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陪着皇帝吃了顿饭的刘钰,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吃饭时候,皇帝也丝毫没遵守食不言的规矩,又说了许多改革、变法之类的词汇。

想着皇帝叮嘱的几件事,刘钰觉得皇帝这次南巡也算是开了大眼了,这是憋了多少不满?

要处理的这几件事,在刘钰看来,其实都不难。皇帝担心漕米海运第一次就出事,实则大可不必,运河上那些人能动手脚,大海上那些人有啥本事能做手脚?

若是能在大海上、战列舰护航的前提下,依旧做出大事了,那又何必只能兔子扛枪窝里横?外面大海上有的是发财的机会,皇帝也真是高估这些人了。

至于盐业改革,皇帝又低估了民间资本的存量,其实有能力入这一行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之前不给机会而已。

真以为缺了淮北盐商,这盐业转运就玩不转了?扯淡,实在不行,直接把私盐贩子转正,这都可以解决。

一群靠国家行政赋予超额利润垄断权的商人,能有个屁商战本事?

反倒是皇帝觉得不甚在意、认为当排在四重之后的钱钞改革、土地改革,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改革。

大顺是没有自己的十年能挖500万两黄金、几千万两白银的旧金山、旧银山的,钱钞不改革,海外贸易越发达,越要出大事。

手里没有发钞权,发钞权全在对外贸易的手里,真要是放开了资本投机,两年之内松江府那群手握白银外币的人就能把钱价贬值到1500——哪怕不为了投机赚钱,把钱价贬到1500,意味着原本一两银子的货,现在只要6钱银子就能买下来,再卖到外面去,按收购价原价卖就先50%利润了。

刘钰是要带着他们去外面发财积累资本的,不是去到欧洲学**,给他们稳定物价的。大顺没经历物价革命的影响,成本已经够低了,用不着再用货币手段继续增加贸易优势了。

想到这,忍不住暗自摇了摇头,回头对着皇宫,嘟囔了一句。

“tinker”

嘟囔完这句,叹了口气,自上了马车,朝着家里面晃荡。

在京城自己的公爵府里休息了两日,上了两天朝,保持装死状态,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天,终于等到了一个熟人。

得了门迎通报的刘钰,也亲自到了府门那迎接。几年未见的史世用穿着一套孩儿军的武官服,笑呵呵地也没太多隔阂地去说些客套话。

迎入府中后,刘钰便道:“陛下是派史兄去淮北?”

“嗯。这一次既是明查,也是暗访。陛下叮嘱,盐政的事,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人。又特别叮嘱我们,国公若是要办什么事,均可便宜听从,只要按时回报就是。”

刘钰笑道:“杀鸡用牛刀了。”

史世用亦笑道:“陛下对此事极为重视,要做什么我们清楚。但朝廷到底要怎么改,我也不是太懂。哪些有利、哪些有弊,就要靠国公安排了。”

“淮北盐场的盐,行销几省,诸多州府。近的不说,如安徽的凤阳府、亳州等;远的也到河南的上蔡、汝阳。场子太大,要抓要解决的人太多。”

“查,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优先抓哪些人,这些国公这边得给些指点啊。”

刘钰闻言忍不住笑道:“你应该知道,私盐贩子不关你们的事吧?”

史世用点头道:“那是自然,私盐贩子我们才不管呢。那是地方官、巡盐干的事。我们主要查的是官盐里面的猫腻。关键是官盐里的猫腻也多,轻重缓急,怎么说?”

刘钰挥挥手道:“没这么麻烦。除草是为了种庄稼,而不是为了除草而除草。不妨碍种庄稼的不用管,妨碍种庄稼的才要管。哪些要管、哪些不该管,咱们到了那边边看边说。”

史世用笑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啥时候启程?国公在明,我在暗?还是怎么样?”

“三五日就走,不需要在明在暗,明着去,先去海州就是。大张旗鼓去就是。”刘钰算了下日子,自己在京城也没什么事了,见见朋友、家人,拉拉关系,朝堂的事他是一点不参与,皇帝也根本没准备让他在朝堂玩摇摆。

史世用和刘钰相交已久,知道刘钰做事风格,遂道:“如此,那就要准备准备了。陛下特意叮嘱,一定要保护好国公。我这边也挑了一些好手,也要提前派些暗桩子才是。”

刘钰却不以为意,只笑了笑。

心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废运河一事,自己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废了运河,实则就已经得罪了不少盐商和官员,断了他们漕船夹带的财路。这回皇帝又要自己去动盐政法,明明不是自己牵的头,但还是让自己去干,那就表明了是要让自己来吸引火力。

这事儿,其实安全的很。没人会傻到敢对一个公爵明着动刀子的,真要是动了,那不是一府一县的官场震动,而可能会来一场全国性的大清洗,已经算是公开挑战皇权了。

如果这事走公,那么没这么严重,可以攻讦、抹黑、诬陷等等,要按朝堂上扯淡的流程走,可能败、可能胜。

但这事实际上是走的“皇权”的私路,皇帝是摆明了需要一个工具人来吸引全部的火力,这时候动自己,那就等于是地方势力公开挑战皇权,问问鼎之轻重——地方的事,皇帝你最好别管,谁管谁死。

