新思潮的。

通过大儒出面的争论和记录,整理之后刊行。

政治上的东西,肯定不能碰。现在碰还太早,没有经济基础,搞这些东西就是无本之木。

哪怕是黄宗羲的学校议政思想,且不提乡贤封建半自治这一套能不能行,只说皇帝肯定是不乐于见到这些东西的。

本身就是在夹缝中生存发展,现在最好还是把话题都带向单纯的经济问题。

主要还是从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唐甄等人的一些经济上的思索,配合叶适等永嘉永康学派里一些摘出来的关于工商业的讨论。

无非也就是诸如酒该不该征税、茶该不该征税、盐该不该征税;商人大贾对国家的作用、国家应该控制哪些方面的税收等等。

也算是为江苏下一步的全面的税收改革、工商业税收制度,打好一个基调。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对明末的一些反思和经济思想的“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刘钰对明末的那些思想家,还是充满敬意的。只不过他们提出的经济改革方案,是针对明末那种特殊情况的矫枉过正。

不管是现在听来感觉可笑的人头税取代土地税、全面放开对商人的管控、放弃使用金银等等。

都是针对明末特殊情况的反思。

不是说全都是扯淡,而是说思考的很有深度,但不具备普遍性。

是明末乱政、魔幻江南、藩王占地、胥吏无度、诡寄投效,以及土地人丁黄册等等特定情况下的反思。

现在苏南解决了关键的劳役问题,所以整个的征税逻辑都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再延续前朝特定情况下的反思去思考经济问题,肯定是要走偏的。

是以,这一次,主要还是要把这个“刻舟求剑”的问题解决掉。不要让那些大儒们,再跟着明末的反思去考虑经济问题了,很多东西发生变化了。

要通过这一次盐政、垦荒、圈地等问题,引导他们思考,经济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已经有了“豪商大贾、国之司命”;“市场调节、盐价自平”;“富人养活了穷人”之类的想法萌芽,便要试着引导一下他们,去思考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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