真到那一步,皇帝就剩俩选择了。

要么,装死,走走形式处理一下,宣告自己的所有雄心都是扯淡,认输;要么,把之前一直吓唬人的威慑性力量,武德宫体系、新学体系的人真的拿出来,来一场大换血,杀出个洪武年间的官场气象。

威慑性的力量不能用,理论上不用之前是最有威力的。但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拼个两败俱伤,不得不用了。

…………

淮北。

海州。

淮北盐业界资本最雄厚的几个盐商,不安地等待着。

朝廷派兴国公巡查淮北盐政的消息已经传来,早早派出去的快马不断将拉近的距离回报。

这不是例行巡查,而是皇帝专门指派的偶然行为。

但关于盐政改革的风声,早已经铺开。

改革、改革,但凡改革,总是要去旧扶新的。

若是别人,这些盐商心里也不是太慌张,可偏偏皇帝派的是刘钰。

在松江府贸易大兴之前,若为全天下最有钱的群体是谁?

自然是盐商。

可现在,全天下最有钱的群体是谁?只怕未必是盐商。

只不过,盐商的底蕴厚一些,靠着“结交儒林”、“宗族关系”,二三百年的积累,朝里朝外都有人。

扬州之风雅文华,皆和这些盐商有关。没钱,玩锤子艺术,大量的文人都是盐商包养的。

松江府的那些商人,在盐商看来,也就是一群暴发户。

既是商人,那么当一群商人混到要讲身份、血统、家族、官职的时候,要嫌弃另一群商人是暴发户的时候,只能说这些商人已经“堕落”了。

他们怕刘钰的原因,就在于刘钰身后的暴发户。

区区一个淮北盐场,四十六州府的盐业专营,每年资本不过几百万两周转。

换了别人,说不定这些盐商还真能给他们一些好看,叫他们知道无有资本盐业不能运转的囧象。

可偏偏,刘钰背后的那群“暴发户”群体,若真要改革盐政,一听一年周转才三五百万两,那真是瞬间就能把钱堆满。盐有多赚钱,松江府的那群暴发户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只是无有门路……

如今的情况,也是搞笑。

盐商不敢打资本牌,琢磨的都是官场关系来压盐政改革。

公爵不打官场牌,被人以为要用资本来推动盐政改革。

在头面等着刘钰的这几大盐商,都是徽商,靠着明朝的盐政改革发家的,已历百余年。

朝廷年年堕落,为了图省事,也根本无暇去管庞大的三商群体,索性让一些资本雄厚的做总承包。

总承包,分给次级承包商。

朝廷只和总承包商打交道,该交多少税,总承包商出,免去和那些次级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事。

这也嫌麻烦、那也嫌麻烦,到处省成本,结果就全是成本、处处漏水。

真要是盐政改革,首当其冲被影响的,就是这些总承包商。

散商、次级承包商,都还有活路。

因为这些散商、次级承包商手里,有路径、有市场、有销售店面。

而总承包商,只有资本和行政赋予的垄断权。

散商、次级承包商,赚的还是百姓手里的钱。甭管加价也好、夹私也罢,到头来还是一斤盐一斤盐从百姓手里抠钱。

而总承包商,既没有市场,也没有销路,有的只是资本雄厚,类似于“包税人”的决策,赚的也是次级承包商的钱——想卖盐,一引先给总承包商多少银子。

这和刘钰对付的荷兰类似: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股东死而复活的,不是荷兰人的金融资本,而是荷兰人的市场、路径、走私渠道。有形资本在大顺新兴阶层集团看来就是屎,积累了二三百年的无形资本才是无价之宝。

这些盐商也是一样。

他们能压朝廷,因为朝廷吊毛没有,大顺根本没有啥国有资产,调动不了多少资源,简而言之,没钱。

可同样的原因,却压不住背后有一群几千万两股本暴发户的刘钰,尤其是这些暴发户只怕早就对着盐利流口水了。

刘钰的名声,即便在商贾界,那也是两极分化的严重。有跟着他发财的,也有因他破产的。

虽说这一次盐政改革根本不是刘钰提出来的,但被皇帝派了这么个“吸引火力”的差事,这些已经因为漕运改革而受了极大损失的盐商,自是恨得牙根痒痒。

可……又无可奈何。

几个总承包商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来一些紧张、惶恐、警觉和无奈。

“哎……想你我祖先披荆斩棘,积累下偌大家业,国公一来,这家业守不守得住,都难说啊。”

有人小声地发了句牢骚,旁边几人也都有如此感叹,心想自己祖先当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累钱财,一步步走到今天,难道就要在自己的手里面毁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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